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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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荨
汉代治经学章句者,对此无不熟极而流。可天子为何忽然吟出这样的句子?尚书令何等聪慧,只困惑了数息,便洞悉了其中暗示。天子挑选此句吟诵,意义含蓄而清晰——朕知道你本心清白,只是为奸人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当下环境,无论荀彧还是天子,都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传出去将是一场政治大灾难。天子能体察到这一苦衷,便以这种方式隐晦地予以安抚,让荀彧一时感动莫名。
但埋藏在其中的深意,却不止这些。“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的下一句,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荀彧闻弦乐而知雅歌,知道天子的本意,其实是落在这未曾咏出来的一句上。
心之所善,岂不就是王佐之道?九死未悔,岂不就是效忠汉室?这个劝诫太敏感了,不得不把它深深埋藏在辞赋之中,让人去细细品味。
这种温和而含蓄的手法,天子在从前可从未表露过。
“是臣一时失态了。”荀彧缓缓起身,深吸一口气,把适才流露出的情绪全数敛回,又变回那位清雅淡然的尚书令。至于心结是否解开,又该如何抉择,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陛下您可变了不少。”荀彧感慨地说。
之前的天子是一个阴冷、隐忍的年轻人,从来不苟言笑,喜欢用一种平静而危险的眼神观察他们这些曹氏心腹,像是一个孱弱的复仇者;而现在天子变得温和多了,言谈举止更加圆柔。
荀彧不知道这种变化是从何而来,但他确实从心底期望天子是这样一个人。这种潜藏着的期望,从某种程度上冲淡了他的疑虑。
两个人默契地把刚才的话题跳过,随便闲聊了些别的。刘协忽然不经意地问道:“曹司空与袁太尉行将交锋,何者占优?”荀彧答道:“郭祭酒曾进言曹公,说我军有十胜,袁绍有十败。”刘协道:“‘十胜十败论’朕已经看过了,写得很好,不过有些避实就虚,未免空泛。若以实数比较,是否曹公处于劣势?”
荀彧一时无言。天子所言确为实情,河北地广人稠,十分富庶。此次袁绍倾巢而来,无论兵力还是所携粮草辎重,皆远胜曹军。若非如此,荀彧也就不必在许都拼了命往前线调集兵员物资了。
只是天子忽然问起这个,不知有何用意。以他的智慧,该知道无论曹袁谁获得胜利,汉室的情形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得到改变,甚至可能会更糟糕——袁绍对汉室的轻蔑程度,还在曹公之上。
荀彧斟酌再三回答:“我军有大义在手,袁军不及。”言外之意,除了大义,其他方面曹操都是不如袁绍的。荀彧说了实话,也是对天子刚才的回报。
刘协把玉玺重新放入锦盒:“荀令君,朕忽然有个想法,你可否问问曹公,看是否可行?”
在一旁的冷寿光面无表情,眼神却是一凛。这位性格柔弱的天子,居然已经开始学着操弄人心了。刚才君臣一番交心,让荀彧感激无余,此时趁机开口,让尚书令连一个不字都不忍说出来。
“陛下请说。”荀彧果然没有迟疑。
刘协眼神里隐隐有些兴奋。这是他当了皇帝之后第一次主动提出建议:“朕想御驾亲征,赴官渡为曹公助力。”
荀彧听到这个要求,一下子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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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发呆的,还有赵彦。
他此时躺在自己家的木榻上,右手枕住脑袋,左手高举着一样东西仔细端详。
昨天晚上陈群听到许都卫那边出了变故以后,匆匆赶了过去。赵彦在西曹掾等到天亮,一个小吏过来告诉他,可以回家了。赵彦问陈群跑哪里去了,小吏说他一直在尚书台议事没出来过,什么事却不肯说。
