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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历史演义-第1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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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午后,元珍先到香厂茶棚里候着。果然不大工夫,金戈二同着田念壬、余两吾,说说笑笑地步行而来。元珍迎出茶棚以外,把三人让进来,坐在一张桌上。茶博士小马见是丁二爷的朋友,格外伺候得周到,每人沏过一个大盖碗来,全是双窖极品的小叶茶,手巾把一个跟着一个地向上递。余两吾是一位心直口快的朋友,先笑向元珍道:“新年初二,二哥就开张请客,小弟听见了,以为这是财神宴,万不可以不赴。因此没等请,便跑来做不速之客,想来二哥一定很欢迎吧?”元珍笑道:“欢迎是当然的,不过这一次财神宴,乃是武显财神,喝多了就许要起打。你自不害怕,就请加入,不然还是远远躲着的好呢!”两吾笑道:“小弟生平,最欢喜的就是打架。今天这财神宴,我更要跨虎光临,做一位赵玄坛,怎能够躲着呢?”两人正说着,忽听茶棚外远远一阵笑声,又有人大声喊道:“这个玩意儿特别,才真是庆祝呢!”大家举目向棚外观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服很是漂亮,头上戴着一顶貂帽,帽檐上却系着一个很大的氢气球。球是深红颜色,上面有几个很大的白字,乃是“中华民国共和万岁”。这个球离他头顶有四五尺,飘飘荡荡的,随着他走,老远看着,倒很有个趣儿。后面跟着许多小学生,拍掌欢笑。那少年洋洋得意的,直走过茶棚去。元珍道:“这个点缀得很好,要不然,偌大北京城,对于这样光复汉族、改建民国的大庆典,连一点儿表示全没有,也未免太难了。”金戈二道:“你不要抬举他了。这孩子懂得什么叫庆祝民国。他是我朋友的一个侄子,现在中学读书,也不好好地上学,终日同着一班在旗子弟鬼混,专讲走二黄票戏。今天不过借这氢气球出出风头,竟招了这许多人,跟着他捣乱,真也可笑极了。”田念壬道:“二弟,你也不可这样说。小孩子能知道庆祝共和,也是一件可喜的事。较比咱们北京那些麻木不仁的老腐败,还强得多呢。”
  戈二才要答言,忽见远远地来了两个少年,全穿着枣红库缎的皮袄,宝蓝库缎巴图鲁坎肩,镶着库金边,横着一排金纽绊,头上全戴着貂皮困秋帽子。两人手拉着手儿,走得风快,转眼已来至茶棚前,看神气是想进来喝茶。抬头看见丁元珍,点头微笑。元珍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喝茶。两人回说请吧,便走过去了。余两吾问道:“这两个孩子,看着很眼熟,倒是谁啊?”元珍笑道:“这是《杀子报》中两个主要角色,今天特特跑来显魂。大概许是因为清帝逊位,宣布共和,《杀子报》的故事已经应验了,从此用不着再唱那出戏,今天趁着有闲工夫,特来点缀点缀风光。”两吾道:“你说了这半天,他到底是哪个呀?”元珍道:“那不是三庆园中鼎鼎大名的台柱子小桃红、小吉瑞吗?去年崔灵芝唱《杀子报》,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你不是也去听过吗,怎么才过了一两个月,就不认得他们了呢?”两吾道:“上妆同下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何况又是一面呢。”金戈二道:“你两人先慢谈,听一听这是哪里来的哭声。”大家侧耳细听,果然远远有号啕之声,并且哭得十分惨切。元珍道:“这真奇怪极了,今天新正月初二,并且又是庆祝共和,谁有什么伤心的事,值得这般痛哭。”正说着,哭声已由远而近,大家为好奇之心所驱使,不等哭到眼前,便一齐起身,走出茶棚外观看。