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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镇轶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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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疼了,歪就歪着,不管它。阿嬷,我会听舅公的话,就让我住一个晚上,好么?”
“好吧。”
翌日上午,阿丕从蔗林村来了。他是老文婶的堂弟,五十来岁了,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脑袋像个大南瓜,脚板成“八”字,走路像旱鸭子,从背后瞧像个大孩子,没个女人看得上他,只好打光棍。
蔗林村在石头镇西南方,离镇街约三里多路,文家托上街的乡下人捎话给阿丕,他就来了。
阿丕快走到石苔巷口,就看见若冰扛着尼龙网从巷子里出来往石板街车缝铺去了。他走进文家院场,不见人影儿,喊了声:“姐,你在哪?啥事儿喊我?”
“有事有事,进来吧。”老文婶正在厅堂后面厨房洗碗筷,听见了,忙应道。
阿丕跨进了厅堂,来到八仙桌前,掀起桌罩,瞄了一眼,伸手往盘子里夹了块炸鱼抛进嘴里,又往另一只盘子里抓了把炸花生,然后放下了桌罩。
老文婶从厨房那边过来,对阿丕道:“垚垚要上你那儿玩去,让他住一宿得了,你可要看好他,别让他到外头野去。”
“好的。”阿丕一边答应一边把一粒炸花生抛进嘴里。
老文婶打开桌罩把炸肉炸鱼炸花生装了一塑料袋递给阿丕,又喊垚垚下楼来,让他跟阿丕一块去。三里多路不算远,他们一会功夫就走到了蔗林村。阿丕没个家,他父母早逝,又没个兄弟姊妹,长相孬且手无缚鸡之力,干不来农活,平日里由文家给点吃的穿的。随着年岁渐渐大了,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户。阿丕自个儿没有房屋,住在祠堂里,给村里看管祠堂。垚垚以前来过这儿,又宽敞又清静,他顿觉舒心了许多。天黑后
,他和阿丕一块睡在祠堂后边厢房的稻草铺上。村里曾给阿丕垫棉,他不要,文家要给他一床旧褥垫,他也不要,他说只有稻草才睡得香。他房间里装过电灯,一次换灯泡时他被电麻了手,他不敢再用电了,求电工把房间里的开关、电线、灯头全拆去。这会儿他们点了蜡烛就吹熄睡去了。
这儿没个电视,垚垚一时还无法入睡,渐渐地,他的耳畔传来了一阵又一阵虫鸣声,比电视里的音乐还悦耳,他越听越爱听,不知啥时候竟睡着了。
清晨,垚垚被祠堂外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唤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早已醒来的阿丕说:“舅公,这儿真好睡,又比我家好玩,今儿不回去吧。”
“那哪行呢?你阿嬷说好让你住一宿的,今儿不回去她会担心的,下次再来吧。”
阿丕到祠堂外菜地摘了棵白菜,在厢房外靠天井的小灶煮了锅米粉,两人吃了,一块回镇上去。
这天早上,若雪上文家串门,只见若冰一人在院场东头棚下踩缝纫机。她来到若冰跟前,拉了张凳子坐下,问道:“他们呢?”
“阿理啥时在家过?阿妈去菜市场了,垚垚睡还没起来哩。”
“姐,阿值想办个养鳗场,地点都选好了。”
“阿值的心也够大的,有了酒楼舞厅还不满足?真个儿是睡了踏板想上床。”若冰笑道。
“哪个做生意的不想扩大规模?不想多赚钱?只是……”
“有啥难处?”
“办养鳗场动辄要百多万块钱,如今上银行贷款挺难的,我想,你家阿通在日本,能不能……利钱嘛保证比银行高,每月可以给两分五。”
“咱咋会看重那利钱,只是阿理挣那芝麻点儿的死工资够养活谁?他当那小官还不如没当好,不会变法儿。阿通是挣了一笔钱,但眼下家里准备着拆房建房,要用钱,况且钱是阿通的,我也做不了主。”
“姐,我问问罢了,没有没关系。阿值急着要建养鳗场,叫他自个儿寻门路去。”
“阿雪,你这样瞎摸乱撞上哪儿借到钱,就算你愿给高利息,人家也不知道。你瞧咱这街上那几家搞储蓄的储金会,名义上挂这村那村办的,还不都是私人办的,只因为利息高,哪家不是弄到了好多钱?”
