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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娘子-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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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这一说,洪钧觉得心里好过了些。号军便从他手里接过考篮,一面送他归号,一面问道:“老爷贵姓?好像是苏州来的。”
“我姓洪,苏州人。”
“恭喜洪老爷!六十六号,虽近‘屎号’,风水好。”号军慢条斯理地说,“我在贡院五十年了,嘉庆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这一号出过十八位举人。”
听他言之凿凿,洪钧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赏便是一两银子。
号军道了谢,也就格外巴结,替他支号板、钉号帘,打扫得干净,方始退去。
时将入暮,“供给所”分发饭食,一大碗半生不熟,夹杂着稗子碎石,而且冰凉的糙米饭,上面放一块大肥肉,洪钧一看就饱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举子,亦总自带炊具食料,洪钧便托号军将炭炉生着,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饭,就着肉松、皮蛋,吃得通身皆暖,总算舒服得多了。
洪钧这时候才有比较闲逸的心情,领略号舍风光。抬眼望去,首先触目的是每一号前面都有一只炉子,橘红色的小小火焰,在这阴暗的永巷中,特别使人感到温暖恬适。炉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执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现成的火锅,豪饮快谈,其乐融融,使得洪钧的喉头亦痒痒地,忍不住招招手将号军找了过来问道:“能不能替我弄点酒来?”
“酒倒有,不过,洪老爷,我劝你不要喝。喝得头昏脑胀,看着卷子发楞,那就白吃一趟辛苦了!”
这话如当头棒喝!洪钧想起蔼如殷殷期望之意,顿觉喉头的酒虫消声匿迹,而背脊上隐隐发冷,有着局促不安之感。
定一定神,庆幸有人提醒,向号军连连点头:“是,是!我不喝。”
这番恭敬的神色,倒害得号军受宠若惊,赔笑答道:“洪老爷,你太客气了。请安置吧。例规发题纸总在丑时,这一科人多,印的题纸也多,说不定要到寅时才会发。到时候,我会来招呼,尽管放心睡!”
话虽如此,洪钧哪里睡得熟?放下号帘,倚着包裹打盹,只觉得两只脚没有放处。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来,听得号口边有人在喊:“接题纸!”
于是,寂静的号舍立刻便热闹了。洪钧将挂在墙上的夜光表取下来看,长短针并在“三”字上面,丑时早过,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号帘,钻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号军替他送来题纸,方始回号,点烛细看。
乡试第一场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诗。三篇八股文分别在论语、中庸、孟子出题,诗叫“试帖诗”,五言八韵。文题、诗题,事先可以根据天时、人事,以及主考的性情去猜测,名为“揣摩”。洪钧入闱之前也曾下过这样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题目不曾猜着,诗题却揣摩到了,果然是“赋得桂树冬荣”——乡试本该在桂子飘香的时候,如今晚至仲冬,这是清朝自有乡试以来的首次。洪钧将新买来的四书,从头到底温过一遍,他自信慢慢可以体味出道理来。最紧要的是,心清要放松,思路才会活泼。
因此,他先不忙构思;唤号军烧开了水,沏上一壶洞庭山的“碧萝春”,取出苏州带来的茶食,悠然享用,权当消闲。
谁知文思竟是出乎寻常地艰涩,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直磨到天光大亮,一篇文章做好,已去了一个上午。洪钧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还有两文一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稿。
偏偏雪又愈来愈大,生炉子做饭非常不便。一赌气索性丢下不管,只弄些茶食塞一塞肚子,赶着又提笔吟哦,先将“桂树冬荣”那首诗做了起来。跟着做第二三两篇文章,直到晚上点到第三条蜡烛,终于都完成了。
看看表,恰好是子正十二点。洪钧又饥又渴又冷,而且筋疲力竭,懒得再动,草草收拾文稿装入卷袋;吹灭了蜡烛,蜷缩在一角,却是睡不安稳。号子外雪深三尺,银光照耀,闭目仍觉刺痛;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回想些有趣的事,作为排遣。
要想,自然是想望海阁。从邂逅白马红裙开始,蔼如的一颦一笑,应接不暇地出现在他脑中;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来,当然是入于忘我之境了。
似梦似幻地过了一夜,虽然并不舒服,毕竟精力已恢复了许多。吃过早饭,开始誊清。他那笔小楷却是很下过功夫的,写得又快又好,近午时分,卷子都写整齐,正是出场的时候了。
出场名为“放排”,头排照例在进场第三天的正午。炮声已响,号门已开,洪钧刚刚收拾完毕,本可交卷领签,赶着头排出场,转念想到号军的忠告,不可“白吃一趟辛苦”,觉得不必急于一时,因而又坐下来重新细看自己的卷子。
这一看又看出好些瑕疵;例准涂改添注,等一切妥贴,已放到第三排,快“抢卷”了。洪钧匆匆交卷出场,只见吴大澄在贡院门口,正踮着脚张望。两人照了面,他挤进来接住洪钧的考篮,同时问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出场?”