远远见一个人,穿着一身孝服,头顶一尺多高的白帽子,身上的白衣,又肥又大,手提着一根哭丧棒。走一步号一声,嘴里还数数叨叨,也听不清说些什么。后面跟定一群人,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点头赞叹的,却倒没有鼓掌之声。少时已走近第三茶棚,田念壬的眼快,“啊呀”了一声,说那不是盛疯子吗?紧跟着余两吾也说,果然是盛世音,我们躲他远着点吧,提防叫他缠住,可真不了。金戈二道:“没要紧,有我呢!咱们倒看他是为什么装疯。”正说着,忽听盛疯子高声喊道:“大清亡了,宣统皇帝死了,我盛元世受皇恩,今天是给皇上穿孝。哎呀皇上呀,哭一声宣统爷,我叫一声大皇帝,项子城篡位把你赶,我的皇帝啊!”他学着刘鸿声唱《斩黄袍》的腔调,高唱起来。本来他的嗓音洪亮,又兼他这一次举动,并非游戏,实在发于至诚,因此沉痛激昂,大有响遏行云之致。此时在茶棚一边的警察,听他唱出项子城来,生怕自己担不是,便过来干涉,说:“先生,这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并且今天庆祝共和,不应当有此举动,请你把孝服脱了,不要哭不要唱啦。”盛元正在唱得淋漓尽致,忽见警察过来干涉他,不由得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啐了警察一脸唾沫,戟手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狗,你不是旗人吗?你不是吃钱粮长大的吗?你懂得什么叫中华民国吗?你护着项子城,想给他当狗毛也够不上,不过当狗爪子底下的臭泥。老爷高兴哭就哭,高兴唱就唱,你管得着吗?趁早儿给我滚蛋,别惹老爷兴起,打你这块狗泥。”警察挨了他这一顿臭骂,哪里肯依,一把拉住他,非上区不可。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见来了一辆极华丽的人力车,到第三茶棚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警察忙朝着他举手行礼,这人连睬也不睬,倒冲着盛疯子含笑拱手,说世音大哥,你何苦又装这种样儿。盛世音正在发疯,同巡警口角,忽见有人向他拱手,并称他为大哥,连忙注目细看。哪知他不看犹可,一看这眼前站立的人,立时怒气填胸,举起手中的哭丧棒,泰山压顶似的,就是一棒。卓先出其不意被他打个正着,幸而这棒是秫秸扎的,打上虽然疼痛,却不致伤筋动骨。卓先捂着头,山嚷怪叫,说我好意替你解围,你怎么倒打我呢?巡警快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吧,别放他在大街上惹祸了。盛世音哪里肯服,仍然舞动他的哭丧棒,向卓先乱打,口口声声,骂卓先是卖国贼,丧尽天良的。你假充宗社党,眼看着大清丢了天下,袖手不管,还满街上出风头。像你们这种寡廉鲜耻、投机做贼的狗,就是打死你们,也不为过。巡警过来干涉,他索性连巡警一齐打。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丁元珍同金戈二一同出来。盛世音见着这两个人,才不言语了。高低由戈二劝着,叫他把孝服脱去。好在那孝服是用纸糊的,一扯就碎。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世音,请他到天桥去买一醉。世音接钱到手,也不说一个谢字,摇摇晃晃地便去了。
