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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镇轶事-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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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老天老是不下雨,似火的骄阳把大地晒得裂开了缝儿,四乡八村的水田变成了旱田,秧苗儿被晒得打蔫了。收成没指望了,农民们没多少粮食卖给粮站,镇街上居民户每人每月只能从粮店买到几斤的定额大米。石板街上的男人女人中有人得了水肿病,用手指儿往腿肚儿上一压就显现出一小块死白的没有血色的印儿。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饿得瘦骨伶仃,文代笔心里一阵酸楚。他感叹每天耍弄的笔杆儿不能变成锄头往地里刨出粮食来。老文婶每餐只量了一小罐儿大米,煮了半锅可以数出来粒儿的稀饭,先给两个儿子又给老头子各装了一碗稀饭,只给自己舀了碗汤。文代笔见了,把饭粒儿倒回了锅里,也给自己舀了碗汤。老两口开始吃炒谷糠,吃番薯叶儿,一家人长时间没吃上油。文代笔得了水肿病,他全身上下浮肿起来,再没能上街边给人抄抄写写了。他住进了镇医院,诊断为肝严重硬化,治疗了一些时间。虽然医院里药品挺缺,但文代笔还是感到这些日子断了收入,再住下去花销不起,就出了院,回家后没多久他就撒手西去了。
文代笔的去世犹如倒了顶梁柱,一家子的生活断了来源。老文婶在当初文代笔给人写信的巷子口摆起了小食摊,好歹挣了点钱撑起了这个家。达理上高中后,他把全部的精力投入了学习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列在年段的前一二名。进入了高中三年级,他的状态依然出类拔萃。有时他闭起眼睛,那一所所名牌大学走马灯似地在他眼前闪过,随着高考日子的一天天临近,这,已不再是遥远的梦想了。
一九六六年初夏,达理全力以赴投入了紧张的功课复习中去。一夜之间,校园里骚动了起来,一场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政治风暴袭来了。教学楼外墙上、楼内走廊出现了大字报,师生们忙着写大字报,写批判稿,课上不下去了,后来就停课了。当达理听说大学招生停止时,他心急如焚,就差一步之遥的大学梦就这么破灭了,他心有不甘。
学校里乱哄哄的,同学们早都把课本收起来了。校大门内两旁的橱窗栏成了大字报栏,每天都有新大字报出现。有几位平日里倍受人们尊敬的老师成了大字报上集中“火力”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课没得上了,达理每天到学校就是看看大字报,有几位往日里挨过老师训的喜欢捣蛋的学生撺掇他一块写大字报,达理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他走进自己的教室,大部分课桌椅堆放到了后半间,前半间摆着几张桌椅,几个同学低着头抄大字报,其中一个抬头见他进来,招呼他过去帮着抄写。达理颇感为难,不抄吧,准被同学耻笑议论;抄吧,心中又很不情愿。想想,还是硬着头皮坐下来,拿起毛笔照着稿纸抄了起来。一会儿,他抄完了,那位同学走过来瞧着达理那酣畅淋漓的毛笔字,满意地笑了。“喂,你给签上个名。”我尿急,要拉出来了。”达理急急去厕所,一出厕所又急急回家去了。
第一章(二)
达理不愿再上学校去,在家里待着,有时到巷子口帮母亲卖米时粿。秋天到了,石头镇中学成立了红卫兵。一天,达理到学校去,看见办公室门口挂着‘红卫兵总部‘的牌子,里头坐着几个挂红卫兵袖章的学生。一个跟达理相熟的学生见达理在门口徘徊,走了出来,对他说:‘阿理,你不是想上大学么?这下去上大学要看表现,不参加红卫兵就上不了大学喽。你还没参加哩。‘达理听罢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跟他进去报名登记,领了一块红卫兵袖圈。
