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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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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儿抄近路插过去,大约十四、五里,可路不大好走,走我们行车的路二十多里。”
“天已经黑下了,我不敢自个儿走。”冯美丽说,她确实是不敢走夜路。
“那咋解决哩?”李树棋犯难了。他看见了前面的村子,似有了主意,“要不把你送官道借一宿吧,只是没有熟人,你那里有人吗?”
她有熟人,她同学的爹妈。她刚要回答说有,却冷丁止住了。
“没,没有。”她撒谎了,一时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撒谎,她只知道说过后心便狂跳起来,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李树棋没说什么,思索着。
“我和你一块看车吧?”她低着头说,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李树棋依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没有别的办法呀,可一整夜在这旷天野地里,你不害怕吗?”
“不怕。”她说。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人都是自己吓唬自己。”李树棋说。
“可总是有人胆子大有人胆子小呀!”冯美丽说,“说实话,我的胆子是很小的。在娘家时,天一黑就哪儿也不敢去了。”
李树棋朝她笑笑,说:“胆子是可以锻炼的。我当兵的头一年在通讯班,常常要在夜间出发传递首长下达的命令。班长为了锻炼我们新兵的胆量,净出馊点子。在我们驻地南五、六里地的山半坡上,有一大片坟地,坟年久失修,大都塌陷了,坟坑里暴露着死人的骨头和头颅。深夜之后,班长便把一张字条交给一个新兵,命令他把字条放在那片坟场的第几排第几个坟坑里。那个新兵回来后,他又命令别的新兵去坟场把这张纸条找回来。刚开始时我吓得浑身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走进那可怕的坟场时我便大声的吆喝:大伙儿听着,我是个新兵蛋子,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呀,别和我过不去,我拿了字条就走……”
“妈呀,吓死人啦!”冯美丽脸变了颜色,用手去堵李树棋的嘴。
李树棋这才明白此时此刻对冯美丽说这个是多么不应该。他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呀!”他不由得把两手按在冯美丽的双肩上。他觉得冯美丽身体抖得厉害。
他又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冯美丽。
冯美丽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笑着朝李树棋的肩膀打了一下。
日落过后,晚霞开始在西天热烈地燃烧起来。整个原野立刻变得富丽堂皇。冯美丽似乎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晚霞竟如此之美好,她无限喜悦地久久向西天望着。
“晚霞真美呀,就像用花瓣儿堆起来的。你说是吧,李树棋?”她说。
李树棋笑笑,说:“你们女人总是这美呀那美呀的,男人就没这份心事。就拿你说吧,连起个名字还叫美丽,是不是,冯美丽?”
冯美丽立刻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分辩:“这名字不是我起的,是我小姑给起的,我才不愿这么叫哩。”
“不过这名字叫在你身上挺好。”
“不好。”
“为啥不好?”
“我长得丑,不配叫美丽。”
“你长得不丑,可以叫美丽。”
“胡说。”
“真的,我不撒谎。”
“是吗?你说我长得不难看吗李树棋?”冯美丽把目光从晚霞中收回,看着李树棋。
“你,很好看。”李树棋说。
风更大些了。这里算是半拉山区,夜里的山风是很硬的,即使是夏季风也是凉凉的,侵人肌肤。冯美丽穿一件短袖上衣,一阵风过,她不由抱住了双肩。
“起风了,咱们上车吧。”她说。
“好。”
两人离开石桥,上了车,在座位上坐下来,晚霞已开始消退,车内迅速昏暗下来。
两人默坐不语。
面对的将是一个怎样的会发生些什么事情的夜晚?也许两人都在这么想着。
“李树棋,打开录音机好吗?”
“你要听什么?”
“那盘什么草原吧。”
“《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
旅律在车箱内低声回荡,似在诉说难言的感伤。
“这曲子为什么叫《在中亚西亚的草原上》呢?”冯美丽问,“李树棋你能听出这是大草原上的声音吗?”