  然后由丁、金两人,将纯卓先让到茶棚里边,与田念壬相见。卓先一见念壬,立时良心发现,臊得满面通红,同醉后的钟离大仙差不多了。抢行两步,朝着念壬深深请安。请过安又紧紧握住念壬的手,嘴里连说大哥一向好,小弟实在抱愧对不住对不住。念壬坦坦然不动一点神色,说:“二哥这话太可笑了,我们自己弟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余两吾接口道:“算了吧,以前的事,谁也不许再提。我们趁着良辰美景,正好寻些个赏心乐事,快快入座喝茶。”又吩咐茶博士,另换新茶,特特把念壬同卓先让到上首两个座位上,丁元珍在下首座位上,看着卓先嘻嘻地笑。说纯二哥,你今天来得真不凑巧,怎么就会同盛疯子撞到一处了呢?那个魔鬼,可真有点不好缠啊!卓先道:“谁说不是呢,若非你二位出来解围,我不定还得挨他多少哭丧棒。”元珍道:“据我看,挨几下哭丧棒,倒算不得什么,最可怕是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宗社党,这要叫项子城的密探听见,还得了吗?”一句话把卓先说得毛骨悚然,只好强作镇静,说:“没要紧,谁是宗社党,谁不是宗社党,也决非空口可以诬陷的,何况他是一个疯子,谁能信他的话呢?”金戈二道:“卓先哥,据小弟想,你的话,不能这样说啊。大丈夫做事,得要磊落光明,无论好坏,自要认定了一个宗旨,一线到底,永久不变,那才称得起是英雄好汉。纵然这件事做不成功,大家也要原谅他的苦心,后世也要景仰他的遗志。所谓特立独行,至不济畸人传中,也可占一席位置。倘要朝秦暮楚,昨李今张,纯随风头势力为转移,本身并没有一点宗旨,今天保皇,明天又革命,那简直就不是人类,不过如粪坑里的苍蝇,阴沟里的老鼠,终日哄哄乱乱,尽逐臭的能事而已。我想卓先兄从前既投身宗社党,与我们这些讲革命的誓不两立,当然要坚持到底,百折不回。纵然彼此不同道,我们也未尝不佩服你的热心毅力。如今清廷才下逊位之诏,这正是你们宗社党卧薪尝胆之秋,你怎么就说出这样话来,仿佛同宗社党风马牛不相及,这也未免太难了。”戈二这一席话,分明是指着脸骂人。可怜纯卓先,又羞又怕,连头也不敢抬,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丁元珍在一旁只是嘻嘻地笑,田念壬却默默无言,唯有余两吾性好诙谐,见他两人僵在那里,便打诨凑趣,说:“金二弟,你是开通人,怎么说起愚话来了。常言说,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况且生在这种年头,尤其得脖子后头长眼,脚板底下生毛,才能够攸往咸宜,投无不利。要照你所说,抱定一个宗旨,至死不变,那简直成了呆蛋啦,还能够飞黄腾达,做一位崭新的人物吗?叫我看,卓先这种态度,是最合乎新潮流的。我们大家,得要效法人家才对,怎么倒奚落人家呀?”余两吾这一拥护,闹得卓先更不得滋味,简直有点坐立不安了。丁元珍一看,心说不好,他们这样开玩笑,倘然把卓先挤对跑了,我的种种预备,岂不白费?想到这里,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交四点。此时天气还短,四点钟已经落太阳了。元珍便笑着说:“天不早啦,咱们到粮食店聚兴馆去吧,去晚了不看没有座儿。”戈二道:“新年正月,何至没有座儿呢?”卓先道:“你不要这样说,现在前门外住的官僚政客很多,他们全是为投机来的,多半不带家眷,赶上新年,哪个不到饭馆子去吃饭。因此做连市的,全得了好买卖。咱们这时候去正好,不能够再晚啦。”在纯卓先这种说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身陷重围。金、余两人,直好比说相声的,一个逗一个捧,一句比一句来得刻薄,全是朝着自己挑战,自己却又无言可答,简直闹得置身无地。乐得借丁元珍约请的机会,自己帮两句腔,好借此岔开金、余的话头。幸而两人也倒识趣,不再说什么了。元珍掏出两块钱来,递给茶博士,说余下的全赏你们吧。茶博士再三致谢。