破除‘四旧‘活动开始了,高中部的红卫兵带头实施这一行动。这天,几个红卫兵上达理家喊他上学校去,他跟去了,知道要参加破‘四旧‘行动。他从小就不信迷信,如今要破除的正是那些迷信的东西,他没得说,但他认为真正要破除的应该是迷信的意识,听说要去捣毁好好儿的东西,他又有点儿于心不忍。他后悔跟同伴们来到学校集中,想着寻个什么样的借口溜回家去。同伴们一个个摩拳擦掌,他思忖着,自个儿这一离开,日后上大学表现这一关怎过呢?他想好了好几个借口,但话到喉头又咽回了肚子里,没勇气说出来。他硬着头皮跟随队伍从学校出发了。他们来到了坐落镇北头小山半山腰的镇石将军庙,一伙人呼啦冲进去挥镐舞锤,没几下就把将军和土地爷塑像给捣碎了。达理没有进去,只站在大门口往里瞧。捣完了将军庙,红卫兵们兴头正足,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奔了十几里路,冲到了西山翠竹寺,
捣碎了佛祖和菩萨的塑像。达理仍没往里头去,站在大雄宝殿外朝里头看着。人多嘈杂,但大伙儿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敲打锤砸上,没人注意到他站在门外看热闹,也没人喊他进去。砸完了寺庙里的塑像,红卫兵们意犹未尽,几天后,他们沿着石板街一家家破‘四旧‘来了。‘演戏丢不下敲锣儿的‘,达理又被同伴们叫去参加了。他们结队来到一户人家门前,通知主人主动把带有‘四旧‘色彩的书画古玩和各种物品摆在石板街上,随后他们进店入屋检查,发现被主人藏匿的物品,则对他训斥一顿,再扔到大街上。一些人家古式床橱上镂雕鎏金的才子佳人、花草虫鱼、龙凤虎蛇的图案成了破除的对象。这些笨家伙抬也抬不动,移也移不了,他们找来了刀斧砍斫了一阵,累了,只得吩咐主人自个儿砍刮去,又吩咐,要不除去,明儿来检查,就不这么客气了。主人自是战战兢兢刮削起来。他们转向了下一家。每到一家,达理就站在门外看护那堆搜检出来的物品。队伍来到了石苔巷口,达理直奔巷内,从自家抱出了一摞早已捆扎好的发黄的线装木刻本古书。同伴们见他带头破‘四旧‘,也知道他家穷,不可能有什么新大陆发现,就懒得上他家去。白家倒是被红卫兵们蜂拥而进抄出了一堆东西。达理往自家抱出古书后就在巷子口看护着,没上白家去。
下午三点多钟,被搜缴的各种物品在十字街口堆了约摸一人高,往日那些被藏匿在屋角床底或发黄发斑或蚁咬虫蚀难得见到光线的东西这当儿全都被抖撒在刺眼的阳光和众人的目光之下,有几盒散落的避孕套跟古书旧画混杂在一起,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抿嘴偷笑。一个红卫兵提来了一小桶煤油往物品堆泼去,又划了火柴给点着了。达理站在旁边看着,他瞧着自家的那摞古书被火舌吞蚀掉了,化成了纸灰儿飘散开来,蓦地,一股莫名的惆怅袭上了心头。
物品堆的火慢慢熄灭了,围观的人们先后散去了。达理奔波了一天,感到又饥又累,看看队伍里的同伴们散开了,他也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他穿过院子走进厅堂,老文婶正在摆弄饭菜,看见他进来,阴着脸,说:“你好积极,也晓得肚子饿了,回家来了。”达通坐在桌前摆弄着筷子,瞪着达理说:“哥,咱家灶膛都没得烧了,你把那书抱到外头烧去,干嘛不撂家里烧饭。”达理盯了他一眼,说:“你不懂,别嚷嚷。妈,我也是没法子儿的,我要不主动拿出去,到时还不照样查到咱家来,一家子折腾得乱糟糟的,还不更糟糕?”“唉,还好你爸早走了,他要还在,那才。。。。。。”老文婶叹了口气。
破除了‘四旧‘,紧跟着开始了揪斗‘牛鬼蛇神‘。文家斜对面的白家的主人白化雨土改时被评为富农成分,他还信基督教,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那天上午,红卫兵们踹开了白家院子门,给战战兢兢的白化雨戴上了纸糊的高帽,拖他出去游街。老白婶、若冰、若雪唬得蜷缩在厅堂角落里直打抖,直到鼎沸的人声远去了她们还没敢站起身来。
