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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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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地界大步穿越,周围的景像愈来愈令人眼花缭乱,这简直是一座绚丽的花国,万紫千红,鸟语花香。他感到浑身的惬意。他很想停下脚在这里细细观赏,可他的脚已不能够停下,好像这双腿不是自己的,是别人将它当作“奸细”安在自己身上,就像又骑上爷爷牵着的那头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奇异地,一切又如同先前,映入眼中的是野草如茵的绿地和白杨如走的河堤。望见河堤干渴又更猛烈地向他袭来,他已经别无他念,只渴望眼前能立刻出现一条水源。不是啜饮,而是将整个身子投入水中……这欲念使他健步如飞,他已看见河堤渐渐逼近,堤上树木已看得清晰,他甚至听到堤内潺潺的水声,这叫他兴奋喜悦,不由忘情大呼:水啊——

敌工老马越过死地睁开双眼已是受刑后的第三天。苏醒后对外界的反应完全像一个刚出娘胎的婴孩。意识如火焚之后的原野,思维也如同停止不动的钟摆。

这确是一种再生。

“老马,你回来了?”一个声音。但他充耳不闻。

“老马,喝水吗?”

水?这一瞬,他的意识方犹同天籁从遥远而混沌的远方飘逸过来,轻柔若游丝,将他的过去与现在连接。这是地狱两端的连接。他感知到了自身:疼痛、干渴、不适,而这种感知是生命的另样搏动。

他喝了水。是小勺喂进嘴里。水迅速地滋润进他的身体和意识里。

“我怎么啦?这是哪儿?”他的眼在说。

“老马,你看,是我呀?”

“苏……医生……”他的嘴动了动。

这时他的意识仍未完全清醒,以前的许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他努力地思索,以求弄清。却又十分艰难,他只想了一会儿便感到一阵发自骨缝里的疲倦和困顿,他合眼沉沉睡去……

当老马再次醒来,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苏原和高田两个人。屋子里的光线明亮。高田戴一副大口罩,捂得只露出两只眼。他须隐蔽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苏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无论是灵与肉,他早已在老马面前“赤身露体”过。两人看着慢慢睁开两眼的老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胜利之后的由衷喜悦啊!他们将老马从地狱的大门口接回到人世间。这现实是多么的奇异,多么不可思议。就像一个梦。但这又不是梦,是不容置疑的现实。如同明晃晃的阳光不容置疑地照射在窗纸上那样。老马的复生意味着这个计划已从实验阶段步入实施阶段。这是一次意义深刻的超越。苏原发现高田露在口罩上方那双不大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他自己心里同样汹涌地难以抑制的冲动。

抢救老马的过程现在苏原和高田回想起来便有些后怕。也许当时的心情太紧张,思维高度集中,这件事过之后记忆竟变得模糊起来,只想得起几个重要关节:行刑后的老马心脏还在微弱跳动;检查证实苏原的“标位”与射手的瞄准俱没有太大误差,弹丸偏肺部一点沿生命通道运行过去;苏原给老马输了血;老马从手术室转移到一间事先准备好的瓦房;高田向司令部报告已将解剖后老马的“尸体”处理掉……除此之外,其他的细节枝末都淹没在一片混沌沌之中了……

“老马,你……睡醒了?”苏原俯身向炕上的老马说。声音很轻很柔,好像害怕再将老马的生命吓回去那样。

老马没吱声,只是久久盯着站在苏原身旁戴大口罩的陌生人。

“他是唐医生。”苏原按高田的要求这么介绍。苏原已听高田讲述过那位唐医生的事情,就领会到他的心迹了。

“伤口痛得厉害吗?”高田问。

“这是在哪儿?”这个问题仍严重地困扰着他。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一切仍然难以把定。

“你还在城里,这里一间民房很安全。”苏原说。

老马将眼光转向阳光明亮的窗子上。窗纸上贴有一幅剪纸画,是一个光屁股男孩笑哈哈地抱住一个大鲤鱼。

老马盯着窗子的眼光是迷离的。后来他终于转过来再次盯着戴大口罩的“唐医生”。

“你已经度过危险期,伤口也没化脓,一切顺利啊。”高田说,他口罩的上沿已经被泪水打湿。

“我死了吗?”老马自语,“我是在阴间里吗?”