赵彦回家以后,用井水洗了把脸,关好门窗,这才把那件在皇城废墟里找到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一片狭长白绢布,边缘已经烧得焦黄。从形状能看得出,它曾经属于某一件中衣的衣袖部分。
朝廷的东、西织室例由少府管理,赵彦跟着孔融,也曾对帛缯之事下过一番工夫。从烧焦的丝线断头,他辨认出这片残绢质地是双丝细缣,出自民间织工,所以丝质微微泛黄,远不及官织的蜀缣和临淄缣细腻柔滑。
织一丈“双丝细缣”所耗生丝,是普通织物的两倍,而且工艺繁复,很容易抽丝泛黄,行话谓之“破黄”,卖不出好价格,所以民间很少生产。最近十来年,天下纷乱,蜀道不通,中原特定几个地方才开始有织户尝试生产这种细缣,供给当地大族。
天子从雒阳迁至长安,再迁至许都,这一路上颠沛流离。赵彦可以肯定,汉室所用帛物,要么是从宫里带走的正宗蜀产细缣,要么是曹氏进献的普通丝帛,断无可能使用私产的“双丝细缣”。董妃就曾经对赵彦抱怨过,说堂堂汉室现在连匹像样子的织物都拿不出来,只能穿曹氏送的破烂。
而他居然在寝殿的废墟里发现了民间“双丝细缣”质地的中衣,这说明,至少有一个外人曾经进入过寝殿。这人要么穿着这件衣服,要么带着这件衣服,但他在离开时,肯定没带走。
直觉告诉赵彦,这件事与董妃的嘱托密切相关。
赵彦高举着绢布来回看,忽然动作一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扯住绢布两头,把它举到窗边。这时候已经接近巳时,日头正高,一道光线从窗边射进来,透过绢布照入赵彦的眼睛。
借着光照,他能勉强看到帛布内里经纬交错的纹路。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四根纤细的丝线巧妙交汇,构成一个菱形织纹,不瞪大眼睛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不同产地的织工会在布匹上留一个专属记号,方便分货贩卖,万一有什么纠纷,也可以籍此追查。比较知名的官家和民间织室,都会在少府留有记录,哪个记号对应哪地的织工一目了然。
赵彦记得,孔融就任少府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议重整朝廷内档,并得到了荀彧的大力支持,从雒阳、长安等地回收了一大批残缺不全的历代文书案卷。这些文书都被囤积在距离皇宫不远的库房里,除了孔融没事进去翻腾一圈以外,乏人问津。想到这里,赵彦在榻上待不住了,赶紧穿好衣袍,推门出去。
他们家仆役很奇怪,主人出去一夜不说,怎么回来才待了半天,就急急忙忙又要出去?他想询问,却被赵彦狠狠推开。再一定神,主人已经跑出大门,连门都没关。
好不容易捻到一点线头,可绝不能轻易放过。赵彦望了望天上有些刺眼的大火球,在路人的注视下狂奔起来。
他飞快地跑过一条条街道,一刻都不肯放缓。当他即将穿过两条街道交叉的十字路口时,从左侧突然冲出一辆马车。马车车夫见势不妙,及时拉住了缰绳,辕马前蹄抬起,发出不满的嘶鸣声。这一人一车堪堪交错,马车车轮上甩出一串雪泥浆,在赵彦背后划出一道灰印。赵彦看都没看,加速往前跑去。
“咦?那不是赵彦么?”郭嘉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手搭凉棚,若有所思地看着赵彦消失的背影。他把脑袋缩回去,摸摸下巴:“一大早就在城里跑步健身,身体好可真叫人羡慕呀。你说对吧?杨公?”
杨彪坐在另外一侧,闭目不语。他年纪太大了,又在外头折腾了大半夜,已经疲惫不堪。郭嘉看他这一副神态,知趣地闭上了嘴。
马车一直到了杨府大门口才停下来。郭嘉和杨彪还没下车,杨府大门忽然打开,杨修从里面急匆匆地迎出来。
杨彪望着自己儿子,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是想告诉他自己已无能为力,还是试图告诫他不要继续招惹郭嘉。可这个细微的暗示,让杨修更加愤怒,他的脸上腾地升起毫不掩饰的怒火。
“父亲!”
杨彪抬头阻止杨修继续说下去:“董承被劫,北方局势只怕不稳。所以徐福这次会跟郭祭酒北上抗袁,算做咱们杨家臂助汉室之功。”
他一句话,就让杨修明白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郭嘉的反击来得又快又狠!