达理从自家院子里听到了从白家传出的叫喊声口号声,他隔着门缝看见红卫兵们推拉着头戴高帽的白化雨往巷子口走去,心想,这些天自个儿懒得上学校去,今天他们这么早就行动,劲头可真足。瞧着一行人渐渐往巷子外去了,达理开门出去想看个究竟,走过白家门口,白家母女仨正倚靠门旁朝巷子口张惶望去。达理只当没看见她仨,低着头默不做声朝巷子口走去。他来到巷子口,挤在人群堆里朝石板街上望去,红卫兵们押着白化雨和几个戴高帽的人往北游行到十字街口去了。街两边站满了人,好多小摊子不见了,老文婶摆的摊子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两天她担心外头乱没啥生意,就没摆出去。达理站巷子口看了会儿,想着,红卫兵们没人发现他在这儿看热闹,他也无需赶去参加游街的队伍,于是转身返回巷内去。他打白家门前走过时,母女仨仍倚门朝巷子口张望。他扫了她仨一眼,回家去了。
白化雨游街游了好长时间才被放回家来,看看天要黑了,本以为可以好好歇它一宿,不料红卫兵们又来了,这次要押他上镇北头影剧院开批判会去。一个红卫兵上文家喊了达理,达理见他来喊了,想想自个儿白天游街没参加,这下再不参加说不过去,就来到白家门口,尾随押送白化雨的队伍出发了。
到了影剧院,白化雨和几个‘牛鬼蛇神‘被押上了戏台。刺眼的灯光照射着他们,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站立着。白化雨脸色惨白,身子筛糖似地颤抖着。几个红卫兵从戏台边走过来了,给每个挨批者胸前挂上了大木牌,木牌白纸上的名字被打了个大大的红色的‘×;‘。一个红卫兵用手把挨批者的脑袋一个个往下按,挨批者顺从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批判会开始了,一个红卫兵站在台上举起手臂喊了口号,台下一些人跟着喊。呼完了口号,另一个红卫兵站在一张桌前打开稿纸对着话筒大声念了起来。
达理在台下靠台沿的一侧朝上观看着。一个红卫兵又走到挨批者跟前把他们的头一个个使劲往下按去。按到白化雨时,他的腰弓得更低,双腿抖动得更厉害。发言的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宣读着‘牛鬼蛇神‘们的一条条‘罪状‘,念完一段停下来呼口号,台下的人跟着呼喊。达理望着一片树林般竖起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挥起手臂跟着呼喊。
红卫兵发言后,一个贫下中农代表上台来了,他手上没拿讲稿,站在话筒前显得有点紧张,声音结巴断断续续地半天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白化雨垂头弯腰站着,听着听着,他的身子不颤了,腿也不抖了,一直想笑,但他明白,这一笑出来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憋足劲咬嘴唇,强忍着不让笑出来。这一憋憋出了尿尿来,尿滴湿了裤裆湿了鞋帮湿了地下。幸好尿滴不多,滴了一会儿不再滴了。白化雨脸涨得通红,腰更弯头更低了。他竭力掩饰着,身子又开始了轻微的抖动。台下的人们正伸长耳朵听着贫下中农代表含混不清的发言,没有人注意到他。
贫下中农代表讲完退了下去,又有人上台来发言。白化雨心里暗暗着急,巴望着这会早点儿结束,发言的人却用不紧不慢的声调讲着,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心里更着急了,他急的并不是站在这台上挨批,他知道自己算得上老‘运动员‘了,这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批就批嘛,他急的是尿了裤裆要被人发觉了,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撂呀。这批判会他感到比过了一百年还要长。发言人讲的什么内容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惦着快快散场。不知捱过了多长时间,到底散场了,群众陆续退场了。这时,一个红卫兵来到他们面前喊了声:‘你们把牌子摘下来,都给我滚蛋!在家老实待着,随叫随到!‘白化雨千等万等就等着这句话,他急急忙脱下沉重的木牌,转了下脖颈,走下台去,低着脑袋匆匆往家去了。