“你活着,老马。”苏原说。

“我看见一个怪地场……一个很怪很怪的地场……”

苏原和高田对望一下。

“那地场河里流白沙……树上长红叶开绿花……蚂蚱和蝎子交配……”

“老马,你胜利啦,我们也胜利啦。”高田说,声音很硬很沙。

“日本人没打死我吗?”老马突然问。这意味着他的意识开始接近现实。

“日本人打不死你,你命大啊老马。”苏原说。

“老马,你很快就会恢复的。”高田说。

老马的眼珠转了转,苏原陡然发现又像马眼了,有了神采。他的马眼珠依然盯在高田身上。

“听你的……口音……”他说。

“我……口音……咋?”高田不解。

“耳生,不像山东地面的……人。”

“嗯,不是。”高田只能应对。

“那你是哪地场的人呢?”

“嗯,远,很远,很远很远……”

“那儿没有鬼子吗?”

“鬼子?嗯,有,好多,好多好多的……”

“你也是……叫鬼子逼着……干事的?”

“这……”高日终于对应不下去了。他求救似地望着苏原。

“等我好了,我……我带你们一块逃……”

“老马,你喝水吗?饿了吧?”苏原问。

“我怎么又活了呢?”兜了一个圈,老问题仍然在困惑着他。他想解开这个谜,很执拗。

“老马,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以后慢慢告诉你好吗?现在我问你一句话:你照我说的做了吗?”

“你,你对我说……说了啥呢?”

“就是,就是使劲吸气啊!”

“吸气?”

“就是……开枪前你听见我的咳嗽声吗?”

“咳嗽?噢,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说叫我听见你的咳嗽就吸气……”

“你吸了吗?”

“吸了。”

苏原和高田对视一下眼光。高田看见苏原的眼里也涌出闪亮的泪花。

“我……还想睡,我……困极了……”老马边说边打哈欠,之后便合眼睡去。

15

多事之秋。当苏原还沉浸在抢救老马成功的喜悦中,一桩大悲伤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的眼前:他的妻子牟青舍他而去。携其出逃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将她掠入敌营的翻译官卜乃堂。

首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北野。晚饭后他和龟田少尉下了一盘棋,觉得头脑昏沉,便想早睡。勤务兵送来洗脚水,他刚将脚放进盆中,又想到有一件事要询问卜乃堂,便吩咐勤务兵去喊。勤务兵回来说没有找到,卜不在住处。这时北野并未多想,只是让勤务兵再到处找找。等勤务兵又回来报告说四处皆不见卜的踪影,北野便意识到卜出事了。最后的证实是来自城南冯秃子部队据守的哨卡,他们报告说下午三点多钟卜翻译官带一个漂亮女人出城了。他说这女人是他的未婚妻,北野司令已应许他们一起去小龙山寺庙里进香。岗哨没怀疑这个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的翻译官会有什么歧念,便放行了。事情就简单到这种地步。

苏原是从老马那儿回家发现牟青不在家中,正诧异间,北野派人将他叫过去。当他在门外听到北野“死了死了的卜!”的愤怒叫骂声,他一下子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顿时像木桩子那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逃走!逃走!!这是从苏原白如云雾的意识中浮出的唯一意念,这意念强烈而坚定,如同一把在握的利刃,锐不可挡。

