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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岁月-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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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军开着车,继续说:“我只是听我爸临终总念叨白莲,爸说了一句:我和她,没讲过一句爱情的话,没一个亲密的动作,可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基础上的情感,是纯净无比的,友谊是纯净无比的,我们俩一块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这一段共同经历,够我享受回味一生了!”听了这话,香茗顿时感到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紧,念军在反光镜见她脸色苍白,慌张地问:“您怎么啦?”香茗勉强支撑着,拿救心丸,轻轻说:“我心口疼……”话还没说完,就不省人事了。
邹念军疯了似的开车直奔医院,全然不顾路口的红灯和身后的警车……
抢救持续了两天两夜,清晨,弥留之际的香茗睁开双眼。脸色澄澈,目光慈祥,看着身边的孩子们,验证似的点头,可她目光依然在寻找着什么,她嘴唇嚅动,极轻微地说:“快找你爸来吧。”说完长长地嘘气,阖上了双眼一滴泪珠滚落了下来。弈胜说:“妈,您等着……爸爸就来!”
苑志豪匆匆来到医院。见柏香茗再次睁开双眼,吃力地说:“志豪……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没了却,瑶瑶和童童,看来,我盼着照一张全家福是不成了,咱要是一个没有破碎的家多好呀……”志豪愧疚道:“我知道,香茗……”香茗喃喃道:“你怎么就是一根筋?你苑志豪就不认错,小心眼,不饶人,又臭又硬的花岗岩!”志豪急急地不知如何应答。
香茗指着银筷子,说:“夫妻就像一双筷子,甜酸苦辣一起尝,我和你,金婚了,什么滋味都尝过了……”志豪痛苦地点头。最后,柏香茗流着眼泪,说:“你,是伤害我最深的人。”说完,安静地松开了她青筋毕露的手。
苑志豪摩挲着银筷子,喃喃自语:“香茗,你这样不好,你怎么就走了?你说过,夫妻就像一双筷子,酸甜苦辣一块品尝。咱俩品尝60年了,你这样不坚持,不好,不好……”说着说着,老头儿一把拽断了将两根筷子连接在一起的银链条。
3
柏香茗就这样告别了她已一无所求的纷繁世界,她一辈子的路,从走上那座小县城的岔路的那天,就注定了这样的轨迹。
当那白色的、无情的被单蒙住她面容时,志豪的神经几近崩溃,他难以相信香茗就这样走了。
回家的路上,志豪闭目不语。只听见雨水打在车窗上的沙沙声。
好容易到家了,志豪幽幽地提出,我还要去医院。子女们惊讶地看着父亲,弈博问爸,“你没糊涂吧?我们刚到家。”志豪固执道:“你开车拉我再去医院。”弈胜问他落下啥东西了?志豪指着墙上金婚纪念照片,说:“衣服。你妈妈的衣服穿得不对。应当穿新的,就是那件她和我金婚纪念时穿的那件,给我找!”