“对呀,阿值的一个朋友办储金会,地点好熟人多,上那存钱的人多,早把养鳗场给办起来了。人家明摆着的道道儿咱咋就没看到,今晚儿我跟阿值说说去。”
聊到这儿,若雪无心再坐下去,自个儿回家去了。
第二章(二)
几天来,垚垚待在家里大门不出。老文婶、若冰见他不再提出去玩的事,就没对他盯得那么紧了,放心地各忙各的去了。
年关一天天逼近,垚垚不时摸摸歪着的脖颈,啥时候这脖子才不歪呢,他心中没个底,顿觉如坐针毡。他脑子中时而浮现出道人交代他上十字街口做件好事的情景,要做啥子儿好事哩,自个儿一没本事二没力气,能干些什么呢?他在楼上厅堂和自己房间穿梭着,电视机打开着,里头播放着一个又一个介绍英雄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的画面。他想,那些英雄能做出的事儿自个儿为啥就不能做,这辈子难道就不能当他一回英雄?人家英雄能上电视,好风光,自个儿并不是非要上电视不可,只要能做件让人感激的事,能在这小镇上光一下也就心满意足了。怎么做这好事呢,他心中实在没个底。他坐下来看电视没看上几分钟就看不下了,站起来踅进了房间,往床上一斜溜躺了下去,躺了几分钟又立起身来踅出了房间,回到电视机前,一天如此往复无数次。自打烧钱事件发生后,家里人都不再拿钱,他要什么东西都由她们上街给买回来。这些日子老白婶答应帮垚垚在主跟前祈祷,文家也不再请道士来驱邪了。垚垚被“禁闭”在家里,没别的啥子事儿好做,一天到晚只能与电视、床铺为伴,万般无聊之中他忽然悟到,电视里那些英雄之所以能够产生英雄的行为,就在于他们具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有利条件,而你呢,一天到晚窝在家里啥子条件也不具备,凭什么去当英雄,凭什么去干出一番英雄的业绩哩?既然你没那个条件也没那个本事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还是自认倒楣窝在家里吧。老是窝在家里又心有不甘,唉,看来要办啥子事儿都得有个钱,有钱就能引起旁人对你的注意,有钱旁人就会围着你转。瞧,上次你只不过烧了那么几张钞票儿,就引得众人惊恐不安起来,这次呢,自个儿要干就得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垚垚几次踅进爸妈的房间,他知道写字桌大衣橱从来不上锁,他把各个抽屉翻了个遍,又把大衣橱搜遍了,除了翻出几张角票和几枚硬分币,再也找不出钞票来。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下午了,垚垚正心不在焉看着电视,他爸上楼来了。他提着个包进了他的房间,过了会儿他虚掩房门出来,下楼了。垚垚走到厅堂南面的走廊上看着他爸走出了院子,走进了巷子。那包里装的啥子儿呢,他很想知道。好奇心驱使他推开了爸妈的房间门。他的目光扫遍了墙上床上桌面上都没看到。他动手翻了抽屉,打开了大衣橱,仍没找到那包儿,只得沮丧地回到厅堂看电视。“提包里装的啥?”他心不甘,又进房间搜寻了一遍,仍没找到。他又退回厅堂看电视,看了一会,他又看不下去了,又踅进了房间。他又打开大衣橱门往里瞄了瞄,不见有提包,他索性把衣服翻了起来,一个棕色的提包从衣服堆里露了出来,他急忙把提包拔了出来,拿在手里挺沉的。他拉开拉链,发现里面是一扎报纸裹着的东西。他把它掏了出来,解开报纸一瞧,顿时傻了眼,竟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钞票,他数了一下,一共十小捆,都是十元票。他把钞票又用报纸包好,重新放进包里,拉好拉链,随后把提包又塞进衣服堆里,掩好大衣橱门,退回厅堂看电视。
发现了这包钱犹如发现了新大陆,垚垚不再踅来踅去了,他有了一种满足感,终于静下心来看电视了。
晚上,垚垚看完了电视,还不见他爸回家来,他妈累了一天,一上楼就进房间睡了。阿嬷关好了大小门,自在楼下房间睡。
垚垚被一阵又一阵鞭炮声震醒了,天亮了,他知道今天是农历年除夕。他下楼草草吃了饭,又上楼来打开了电视机。他无心看电视,不时踱到南边走廊朝楼下院子张望,过了一会他看见阿嬷提着菜篮子出去了,随后他妈抱着一捆尼龙网走了出去,她还回过身来掩上了院子门。