“能感觉到是走在一片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天空很远很蓝,飞翔着各种小鸟,草原像绿毡似的望不到边,还有雪白的羊群,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谈情说爱的姑娘和小伙子……”
“你能听出来还有谈恋爱的姑娘和小伙子?我怎么啥也听不出来呀,李树棋?”
李树棋笑笑,“音乐是最抽象的艺术,这是我们连副指导员说的。他大学毕业,差不多是个音乐家。他说音乐可以使人无限地联想,愿怎么想就怎么想……”
“噢,是这样。”冯美丽似乎有些失望。人是可以什么都想的,想过好日子,想夫妻恩爱,想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想有许多钱,不愁吃穿,可想象代替不了现实呀,原来音乐是骗人胡思乱想的呀……
李树棋不再说什么,从口袋掏出烟。
“给我一支吸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吃惊地看着她,问:“你,会吸烟吗?”
冯美丽摇摇头。
“那就别吸了,”李树棋说:“烟不是好东西。”
“烟和酒不是一样吗?你不是说要教我喝啤酒吗?还说肯定越喝越爱喝,你就先教我抽烟吧。”
“算了,别吸了。”
“不,我要吸,我什么都想尝一尝,给我吧。”冯美丽向他伸出手。
李树棋只得给她一支,给她点上。
两支烟头在昏暗中一闪一灭,似乎在进行着无言的对话。
“李树棋,你为什么不结婚呢?”冯美丽突然这么问。
李树棋也似乎感到突然。很久,才摇头笑笑,说:“那首歌不是说不要问为什么吗?”
“好吧,那我就不问啦。”冯美丽说。
“其实问也没关系,我想结婚,可又不想随随便便地结,这就注定我会成为一名响应党号召的晚婚模范哩。”李树棋又笑笑。
“当晚婚模范?当到啥时为止呢?”
“六、七十岁问题不大吧。”
“去你的李树棋,净不和我说正经的。你这人是一怪,我早就发现你是咱村的一怪。”冯美丽说。
“找不着老婆就是怪物吗?冯美丽?”
“李树棋,谁说你是找不着老婆的啦?你心高,村里人都说你心高,不过要是高到天上去,可就真的找不着了。”
“倒不是心高不高的事儿,”李树棋叹了口气,向车窗外望望。霞光已完全褪色了,天空有几颗亮星在闪烁,原野上的庄稼已与土地融合一体了,黑黝黝的无边无际。他接着说:一我不想凑合,一个人在成亲的时候要是心里还疙里疙瘩的,那一辈子还有啥痛快的时候呢?”
冯美丽不再吱声了。李树棋的话重重地冲撞着她的心。她默默从暗中注视着李树棋。他自然向窗外黑沉沉的天地凝望着。后来她小声地叫了他一声:“李树棋——”
“什么?”李树棋还是一动不动。
“李树棋……”
“你说吧。”
“……”
“你说吧,冯美丽。”李树棋把头转向她。昏暗中他觉得冯美丽的脸很白很白。
“不说啦……你这人……”冯美丽把脸转向墨色的夜空。
“天完全黑了,冯美丽。”李树棋说。
“嗯,黑了。”
“你要想睡,就在长椅上睡吧。”李树棋说。
“我不想睡,你睡吧。”冯美丽说。
李树棋想了想,说:“我看桥头下面的场院上有草垛,我去那儿睡。”
冯美丽没说什么。
李树棋从驾驶室拿出一件军大衣,放在冯美丽坐的座位上,说:“把这盖上,晚上冷。”
冯美丽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久久地看着。
“我……害怕……”她说,声音极小,“我害怕,李树棋……”
李树棋听得出,她的声音在抖动,害冷似的。