杨修在早上才听到风声,说满宠可能不会继续担任许都令的职务,要外放汝南。他开始以为是自己的手段奏效,可现在听到父亲这么说,才意识到情况绝非那么乐观。
表面看,满宠被迫去职,徐福无奈北上,双方各输一招,曹氏拿一个许都令换了一个布衣武夫,有些不值。但实际上满宠只是平调汝南,职权更重于从前,许都令也会另有安排,许都局面不会有任何松动——而杨家却是实打实地损失了一个绝顶高手,还把半个身子暴露在明面,进退两难。
更让杨修深觉侮辱的是,郭嘉甚至不是专门出手来对付他的。
满宠的南下,是因应南方局势的必然安排;董承被劫,是为了让袁绍在政治上陷入被动。即便没有杨修上蹿下跳,这两件事郭嘉仍旧会做。
换句话说,郭嘉只是在按自己节奏布局,顺便反击了杨修一下而已。
郭嘉慢条斯理地爬下马车,当着杨修的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杨修直勾勾地盯着他,狭长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如同一只被夺走了口中鸡雉的妖狐。
“我还没有输。”杨修忽然开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直白,郭嘉有些无奈地撩拨一下额前乱发,拍拍杨修的肩膀:“我对输赢没有兴趣。”
杨修把郭嘉的手拨开,冷冷道:“你等着瞧吧,曹公幕府之中的第一策士,一定会是我。”
郭嘉怔了怔,旋即一脸认真地回答:“等我死后再说这个好不好?”
这时候一个小吏从远处跑来,在郭嘉耳畔耳语几句。郭嘉听罢面色一凛,抬手与杨氏父子一拜,然后匆匆离去。
“什么事竟能令郭嘉面色生变?”杨彪喃喃道。
此时杨修已经收敛起那副嫉贤妒能的面孔,双手抄在袖子里,笑嘻嘻地答道:“我猜啊,是陛下开始反击了。”
第十一章 暗涌
1
皇帝要御驾亲征。
听到荀彧转述天子的这个建议,屋子里的人都为之一楞。
这里不是尚书台,而是荀彧的私人府邸。只有在商议最机密的事情时,荀彧才会选择在这里会客。此时在屋子里的只有四个人,他们代表了许都城内最高的实权。荀彧刚刚向其他三个人转述了天子对官渡的一个小提议。
“陛下是打算投袁吧?”曹仁忍不住率先开口说道。军人的思维,总是比较简单。在他看来,天子显然是打算打着“御驾亲征”的旗号离开许都,跑到官渡,再伺机投靠袁绍。不过他自己又想了想,否决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司空府会不会允许天子北上,也不说汉室能不能顺利脱曹投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天子成功投到袁绍阵营,是否处境会比许都更好?要知道,早在曹公之前,沮授就曾向袁绍提议收留汉室,结果被其他袁家幕僚反对,最后袁绍一口否决。那位大将军和手底下人对汉室的不屑态度,可见一斑。
“问题不在于陛下想去哪里,而在于他提这么个荒唐的建议,到底想干什么……”
郭嘉一手支着大腿,一手捏着下巴。对于天子这个突兀的提议,连他都感到有些难以把握。
有汉一朝,御驾亲征这种事只有高祖刘邦、武帝刘彻和光武帝刘秀三人干过,而且这三人全都是在完全掌握朝政和军队的前提下,才敢挥师离都。眼下的汉天子一无实权,二少权威,俨然一个傀儡,却也说要御驾亲征,未免有些可笑。就好像一个穷光蛋,却要学豪商说要大宴天下一样。
曹仁想得烦闷,一捶桌子:“既然那位陛下如此积极,咱们索性把他绑到阵前当肉盾,一路推过去。袁绍那老小子胆敢放箭,就坐实了反贼之名,岂不快哉!”