垚垚返回厅堂关掉电视,急急走进爸妈的房间,打开大衣橱门,从衣服堆里翻出了提包,拉开拉链,掏出了那扎用报纸裹着的钞票。他心里一阵激动,口中禁不住喃喃自语,钞票呀钞票,你就这么静静地躺在这黑暗的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有啥子用处呢?现在我要让你回到大庭广众中去,让你变成人人都喜欢的东西。本来钞票就是这世上人人都需要且一日也离不开的东西,可是人们偏偏喜欢把它藏匿起来,生怕让人看到,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这钞票跟报纸还不一个样儿都是纸做成的,报纸一旦印了出来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跟人见面,而钞票印出来后大多的日子却是悄无声息地躺在银行和各个家庭的角落里难见天日,现在,该让这些钞票重见天日了。念叨到这儿,他把钞票夹在腋下,把提包又塞进衣服堆里,掩好大衣橱门,退出了房间。
他腋下夹着钞票“咚咚咚”下了楼,出了厅堂出了院子,上了石苔巷,上了石板街。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从他的心底油然升起,他发现自己正抱起炸药包冲向敌人阵地上的暗堡,为战友开辟通向胜利的道路;他又发现自己正用劲托举起卷帘门,让商场内被大火浓烟吓懵了的群众从自己的身旁逃生。此刻他正在完成一项光荣而又伟大的使命。他还发现往日里自己憧憬着有一天能当上英雄,这一天不实实在在来到了吗?看来,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有勇气,当英雄不是很难的。垚垚低着头沿着石板街边走边美滋滋地想着自己将有一番不寻常的作为,蓦然间他眼前闪现出阿嬷阿爸阿妈恼怒焦灼的目光,她们肯定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他这一举动,她们知道后必定要火山爆发般发作一通。垚垚呀垚垚,那种场面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过,你也算得上是一个久经赛场的“运动员”了,从来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她们眼里总是被认为是错的,这回你又做“错”了,她们能饶恕么?要不,这盘你就车转身回家去,那时,啥子儿暴风骤雨的场面铺天盖地的攻击劈头盖脑的斥骂全都没了,一切都将是那么地平静。然而,这平静又有啥子儿意思呢?天天都那么平淡无味,还不如死了好。你呀你,亏你还是一条汉子,后生仔做事就要敢作敢当,怎能就此打退堂鼓,那样子,你非但成不了英雄,还要成为被人耻笑的懦夫逃兵。现今你是上了正往大海开的船了,由不得你退回去了,纵然前头有八百里暗礁五千里狂涛,你也只能硬着头皮儿闯下去了。垚垚一边思忖一边不停步地在石板街上走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匆忙走动着,谁也不曾注意到他,更没人朝他瞄过一眼。
垚垚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了石板街跟新拓建的东西走向的新石街交叉的十字街口,这儿是石头镇的中心点,商店密布,人流熙来攘往,一派繁华。新石街的一些地段正在建设中,要过年了,卖各种年货的小贩们把十字街口四周围全给占了,只露出中间一小块空地,让行人自行车摩托车勉强能够通过。垚垚昂然站在了十字街口的中央,并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低头选购年货,在讨价还价。过年了,人们最缺的就是这钱,最需要的还是这钱,要不要帮人一把呢,要帮,那就把这腋下钞票送人好了,怎么个送法呢,要一张一张地送,那围上来的人还不把你给踩个稀巴烂,还是鬼不觉神不知地悄悄儿撒出去为妙,谁捡到了就归谁。要不要撒呢,他徘徊着,矛盾着,犹豫着。他明白,这钞票一撒出去就没了。没了是没了,却换来了那么多人注视你议论你感激你,那多舒畅呀。这世上人要办任何一件事儿都得付出代价,今儿个要寻得自个儿心儿快活舒畅就得付出代价,这代价值得。忽然,他伸手摸了摸歪着的脖颈,心想,兴许办了这好事儿,保不准就不歪了。管它歪不歪了,反正豁出去了,他把牙一咬,终于下了决心。他蹲了下去,把腋下的钞票放在地上,解开了裹着的报纸,取出一捆钞票拆散开来往空中一抛,见人们没有反应,他又迅速抖散开一捆,又往空中一抛。