女儿找出了衣服。他抱在胸前说我马上给她换去。他站在门槛,看着外面的雨水,说:“不能把你妈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又湿又冷的外头……”说完眼睛又湿润了。弈博流泪劝阻他,“爸爸,妈妈不能回家了……”
入夜了,苑志豪独自坐窗前,望着若隐若现的月亮。弈胜在厨房端出香肠、豆腐干,把细瓷酒杯、酒壶端到父亲面前,劝他吃点东西,早点睡。父亲耷拉着头,只是轻轻摇着。
苑志豪终于绷不住,他握着酒杯,像个无助的孩子,自怨自艾地哭,咧开嘴哭诉:“你妈,从来不让我喝凉酒哇!”弈胜摸酒壶温度,猛然意识到酒没烫热。父亲的一句话让大家无限感伤,不禁都哭了。弈胜搂着弈佳抽泣:“妈就像个忠实的卫星,围绕父亲转呀转,转了60多年,妈妈走了,天就塌了。”
突然噔噔噔,有人敲门。弈胜去开门。见门外站立着瑶瑶还有童童,衣服都湿了。童童低声问大姑,“我想看爷爷!”弈胜出于谨慎,婉言相拒,“我爸他情绪很不好,请谅解。”瑶瑶擦泪说:“对不起妈妈,错过了最后的聚会。”姐妹们欷戯不已。随即,大家商量着择机改天再来,力争追悼会能见面。
弈博夜里没睡好,渚晨起来去跑步,看见父亲穿睡衣,神情落寞端坐在那里发呆。儿子问他怎么不去打拳,志豪可怜巴巴地问:“弈博,你,你不急着走吧?”弈博问:“怎么?”志豪说:“你还是在家里多住几天吧。”弈博说:“追悼会一完,我就走。”志豪叹气,说:“你好久没在这房子里待了,还有你姐你妹你们都大了,飞了!”弈博突然发现父亲真的很孤独,他心疼地答应老爸,“好,多陪你几天……”
4
在整理香茗遗物时,小儿子发现了母亲的日记。谁也不曾料到这本日记会在家中掀起轩然大波。弈佳拿起了记本,打开轻声念:“人生真如同一台大戏。志豪,我和你共同生活了60年,经历了生生死死,养育了一群孩子,你和我这一辈子只能用一句话概括:十七乃相识,七十不相知!”
只见志豪脸色大变,小妹道:“呀!这是一段遗嘱!”志豪急不可待地问:“什么遗嘱?”弈博缩后不想给父亲,搪塞道:“算了,就是日记嘛,是以前父母吵架那一天写的。”
这句话好似一声闷雷击中人心。志豪厉声道:“念!”弈佳只好接着念:“我与苑志豪先生共同生活一辈子,60多年,我做了女人应该做的一切。同乡同学同为革命战友,何越来越陌生。我宣布与他分手,今后,请不要将我和他相提并论。我死后,清不要将我与苑志豪合葬。”
这时,苑志豪仿佛被子弹猝然击中,不由自主去抓日记本。儿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没抓到,打一个趔趄,靠着书柜的手臂颤抖。志豪甩开女儿:“不合葬?她不合葬?分手?”他念叨着几个词汇。脸色惨白,面对满屋子悬挂的挽联和鲜花,感到晕眩。他眯缝眼睛,白色刺痛了他的双眼,墙上的妻子照片,笑容也刺痛了他。
他失神地转一圈,缓步回到卧室,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片刻,志豪手执拐杖,一言不发出门去。他在雨中独自疾走,任雨水打在脸上。弈博跑来给父亲送雨伞。老人甩开孩子,固执地一个人走。远处一辆出租车驶来,走到志豪面前停住了,邹念军伸头问:“苑伯伯?”志豪茫然看着这个人,似很生疏。邹念军下车要载他一程,志豪摆摆手,继续在雨里走。邹念军安慰道:“您别太悲伤了,我给您送一件东西,是我爸生前让交给您的。”志豪打开一看,是几张黑白照片,邹大伦与他们夫妻,手执京胡,还有一张是心如先生与孙子合影。志豪迷蒙地问他是谁。邹念军答,“我是念军,邹大伦的儿子。”志豪看着他,眨眨眼,他活脱脱是当年大伦的翻版。
志豪看了照片,蓦地,一阵隐痛浮上心头,扭头往家里跑。
弈胜端着父亲的紫砂茶壶,迎面看见老人气呼呼进屋。只见志豪夺过茶壶,砰地扔进了收藏柜,将瓷盘砸碎,裂片四下飞蛾。他怒不可遏地说:“好吧,结束吧,一了百了吧!”又顺手抓下他的宝剑挥舞,扑向香茗遗像前的花束,玻璃瓶碎了,水流了一地,刚才还是露珠鲜艳的花篮,顷刻间残枝败叶,美丽花瓣四处飘散……
子女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骇住了。弈胜试图去拉,还是拉不住,志豪高举着宝剑,与镜框中柏香茗对视——爱妻的眼神好像含着尖利的嘲笑刺激着他。
咣当,宝剑落地。志豪闭上双眼,踉踉跄跄往书房走,脚踏着破碎文物和鲜花的残骸。他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一脸的冰霜,对子女一字一句地说:“柏香茗与我没关系了。我不参加葬礼!”孩子们发出绝望地惊呼:“这是什么话?!请您三思而行!”志豪痛苦而郑重地说:“看看你母亲的日记和遗嘱,我还能去受辱?分手,无法志同道合?我还能向一个将丈夫视为陌路人的女人告别吗?”