达理瞧着批判会结束了,台下人们陆续散去了,台上有几个红卫兵正在收拾话筒和喇叭。他上了台转了转,帮着把台正中的桌子抬到一边去,接着又把‘牛鬼蛇神‘们脱下的木牌收拾起来。该收拾的都收拾清楚了,他才和几个红卫兵最后离开。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整场会自个儿都在台下,会完了自个儿也走了,保不准台上的同伴们就没人看见他来过,那样子还不等于没来。看来会结束时上台做点事很有必要,同伴们全都看到了。这日后上大学要看表现,自个儿现在要不积极,参加这运动,拿不出个表现来,能争取到吗?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从白家传出了哭声。老文婶急忙过去打听,一会她回来了,对达理说:“当家的死了。”“我看他还是好好儿的,咋就死了?”“还不是你们这些红卫兵要批他斗他,他心脏有毛病,能受吗?”“妈,我也只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又不是打头阵出风头的。他有这病,咋就没有看到他上医院去?”“他三天两头要游街去,批斗去,敢去住医院吗?要住了医院,还不要罪加一等?再说他那人脾气犟,有病就这么捂着,一天到头又提心吊胆的,能不死吗?一个好人呀,就这么走了。”“他是死得早了点。”达理叹了口气。
天黑了下来,白家的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老文婶带了达通要上白家去,问声:‘阿理,你也一块过去吧。‘‘我等一会儿。‘达理这么应着,心里却想着,好久没上白家去了,自打白化雨挨批斗后,他每次打白家门口过也少往里头瞅一眼,生怕跟白家来往沾上了个立场不稳表现不好的嫌疑。眼下天黑了,这巷子内不比大街上,来往人少,要去了,红卫兵中不会有人看见的,这人死了是最后一次机会,不过去看一下,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机会了,再说,白化雨游街批斗归游街批斗,他人缘还是蛮好的,对邻里乡亲总是客客气气的,常问寒问暖。听父亲说,咱文家和白家的祖先都是随镇石将军从北方下来的,世世代代就住在这石头镇上。他小时候常随父亲上白家去听他们侃天说地,或白化雨过门来跟父亲在院子里摆上张小桌子,沏壶茶谈古论今,这当儿他常常蹲在一旁听入了神。两家主人神侃一通后,就在小桌上摆开象棋‘厮杀‘起来,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常常‘杀‘得难分难解,大半天后不得不和棋。后来,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白家背了个‘富农‘成分,白化雨怕再来往下去会连累文家,才渐渐疏远了文登榜。自文登榜去世后,白家知道文家倒了顶梁柱日子难捱,老白婶时常遮遮掩掩地往文家送点吃的穿的。想到这儿,达理鼓起了勇气往白家走去。。。。。。
翌日,白化雨遗体被装进了棺材。老白婶上街找了几拨抬棺材的,人家都不愿意抬,嫌他是黑四类分子,臭。无奈,老白婶最后找到了一拨人,出了双份的工钱,人家才勉强答应。棺材打石板街上抬过时,没什么人观望。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母女仨哭哭啼啼跟在棺材后上了西山,草草下葬了。
白化雨走了,红卫兵们也不再上白家寻事了,石苔巷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垚垚的出世给文家带来了欢乐。他有着宽阔的前额,头上长着稀疏的淡淡的毛发,尤其是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人见人爱。他聪颖可爱,老文婶视他如掌上明珠。垚垚是根独苗苗,他哭一声或喊一声‘饿‘,老文婶、若冰都要紧张起来。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到四十度,老文婶若冰急得不得了,在镇医院病房里从天黑守候到第二天天亮。老文婶总感到垚垚少了个伴儿,时不时问他:‘垚垚,让你妈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伴你玩儿,要不要?‘这时垚垚态度坚决地摇摇头,说:‘我不要!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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