郭嘉哈哈一笑。曹仁这说法粗率大胆,但不无道理。汉室虽衰微,毕竟还是天下之共主。当年关东诸侯联军讨董,如果董卓旗帜鲜明地亮出天子,以大义名分讨伐叛军,联军必败。可惜那个粗鄙的关西汉子不懂政争之道,终致败亡。
不过今日的情势,又略有不同。曹公的对手,是四世三公、声名煊赫的袁氏一族。曹军固然可以把天子抬出来助势,袁绍同样可以站出来指责曹操矫诏,或者干脆另外扶植一位天子——他手里刘氏宗族可不少呢。天子这枚棋子,对付袁绍可不是这般用法。
再者说,假如天子去了前线,曹公必须从本来就处于劣势的兵力中分出一部分来保护——或者说监视天子;还得考虑一旦战败,如何裹挟天子安全后撤……总之麻烦多多,好处却少之又少。
“文若你真的没听错么?”郭嘉问。
“我倒希望我是听错了。”荀彧苦笑道。如果天子要求在某些重要职位上安插雒阳系的官员,或者掌握一支宿卫,甚至要求更多政治权力,这都可以理解。可天子偏偏提出这个御驾亲征的荒唐要求,让他十分困惑。
曹氏阵营最具智慧的两个人,因为傀儡天子的一句话而陷入苦苦思索。这时候,在屋子的角落里悠悠传来第四个人的声音:“诸位想的可都岔了。”
三个人一齐把视线投过去,看到“老毒物”贾诩跪坐在角落里,裹着貂裘,含含糊糊地说道。
今日议事本是机密,贾诩这新降之人本来是没资格的。但荀彧还是派人把贾诩请来了,希望能借重他的狡黠智慧。贾诩和郭嘉不同,郭嘉是螳螂,时机一到,出手犀利,从不拖泥带水;而贾诩却是一只圆滑老到的蜘蛛,在阴暗处不露痕迹,于无声处悠然布局,等到对手惊觉之时,已然深陷罗网,怎么都挣脱不开了。
他自从带着张绣投诚之后,一直安静地蛰伏着,谁都不知他想干什么。因此郭嘉也赞同把他请来商议,想摸摸这老家伙的底细,看他到底在织什么网。
此时贾诩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曹仁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贾先生,你有何高论?不妨说来听听。”随即用手指在嘴边比划了一下,补了一句道,“不过请先把那条流涎擦去吧。”
贾诩抬起袖口,把那串快滴到地上的口水擦干净,歉然道:“上了年纪,肺木阳虚,嘴角松弛,总是不免的,不免的。”荀彧和郭嘉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老头子装病已经入戏太深,年头太长,恐怕他自己都不大分得清楚真假了。
许都城里曾经传过一个笑话,说贾诩出生的时候,有名医专门诊看过,说这孩子体弱多病,病根无法根除,只能苟延残喘七八十年而已。
贾诩擦拭干净,缓缓说道:“张君侯与曹公本有嫌隙。然而如今曹公却对其如此信任,请问这是什么道理?”曹仁恼怒地伸出大巴掌去拍他的肩膀:“我说老贾,你糊涂啦?咱们说陛下的事呢,能不能别老念叨你那位张君侯?”
贾诩却恍若未闻,自顾絮叨着:“设若张君侯突然举军投效,曹公必然心生疑窦,难以信交。是以当日董承作乱之时,西军入城深入腹心,许都阖城皆在张君侯一掌之中。可他平定祸乱之后,敛兵掩旗,自引军退去,世人方知君侯忠义。”
荀彧、郭嘉同时颔首。西兵入城,绝对是一次极为大胆的操作。谁也没料到,与曹公血海深仇的张绣居然突然反正,杀了董承一个措手不及,而且放着近在咫尺的司空府不入,乖乖退出了城去。一直到那时,荀彧才算是对张、贾二人真正放心。
“所以我一直对张君侯说,先有大疑,始有大信。”贾诩说到这时,把声音略提高了些,“张君侯能如此,别人亦能。”
曹仁疑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是真的要去官渡,而是在政治上做个姿态。打算借此取信曹公?”
“调皮的小孩子闯了祸,总会试图表现得很乖巧,免受责罚。”贾诩的话从来不肯说得直白,拐弯抹角,躲躲闪闪,但偏偏在座的人都听懂了。
董承之乱被荀彧控制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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