从北野司令部出来,他径直朝高田住处走去。这时,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具干瘪的躯壳,妻子如同他身上的血液已随同她的出走流失殆尽了。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失却,难以承受。小城夜晚的街区照旧是黑而无声,城四下阳物状矗立的碉堡照旧瞪着凶狠的眼。季节已至深秋,夜风袭骨,苏原却不觉得冷,不仅不冷,他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灼。这火是卜乃堂放的。卜乃堂觊觎自己的妻子,他也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未看得严重,更未想到会出现这般严重的后果。这次随北野清乡回城后,他发现牟青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如参与解剖活人)了如指掌,这显然是卜乃堂告诉她的,目的也显而易见。牟青在对他大加斥责时,抬手打了他一记耳光,随之痛哭不止,边哭边骂:“你疯了!你疯了!”那时候他觉出和妻子的关系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但又无法向她解释。即使解释也未见得她会相信。这几个月来自已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怀疑自己的真面目,又何况是别人呢?

找到高田,他那副怪异模样吓了高田一跳。高日听完他的诉说,也惊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会有这等离谱的事体出现。

“你,你要怎样呢?”高田关切地问。

“我要你……帮我……”苏原说。

“帮你?”

“你说过的,你可不能食言啊!”苏原死死盯着高田的脸。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要帮我逃出去的。”

“你要追赶他们吗?”

“是的,追回我的妻子……”

“这怕很困难,战争年月,兵荒马乱的……”

“这我知道,可是我无论如何要找回我的妻子,她上了卜乃堂的当,我要告诉她真情。”

高田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可眼下……不行。”

“咋不行?”

“老马他……”

“老马?”他一时竟记不起老马是怎么回事了。

“老马下一步的治疗仍需要我们俩人的合作,这,你是知道的。”高田说。

……老马…治疗……苏原的面前终于现出那张长如马面的脸了。

“啊,老马。”他说。

“根据老马目前的情况,估计再有半个月就……请你等半个月行吗?”高田望着苏原痛苦不堪的脸。

苏原无语,他的心在疼,针刺一般。

他无法不管老马。

老胡。由老马他又想到老胡。后天又到了给老胡送情报的时间了。他手里有一份非常重要的情报需要由老胡转给抗日队伍。

半个月。该是怎样的漫长啊!

16

事实上并没等到半个月,苏原便离开了莱阳城。不是逃走,而是跟随北野的部队向昆嵛山区扫荡。北野将与山本在海阳城北一个叫现石的地方会师,然后东犯。这是日军继秋季清乡又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同时也是一次强弩之末的军事行动。

时令已入初冬,中国黄河以北大半个版图已开始降雪。寒流渐次南侵,整个中原地区朔风凛冽,枯草瑟瑟。然而战争并未因季节之冷而冷,反而因临近终了而变得如火如荼。中国军队与日军在湘、桂、黔、豫、鄂诸区域的所谓“大陆决战”正激烈地进行。日军为扭转必败之局做殊死的“最后攻击”,以进为退,争取主动。十月下旬,几路敌军合围桂林、柳州,十一月初两城相继攻陷。此后,日军继续冒险西进,占取桂林外围龙胜、融县、南宁,又攻陷金城江、河池、南丹、六寨,直取贵州大门。其时,敌轻装部队一直向北追击,再占三合城、川寨、独山。至此中国军队开始反击,汤恩伯兵团从河南一路步行入黔,到达黔南前线,另一有力部队由美国航空队赶运抵黔增援,在八寨与敌军交火。一夜之间战局骤变,敌人迅速向南退却,中国军队尾后追击,先后克复三合、独山、荔波、六寨、南丹。迄月底,黔桂线战局送稳定。黔桂战事之转折趋向可视为当时整个中日战局之缩影。

出城后苏原不由回首一瞥。那瞬间他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不会再回到这座小城了。他的回首自不是出于对小城的留恋,那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恰恰相反,往日的一切都不堪回首,那是他的牢狱,那里断送了他的一切。那最后的一瞥只是他无言的诅咒。