三兄妹惶惶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最让人发愁的是家庭主角不露面,这戏怎么唱?难道说宣布追悼会拖期?北京也来了很多唁电,动静大了。假如老爸死活不参加,怎么办?这样商量来商量去,没有良策只能动员亲朋好友说服他。可老爸一生孤傲,他听谁的?
就在儿女们为此事焦心时,不少老战友都打来电话宽慰志豪。特别是刘根生,当他得知志豪闹气的原因后,就狠狠地批了他一顿,“你又一根筋了?谁不知道你的爱情故事?香茗的怄气话能当真?遗书烧了它,灰飞烟灭!”志豪难过地说,“我根本不在乎合葬不合葬!古来志士仁人,四海为家。大英雄从来就是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不讲什么葬身之地,青山处处埋忠骨嘛,我还没打算跟她合葬哪,可她直接戳我的心!”扔下电话,他顿时满脸泪水,眼前全是香茗临终那油干灯尽的样子,在他眼前晃动。
第二天清晨,弈胜随手取下妈妈的书包,在里面发现了一本陈旧的《共产党宣言》。也就是这本书里,发现了香茗真正的遗嘱。原来那一份遗嘱,是妈妈和老爸上次争吵,一时负气时写的。几个孩子激动地呼唤父亲,当他们冲进父亲卧室门,却惊呆了——卧室里面空无一人。几个孩子顿时慌了,担心父亲出什么事。
志豪独自坐在长椅上。那张长椅,见证了他和香茗的多少往事。孩子们找寻而来,他一动不动,像个老树桩子一般在寒风中凝视远方。
弈胜激动地上前,把书递给他,说:“爸您还记得这本书吗?”他当然认得,志豪一把拿过去,抚摸着……
让孩子们没想到的是,老爸拿出一套藏书,是他收藏的19个版本的《共产党宣言》,他将把它献给军事博物馆。志豪将书一一排列开,有英文版、油印版、手抄版、开明书店版、解放区版、人民出版社版。他说,还差一本,就在你妈妈那里。弈佳递给老爸妈妈写的信。
志豪哆哆嗦嗦抓过来看:
“志豪,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是用这本书来做定情物的。它陪着我走了一辈子。志豪,我17岁开始爱上你,一路追你,赶你,陪着你,我们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生命美好,去日留痕。可惜金婚之后我病在你前头,走在你前头了。对不起,让你更加孤独了。志豪,我,会在下一个路口等着你。”
志豪手捧着这封信,老泪纵横……
追悼会上,最显眼就是花篮上面,苑志豪连夜为亡妻写的挽联,在风中飘扬。上面十个大字格外明显:
十七初相识,七十乃相知。
孩子们忙着在外面应付来来往往的人。苑志豪独自躲在卫生间里,他再次下意识地刷起了指甲,刷着刷着,他发现了水池里的一束头发——那是亡妻香茗的头发。志豪仔细地捏着,终于憋不住偷偷地嚎啕大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从卫生间出来,他取下尘封多年的老胡琴,许多细琐的往事倏地丛聚心头,“多年不拉琴,手生了。我最后给你拉一段琴,送你上路。香茗,你在下一个路口等我……”
苑志豪拉动琴弦,拉起了那首他们当年相识相恋的琴曲。他刻骨地意识到,听得懂他琴曲的人,没了。
琴声中,他看到了,前面有一双眼睛,那熟悉的、黑亮的黑瞳紧紧地盯着他,那眼睛酷似弈凯。只听那男孩开口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爷爷!”苑志豪顿时老泪纵横……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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