“你害怕吗?”他说,又似在自语,“你害怕吗……”
“我……害怕。”
李树棋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冯美丽也不动,木雕似地对坐着。
“不要紧,别怕。”李树棋终于说话了,“我在外面把车门锁上,草垛离这儿不远,有什么动静你摇开窗玻璃喊我,行吗?……”
“你……去吧,李树棋……”冯美丽说。
李树棋站了起来,却没立刻走,站着,后来他下了车,把车门锁上,然后走去,隐没在黑暗中。
车里,冯美丽哭了,她强迫自己不哭,可是不成。她用手紧紧堵住自己的嘴。
其实她用不着担心会让李树棋听见哭声,录音机还在播放,就是那盘中亚西亚草原。
还是一个无比平静的夜晚。
8
接下去的一个夜晚却是极不平静的。李树生怒不可遏地“审讯”着他的老婆冯美丽,他决心要弄清楚两点:车是真故障还是假做的;这一对男女在一整夜干了些啥勾当?他要查清。
不知城里的开化人怎样,在乡下,没人会把这当做一件小事情。男人顶痛恨的是让人给戴上绿帽子,顶忌讳的是女人有“作风问题”,假若有人离婚,人们首先会问:养汉吗?不是,便大加斥责:吃饱撑的。
李树生身有残疾,自知夫妻间实际状况,他的担心更在情理之中。他已将这件事报告在乡里工作的爹爹。李乡长也十分重视,他告诫儿子唯独这事不能有半点马虎,要彻底查清,再做处置。
汽车是在第二天上午修好的,为不耽误运营,“一对男女”只让人给李树生捎了个口信,便开车去埠口装客了。这一天没出现故障,一往一返又如往常。傍晚时分汽车进村,停在李树生家门口,迎面的是李树生冷得似铁的面孔。
尽管已捎过口信,李树棋下车后仍然赶紧向老板再做解释,神情惶惶。
“树生,昨天车出了故障……”
“哼!”李树生目光凶凶,哼了一声便返身走进家门。
冯美丽回到家中,气没多喘一口,李树生便开始了审讯。直到夜深,到两个笔直的被简平行地摆在炕头上,审讯仍然没有终了。
“今黑下不睡觉你也得交待清楚,你和李树棋倒底怎么过的夜。”
“再问也没两样,我在车里,他在外面草垛里。”
“鬼才相信。”
“你不信,我有啥办法?”
“我要你说实话。”
“这是实话。”
“我不信,李树棋那小子满肚子里格楞,碰上这么个好机会,会老实了?谁会信?”
“咱俩天天黑下躺在一个炕上,你还不是老老实实的,这谁会信?”
“你——”
“你,有本事,过来,过来呀!”
“啪”的一声,李树生的巴掌落在冯美丽的脸上。
冯美丽放声哭泣。坐起,向李树生质问:“你干嘛打人?”
“我真想揍死你这个小婊子。”李树生凶凶地说:“只等我拿到证据。你把裤衩脱下来!”
“你,你要干啥!?”
“不干啥,我能干啥?你清楚!我要的是证据,快脱下来!”
“我和你离婚!我和你离婚!”冯美丽声嘶力竭地嚷叫哭泣着。
李树生不屑地冷笑笑,说:“离婚嘛,没那么容易,老头子不放话,看哪个杂种敢给办手续。再说,你有啥理由离婚,就说男人不行,你受不了啦?看人家不笑掉大牙,离了婚看谁还敢要你,不信就试试看……”
冯美丽似乎意识到李树生话的分量,她绝望地大哭起来,哭声凄沧。
李树生自己动手把她的裤衩脱下,冯美丽没有反抗,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李树生再次把情况向爹做了报告。李乡长是个头脑机敏又政策性很强的人,对儿子的审讯与取证不以为然,但他想得更多更远。他沉吟了半晌,终于做出决断:
一、不离婚;
二、辞退李树棋;
三、另雇一个退休的老司机。
李乡长说完以上的话不由感慨万千,似自语又似告诫儿子:“改革的道路,确实不平坦啊!”