  五个人缓步出了茶棚,好在他们个人全有包车坐上去,不大工夫,便来到聚兴馆。一直上楼,堂倌见丁二爷来了,赶忙过来招呼,将大家让到两间极宽敞的雅座里,先沏茶,递烟卷,张罗一切。这个堂倌名叫小桂,系满洲旗人,年纪在十八九岁。天生一副好面孔,只新剪的发,前边长长了,向后一拢,又用些香水生发油之类,漆黑光亮,真仿佛未出阁的少女。更兼他千伶百俐,无论甚样闹手的座儿,他总能伺候得舒舒贴贴。因此来聚兴馆吃饭的,无人不欢迎小桂。丁元珍尤其爱惜他,每逢来吃饭,总是一块八毛的格外赏钱。所以元珍一来,别的堂倌也不上前,总是小桂招待。这一回恰赶上新年,元珍同人来吃饭,小桂见了,真如迎着活财神一般,前扑后拥那一份殷勤,难以言语形容。元珍说:“我们茶是喝足了,赶快地摆桌喝酒。”小桂应道:“嗻嗻,是是。”转眼摆满了一桌子干鲜果品,各样冷荤,五大壶女贞陈绍,全都温热了,每位一壶,这是丁元珍请客的老规矩,每人把定一壶,主不敬客,客也不回敬主人。多喝少喝,全凭各人的量,随意畅饮。这种喝酒的法子,凡被请之人大半欢迎。丁元珍的酒量,本来非常之大,但是他可轻易不喝,十回总有九回,是以茶代酒。倘然这一回要是喝酒,内中必有缘故,不是有什么愁烦不了的事,便是有欢喜开心的事。自把酒杯举起来,隔年的老陈绍,至少也得喝上四五斤。他是越喝气越壮,汗越流,话越多,高谈雄辩惊四筵,大有焦燧的气概。只是有一样不好,座中要有他不欢喜的人,他必要借着撒酒疯,痛骂一顿。并且这种骂法,真极尖酸刻薄之能事。说一句笑话,下一个字眼,就能使对方无地自容,恨不寻一个地缝儿钻进去,也解不了当前的耻辱。有一个叫何占一的,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也是活该,恰赶上他放量痛饮。何占一本是一个当侦探的,并且资格很老,在侦探界中,颇负时名。那时恰赶上项子城在北京当权,终日逻骑四出,凡是民党中有反对他的,大半难逃毒手。专养着一班侦探,上九天,下九渊,专门与民党为难。内中手段高强的,固然很多,滥竽充数的,也不为少。当这时好点很立了不少功绩,正在趾高气扬时候,偏偏遇着这个对头丁元珍。他本不想喝酒的,因为看见了占一,不知不觉地心里有些起火,便端起酒杯来,大喝特喝。转眼三斤陈绍下肚,手里还擎着杯子,向在座的人冷笑了一声,说诸位,咱们生在这商战时代,对于做生意、讲买卖,可得加意研究啊。内中有附和的,便说你这话诚然不错,如今商战比兵战还厉害得多呢,我们是得要研究研究。元珍道:“你既然研究过,可知道如今做买卖,卖什么货最为得利?”那个附和的想了半晌,说这个还说不定,横竖吃穿使用,哪一样全有利,但看你会投机不会投机,就可定得利多少了。元珍听了,哈哈大笑,说阁下还懂得投机呢。你果真懂得投机,那吃穿使用的货物,还值得一卖吗?附和的人听了,很诧异的,说这话奇了,要做投机买卖,除去人身上吃穿使用之外,还有什么可居奇的,难道还卖星星月亮不成?元珍道:“你还是不明白,如今最时行的货物,是卖同胞!才卖的时候最便宜,每月二十块钱,就包管出卖。果然货高自然价出头,由二十块涨三十块,由三十块涨至五十块,如今居然值一百块了。这一百块银洋,全是拿同胞的鲜血铸成的。并且这种买卖,也用不着去办货,手指无边取之即是,真是商战中一种特别投机的事业。你如果不信,顺着我的手儿瞧,那一位便是出卖同胞的大商业家。如今已经得到每月一百元的代价了。”原来占一是最近升的侦探队长,月薪一百元,所以元珍就借此打趣他,闹得占一满面羞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借着小解便跑了,从此再不敢与元珍同席。由这一件事看起来,元珍使酒骂座的本事,可想而知。
  今天他同纯卓先坐在一个桌上,本是有意约来,预备大骂特骂,好把胸中愤气,发泄无余的。较比骂何占一,当然更要格外起劲儿。所以他入座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先叫小桂取过一个饮啤酒的玻璃杯来,把陈绍倾在杯中,也不向旁人劝酒,只自己端起来,一仰脖子就是一杯。满满地饮了三杯,方才将杯放下。忽然一拍桌子,喊道:“小桂!你温的这是什么酒,怎么连一点酒味儿也没有呢?”小桂忙躬身回道:“二爷您先消消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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