“钱!钱!”有人尖声叫道。一张张钞票在空中飘舞着,缓缓地落了下去。小贩顾客推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停下了手中的一切,仰起头张开手跳着扑着叫着抓住那在寒风中飞舞的钞票。一眨眼间垚垚抛出了九捆钞票,他抖散开了最后一捆钞票,使出吃奶的力气往空中一抛,这时,他顿觉全身上下如释重负,感到了无比的轻松,情不自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不自觉地转了转脖颈,好轻松哟,不疼也不歪了。他的耳边响起了道人的声音:“小兄弟,你真有勇气,你办了件大好事,我没有理由让你再吃那个苦头了。记住,说你有病的人他才有病,说你没病的人他才没病。”他想跟道人谈谈,睁大眼睛左顾右盼,哪有道人的影儿?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瞧,是阿丕,手中正抓着三张十元钞票。
“垚垚,刚刚你扔钞票,我正好走到这儿,捡了这三张,哟,不捡白不捡。”阿丕道。
这时,捡到钞票的人们在阳光下仔细端详着辨识着。
“真的?”
“假的?”
“真的?”
“是真的!”
有人发出了斩钉截铁般的叫声。顿时,人们聚拢了过来,希望还会有钞票从天而降。
“你这钱还扔吗?”一个小孩指着阿丕手里捏着的三张钞票问道。
“这是我捡到的!扔啥子!”阿丕大声嚷道,他拉起垚垚的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就跑。
“原来一个是癫子,一个是半癫。”
“怪不得把钱扔掉。”
人们手里抓着捡到的钞票议论纷纷,然后喜滋滋地散开了。
阿丕拉着垚垚沿着石板街往南跑去,街上的人用惊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俩。
“垚垚,刚才你扔钱那架势真带劲,二十多年前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你爸也是站在那地方手里抓着一大叠纸张儿一扔,好多人围上去捡呀抢呀。”
“什么纸张儿?”
“传单呀。”
垚垚和阿丕一块沿着石板街往文家走去。垚垚抬头望天空天空晴朗朗的,今天的太阳似乎是专门为他而升起的,连街道两旁的房子也好似在向他点头致敬。只因为刚才那大胆的一撒,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成了千百人注视的中心,这整个的石头镇,这整个的大地,这整个的宇宙,一切的一切,万物的万物,都在围着他旋转,多惬意呀。
他俩一阵风拐进了石苔巷,来到了文家院子门前,门洞开着,他俩先后进去了。若冰手持一根木棍正虎视眈眈地站在院子中央,一见垚垚进来,她挥起棍子叫道:“打死你!打死你!”劈头打去,垚垚慌忙躲闪,棍子砸在了肩膀上,他疼得“哎哟哟”直哭叫。若冰举起棍子又要打,阿丕连忙上前挡住,并趁势抓住她的手腕,夺下了棍子。若冰气得眼眶噙满泪珠,紧握双拳往胸口捶打,哭叫道:“造孽啊造孽!我天亮忙到天黑图个啥,还不为了多挣几个钱?克勤克俭还不为了这个家?这孽种却一把给扔了。留他有什么用,还不早死早好!就当我没这儿子,我要打死他!”若冰又要抢回阿丕手中的木棍,阿丕急忙把木棍往墙角扔去。若冰举起手要打垚垚,阿丕又拦住了,垚垚趔趄着往后退去。
这时,老文婶提着一篮子年货回家来了,老白婶、若雪跟着进来了。撒钱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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