天空阴晦。寒风扫掠着空旷荒芜的原野。树木的叶子已经落光,站在那里如同一些赤裸的汉子,在冷风里簌簌发抖。途经的河流大都干枯,映入眼帘的是状如丝带的白亮河沙,风吹尘起,逶迤奔腾,流水一般。苏原油然记起老马所说他去的那个河里流淌白沙的“怪地场”,他的心不由一沉,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正在步老马的后尘踏进那个“怪地场”,只是老马已原路折回,自己却怕要一直往前走下去。如果无法脱身,也许会一直走到“死地”。

十天以前,他已将敌人这次行动的情报放在那个秘密树洞里,他相信抗日队伍会接到并已采取了相对措施。北野要他随部队行动,其目的已不同往前,这次是把他当作弈棋的对手,以便在战事的间隙随时对弈一局。自从与苏原对弈过,北野便对原来的对手龟田失去了兴趣。但因北野未占苏原的上风,因此耿耿于怀。

因为老马的缘故,高田借故留在城里。临走前高田关照他可利用这次机会脱离日军,如果逃脱不成也无妨,待回城后再从长计较。尽管高田没有明说,可他看出高田舍不得自己离去,希望能为“生命通道”计划再度合作。苏原心里也很矛盾。

北野的部队疾速东进。中午时分经过一个小村,村人已望风而逃,村里村外空空荡荡。北野下令在这里埋锅造饭。饭后又继续东进。道路渐渐向上倾斜,进入两县交界的丘陵地带。为防备抗日队伍的伏击,队伍的行进速度减缓。当再次途经一个村庄,天色向晚,部队不敢贸然前进,决定在村子宿营。是夜,无战事。如果说有,那便是北野和苏原的方格之战。第二天天亮部队继续行进。这时已踏进海阳地界,地形渐现陡峭。中午,部队经过一个状若蚌壳的谷地,四周是一圈山丘。骑在马上的北野神情惶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当他的军队完全进入谷地,四面山头便骤然响起枪声。

这场后来被载入县志的谷地伏击战由此拉开序幕。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抗日队伍对山本部队的伏击亦在十里之外的杨庄展开。

战斗打响之后,惊慌失措的日本兵和伪军各自寻找隐蔽物卧倒。苏原却出奇地冷静。他仍然站在原地,像个局外人,眼睛顾视着前面不断闪着亮火的山地,直到有一个上岁数的伪军向他大喝一声“卧倒!”他才下意识地蹲下身子。这时他感到有一股强烈而灼热的气流从头上呼啸而过,紧接身后不远的泥地飞起一串土花。

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向那个吆他的上岁数伪军靠过去,卧倒在他的身旁。前面的隐蔽物只是一块隆起的山岩,不时会听到子弹击中的砰砰声。

这是一块十分狭窄的谷地,长不过二里,宽不过一里,俨然是一个“口袋”。抗日队伍选中的是一块极佳的伏击地,居高临下的射击使未及散开的敌军伤亡惨重。北野的坐骑被枪弹击中毙命,他被龟田少尉和其他几名军曹掩护到谷地中间的一处凹地里,趴在地上用望远镜向周围的高地观察。对于一个征战已久的高级军官,他清楚自己已陷入在劫难逃之境地。

日伪军开始还击,这是条件反射般的盲目射击,造不成任何杀伤力。但无意中却产生出另一种效果,射击的烟尘弥漫,谷地地势低洼,又没有风,烟尘无法消散,便形成一种天然屏障。抗日队伍从山上看不清具体目标,杀伤力大大减弱。而谷地里的日、伪军在烟尘的掩护下,很快恢复起建制,各中队长指挥各自所属部队投入战斗,重机枪和掷弹筒猛烈向山上射击。

这里不是恋战之地,必须尽早突围出去。战斗僵持了一段时间,北野已选中了一个突围口,在谷地东南,两座山丘之间有一个百余米宽的豁口,由强大火力掩护从这里突围会有成功的可能。北野做了突围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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