“不太顺手。”洪钧惭愧地说。
“我是赶上头排出场的。四下里找你,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多谢,多谢!”洪钧看他满面春风,“你呢?不用说,一定很得意!”
“碰巧了!三个题目,我在‘窗课’中都做过,讨了个大便宜。”
“恭喜,恭喜!你是必中的了。”
“也不见得。”吴大澄站定了脚:“洪贵来‘接场’了。”
洪贵是洪钧的仆人,喜欢多话,一面接主人回客栈;一面便报告这三天的新闻。洪钧懒得听他,可是最后谈到一个消息,就连吴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
这个消息是:曾国藩无须交卸两江总督关防,亦无庸前往安庆,仍旧驻扎金陵,妥议调度。李鸿章出围以后,仍回江苏巡抚本任。
“真的有这样的消息?”吴大澄问。
消息当然不假。吴大澄从他口中证实以后,大为兴奋;议论滔滔,说是朝廷这样处置,才得理事之平;否则,曾国藩以百战功高的勋臣,况当垂暮之年,还要栉风沐雨,亲临战阵,未免令人寒心。
吴大澄虽一向好谈时局,而洪钧仍觉奇怪,当此个人穷通得失的关头,何以还有这么大的兴致去管旁人的闲事?因此,他不搭腔,只跟吴大澄交换“闱墨”细读。读罢自觉不如,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其实吴大澄的三文一诗,亦不见得出色;不过不比较,不知道自己的阁作差到如何程度。乡会试三场都重在第一场;第一场不好,要想榜上有名就难了。
为此,洪钧郁郁不乐,吃过晚饭,老早就上了床。因为疲累过甚,头一着枕,便即入梦,一觉睡到天亮,又得赶第二场。
第二场考“五经”;第三场试“策问”。闱作一场比一场容易,而洪钧的心情却一场比一场沉重。三场已罢,静候发榜;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钧跟吴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苏州,到发榜前几天再来。
“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开,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来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则——”吴大澄没有再说下去。
洪钧意会得到,再说下去就是煞风景的话了。下月初特为由苏州赶来候榜,倘或名落孙山,其情格外难堪。那么,回去了不再来呢?
平心静气地忖度,发榜日近,焦虑愈甚。到了揭晓之日,如在江宁,至迟当天午夜可知下落,如在苏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这一昼夜的时间,岂是容易忍受的。何况,中了才有“报房”星夜赶个“头报”;不中则消息沉沉,那种日子,如作“聊斋志异”的蒲松龄所自道:“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如何捱得过?
“文卿!”吴大澄看他脸上,知他心里,从容劝道:“乡试不比会试;会试过后,接着就是殿试,非同小可。乡试原有以文会友的意味在内,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机会,交结同乡贤豪,又是一回事。再说,‘三场辛苦磨成鬼’,出闱亦该有所补偿。人生行乐耳,这一次如果侥幸,既要应酬亲友,又要打点进京,何来‘行乐’的功夫。万一名落孙山,说实话,我就没有选歌征色的兴致。文卿,所谓‘行乐’,正在这混饨不明的时候。你听我的劝,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事正多。我亦看出来了,你这次行资不丰;这是小事,交代在我身上好了。走!‘吃梦’去!”
“吃梦”是由来已久的一种习俗。出闱的举子,相约寻欢作乐,不出份子;及至“梦想”实现,则“吃梦”的赊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贵人”欣然料理。
“吃梦”所在,不是画肪,便是河房。本来金陵劫火,烧尽了柳叶桃根;流散在四方的莺莺燕燕,来寻旧巢,重理故业,渐渐又有山温水软的模样。可是,南部烟花要复旧观,却有才难之叹。因为“秦淮世家”,大约以十年为一代;代代相承,则人才辈出。十余载中断,便成青黄不接之势;举目所见,无非豆宏梢头的雏妓,有人称之为“白门新柳”。
这些“新柳”的假母,都是当年秦淮河上艳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说缠绵。便有人拿她们与“新柳”对称,视作“白门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入得了洪钧的眼?因此,“吃梦”之时,他虽一样“傍花随柳过前川”,却不但“心中无妓”,而且“目中无妓”;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来与蔼如一比,立刻就兴致索然了。
因为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日倦游归来,总想到要给蔼如写信;但提笔踌躇,先有纸短情长,无由细诉的感觉。这天难得清闲,在灯下读“李义山集”消遣,忽然得了个灵感,何不捎几首诗寄去?
“对!”他自语着,玉谿生的诗,迷离倘忄兄,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达自己此时心境的好句子!这样想着,兴致勃勃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绝:“郁金堂北画楼东,玉女窗虚五夜风。纵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与谁同?”