9
后来与以前似乎没有太大的两样:每早天麻麻亮冯美丽便走出家门,登上自家客车,接着马达轰鸣,打破村子固有的寂静。汽车依然在晨曦中缓缓行驶,依然在埠口装上乘客又依然向烟台进发,依然午饭后再装上乘客返回埠口,又依然在夕阳的照耀下回到清早离开的村庄。
不同的只有一点:坐在驾驶员座位上开车的已不是李树棋,而是一个年纪五十多岁的老司机。
老司机姓赵,面相开朗和善,驾驶技术娴熟,工作一丝不苟,各方面都符合李乡长决断的第三条。他是李乡长寻到的,李树生也感到称心如意。不再有后顾之忧。
如要再找出一点与往常有所不同,那就是冯美丽变得沉默寡言,即使在招揽乘客的时候也不愿多开口。
她知道,辞退了李树棋,又更换了一个老司机。村里人对这其中的奥妙已心中有数了。每当她和李树棋走在街上,人们便对这两个给李树生戴上绿帽子的“狗男女”投以轻蔑的目光。
这是多大的冤屈呀,她在心里愤愤地想。
她并不多想自己,更为李树棋不平。他是无辜的。这她最清楚。那晚李树生扒下她的裤衩放在鼻子底下久久地闻着,后来说他闻到了生石灰味儿,便断定他们“有事儿”,她也不与他分辩,她说有事那就算有事儿吧。说心里话,那晚她本来打谱与李树棋“有事儿”的,只是李树棋没有响应,从某种程度上说李树生并没有冤枉她,却实实在在冤枉了李树棋。她为此痛恨李树生,对李树棋也有些微少的怨恨。如其让李树生污蔑,倒不如真的有所事实。这样心安理得。结婚一年多来,她只是李树生名义上的老婆。婚后的头几夜,李树生曾下过手,因屡屡不得成功,他也就偃旗息鼓了。她还没有真正领略过夫妻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么,她是因为渴望她与李树生之间所缺少的那种事儿而求助于李树棋吗?不是的,起码不完全是。她清楚自己是喜欢李树棋的。每当坐在车上从后面注视着端坐在驾驶座位上开车的李树棋时,她脑际常常会闪过这样一种念头:要是和李树棋是俩口子,日子就很圆满啦。女人是渴求圆满日子的。她知道自己今生注定是不会圆满的。她对自己今后的日子已完全不抱希望。她心里充满了悲哀,整日神情恍惚。即使在运营途中她的精神也不能集中,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
“小冯,到站了。”常常是赵师傅提醒她。她才慌慌张张地下车招呼乘客。
“小冯,我看你好像有啥心事儿,是不是?”每当中午坐在饭馆吃饭时,赵师傅总是耐心开导她。“人得想开点才是,何必自寻苦恼,和自己过不去呢?”
人都是和自己过不去的。她想,她是这样,也包括李树棋,七尺汉子,却胆小如鼠。
她和赵师傅初次去饭馆吃饭女服务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问道:“要可乐吗?”她莫明其妙地红了脸,心怦怦直跳,她慌乱地说道:“不,不,哦,要,要两罐……”
赵师傅告诉她,他不喝那玩意儿,喝不惯。
她刚要说喝惯了越喝越爱喝,但她咬住了嘴,把话咽了回去。
“赵师傅,你想吃什么饭呢?”她又这么问。
“吃什么都一样,照规定吃面条吧。”赵师傅说。
虽然刚刚认识,赵师傅给她的印象很好。温和善良,知道关心人。她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
“你要不喜欢吃面条,就吃别的。你别客气,赵师傅。”她说。
“不,我喜欢吃面条,”赵师傅向她笑笑说,“男人都喜欢吃面条,痛快。打孩他妈三年前离世。我一个人过日子,就没人给我擀面条吃啰。”
冯美丽就向服务员要了面条。
“小冯,你是哪村人呢。”赵师傅问。
“南面冯格庄。”
“哦,你是冯格庄人,我知道,冯格庄远近有名哩。昆嵛山下,喝山水、一茬一茬净出息俊闺女……”赵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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