拿笔写了下来,重吟一遍;觉得诗中毛病倒没有,只是太俗大浅了一些,不足以描画刻骨相思。于是声调一变,强说“愁”字:“白门寥落意多违,珠箔飘灯独自归。尽日伤心人不见,残灯向晓梦清晖。”
他对起句很满意,觉得妙手偶得,十分贴切。第二句也是这一阵子“吃梦”,往往中途逃席的写实。只是梦既无凭,信亦沓然;洪钧略略翻了翻李义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韵:“远书归梦两悠悠,楼上黄昏欲望休,半曲新词写绵纸,不知供得几多愁?”
这是写到了望海阁上;遥想天涯此时,有人不寐,那光景是:“凤尾香罗薄几重,月斜楼上五更钟。定知身在情长在,心有灵犀一点通。”
集成四首,也就够了。自己重读一遍,并不满意,不过有几句是道着了痒处。心想,这不是文场角艺,工拙都无所谓;寄到烟台,能让蔼如细细吟咏,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自己这番小小的心思,就算不虚掷了。
※ ※ ※发榜定在十二月初十。应试举子超过一万;三场卷子,三万多本,能在一个月内看完,总算很快的了——这是主司方便了他人,也方便了自己;赶着看完,早早毕事,大家都可以赶在年前到家。
乡试取中的名额,是有一定的,称为“解额”。除北闺以外,江南的解额最多,总计一百十四名,其实不及浙江、江西两省来得容易中;因为这两省的解额,各为九十四名,而应试的举子,不过五六千,较之包括江苏、安徽两省的江南解额,平均百中取一,要讨便宜得多。
尤其是这一科,连百中取一的比数都不到;因而自觉场中不甚得意的人,都惴惴然不敢存什么奢望。当然,有些人是有把握的;像吴大澄,不但他自己有信心,看过他闱墨的人,亦无不交相推许,说在必中之列。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问洪钧,“找个什么清静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栈吧!”洪钧答说,“我帮你照料也方便些。”
这是说,他不以为自己会中;而吴大澄则必有好音,到时候开发赏钱,打发“报房”分头报捷,招待贺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帮着照料。
“何以见得我要人照料?”吴大澄矜持地微笑,“我决不相信你会榜上无名。”
“到时候看吧!”
这个“时候”是在黄昏;写榜通常是酉时开始。主考、房考、监临、提调,所谓“内帘”与“外帘”的官员,都是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弥封,一面对朱卷,拆一名,写一名。名条随即由门缝中塞了出来,“报房”是早有准备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该往何处报捷。头报之后有二报,二报之后有三报;越是富家子弟,越是名字中得高,报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门缝中塞出来的第一张名条,不是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哪一朝代传下来的规矩,写榜从第六名开始。
第一名至第五名称为“五经魁”——早年的规制,乡试会试,皆是所谓“分经中式”,主司在第二场就“易、尚书、诗、春秋、礼记”这五经,各出四题;士子各占一经,平日专攻哪一门,便选哪一门的四个题目做。当然,既是各占一经,便必然有五个人各冠一经。攻易的最占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书,再次是诗、春秋、礼记,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经排列的顺序。这就是士林中艳称的“五经魁首”,简称为“五经魁”。
从乾隆五十三年以后,各占一经的规例取消,士子必须通五经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经魁”的名目,实亡而名存,仍旧照相沿的规矩,到最后方始揭晓。其时总在三更天,闱中执事杂役,以及内外帘官带入闱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观看,每人手中一对红烛,照得霞光潋滟,绮丽非凡,名为“闹五魁”。手中那对燃过吹熄的残烛,据说为蒙童点来读书,可长智慧;又说在产房燃点,对催生有奇效。所以出闱以后用来送人,还是一样颇为珍贵的礼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领略到了。”到了十点钟,洪钧有些沉不住气了,苦笑着念了蒲松龄的一段文章,“‘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意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猿。忽然而飞骑传入— ’”
下文尚未出口,只听锣声当当,自远而近;不由得噤口侧耳,屏息静听。锣声自低而高,复由高而低,之后越过客栈,报到别家去了。
“‘报条无我;此时神情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饣甘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洪钧解嘲似地问:“清卿,我总还不致于如此不堪吧?”
在细玩一通新出土残碑拓片的吴大澄,表面平静,内心却比洪钧还要紧张。因为他不但自许必中,而且自信名次会中得很高,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晓,尚无消息,看来凶多吉少。因此,答话的声音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他念了两句杜诗,摇摇头没有再说一句。
锣声又响了!这次是清清楚楚听明白,止于招贤客栈,由大门响进他们所住的院落。两家的听差,不约而同地奔了出去,同声问道:“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爷— ”
洪钧不能再听见别的声音。这四个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觉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这一来,吴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钧了。第一件事是开发报房的赏钱。而不论出手如何豪阔,永不能一下就满足此辈的贪餍,在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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