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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南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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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到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夫人一板子抽得扑地,握了握顾南风的手,嘱咐她自求多福,便跌跌撞撞跑出去,嘴里念叨,“我没计较你大变活人,一会子儿子便女儿,你倒先抽起老爷我来了,我在这家里还有地位没有?”
顾夫人即刻仍一只汝窑瓷花瓶出来,哗啦啦一声脆响,裂在顾文博脚边,这下话不敢多说半句,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顾南风这几年养尊处优惯了,抗击打能力严重退化,被抽得满屋子乱跑,只喊着女王饶命,女王饶命,但别看顾夫人平日里不过绣绣花整整人,到底是将门虎女,体力惊人,追着顾南风从屋里跑到院外,竹板子挥得虎虎生风,一个时辰下来不带喘,实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正房里的丫鬟仆妇全体歇菜,一个个像是刚跑完马拉松,动弹不得。顾南风累得想哭,索性跪下求饶,死就死吧,
天知道她娘真身是超级赛亚人,经历过漫长的追逐游戏,依旧臂力惊人,抽她抽得毫不留情,绝不徇私枉法,仿佛是拿一块猪肉练手,丁点儿不心疼。
“你这祸事精!镇日里自以为是,胡作非为,到最后还不是家里人给你善后?你说你从小到大除了吃喝拉撒睡,哪一件自己一个人做成过?无非是仗着自己个比旁人多了点小聪明,便四处卖弄起来,真当自己是盘菜了?你说说,顾南风你说说你自己除了惹祸还有点别的什么能耐没有?让你娘我也开开眼界!”
顾夫人一边问话,手下去不停,咬紧牙关对待阶级敌人一样狠狠抽打她。
顾南风咬着唇硬挺,不肯说话,这幅宁死不屈的大义模样却让顾夫人愈加愤怒,左手抽累了换右手,有手抽累了双手一起上,总之就是今天不打死了顾南风不罢休。
“你知道皇宫是什么地方?说是吃人不吐骨头还是抬举了它,但凡沾了点边的,哪一个能善始善终?你自己不要命不要紧,不要害了整个顾家陪着你去死!不知所谓的东西,看见你就有气!你无非是投胎好,生在顾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顾南风你想想,你若是生在普通农户家中,还容得你如此放肆?怕是连肚子都填不饱,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无非是赔掉一条性命。”
顾南风已过了最痛的时候,此刻脑子里仿佛炸开来,晕乎乎不知所以。又不知顾夫人是有心或无意,竹板子一下划过她脸侧,啪一声脆响,半边脸肿的老高,眉骨上被竹片边缘划开老长一道口子,瞬间鲜血染红半张脸,着实仿好似命烈士壮烈牺牲之场景。
张嬷嬷看不过眼,跪在顾夫人面前求情,“夫人,不能再打了,再打下去要打死小少爷呀!”
顾夫人抬手,仍要打,“我今日打死了她,好过他日她死在旁人手里,还带着个罪名去死,拖累咱们一大家子。”
说完又是一板子下去,仿佛今日真要打死了她,“我曾再三叮嘱过你,千万千万不要与宫里的人有丝毫的牵连,你又是怎么做的?把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自以为是,阳奉阴违!”
顾南风无话可说,这一切确确实实都是她惹出来的事情,她活该挨打。
顾夫人继续说:“你既答应得好好的,又是如何做了狐媚子,勾引了皇帝?不争气,太不争气!”
“我没有勾引他。”
“那是,你没有勾引他,是你太过美丽迷人,令他爱得不可自拔?顾南风,你还要不要脸了你?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没长相又没脑子的东西。你以为他多爱你?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不过是要将你父亲拖进李家争权夺利的泥潭,皇帝大婚后亲政,多少人等着看热闹,你父亲这回再也躲不了,你且看着,接下来皇帝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升你父亲做吏部尚书,作他开天辟地的剑,众人要杀的出头鸟!再加上贺兰家的支持,他纳了你倒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真真划算的很!”
不知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顾南风愈发晕眩,只觉得顾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像是外太空机械人播音,怪异非常,耳旁一阵阵惊呼,她便带着一脸血,成功地不醒人事了。
然而结局是顾夫人抱着她掉眼泪,“十年前就为你把嫁妆备好,只怕你受婆家欺负,我寻思着找一家诗书人家,家世不必太好,最满意是比咱们家稍差些许,这样你大约能生活得自在些,其实我也曾想过为你招个上门女婿,好让你一辈子都陪在爹娘身边,谁知竟是这种局面?你这没心肝的东西,将来真进了宫,你当如何是好?受人欺负了要去哪里说?凉了饿了衣服少了谁给你添置?惹皇上不喜谁去劝你?做错事谁帮你善后?万一生病了当如何是好?那地方连请大夫都要三求四求……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能让为娘的省点心呢?”
顾南风仍旧睡着,梦中大地芬芳开尽。
半夜又生高热,迷迷糊糊梦见前世母亲微笑着招手,果然死不死的谎话不能随随便便说,她这一回病得仿佛真要就此死去。
一个月过去不见好,她长久处于蒙味无知的状态,顾府上下手脚迅捷,已经开始准备丧葬事宜,传进皇帝耳朵里,被骂个狗血淋头,谁料到第二天顾文博升任吏部尚书,丝毫不影响。
死
梦境冗长深邃,身似坠落深海,呼吸停滞,只看得见不断上升变换的星野,陨落的光与影编织斑斓的碎梦琉璃。仿佛数十载匆匆一梦,却又仿佛短暂相逢,凌乱的画面令人馄饨难明,心口一松,她似乎梦醒,窗明几净,家中一切如常,顾大成拿着车钥匙说:“起来起来,再晚不送你上学了啊!”
顾南风,或者,是顾小西,懵懵懂懂下床去,身上还挂着松散的格子睡衣,一头乱发蓬松如云。所有,一切,都与往日无差。她越发迷惘,梦与现实的交叠,她身处悬崖边缘,一失足粉身碎骨。故地重游,更似迷宫探秘,她缓缓向前走,听见厨房鸡蛋在平底锅里滋滋的响,男孩子修长的背影被门框半遮半掩,她走进厨房,便看见他手持锅铲主妇一般忙碌,回过头来一张少年英俊的脸,如太阳神阿波罗,永远普照的阳光。他笑,“快去刷牙洗脸,五分钟后吃早餐。”
她呆滞,周沐便又转过身去忙碌,周倩这女人运气不错,生个好儿子,从小懂事听话,爱读书爱劳动,勤劳勇敢没话说,到了顾家,一个人把家务事包揽,顾小西吃周沐做的早餐已经五六年,她的所有喜好,他全然铭记于心。
顾小西回头,又遇到周倩,蓬头垢面似厉鬼讨命,狠狠剜她一眼,之后走开,去顾大成面前娇声嗲气,搔首弄姿。
如此看,生活仿佛从未改变,顾小西仍是顾小西,而不是另一个重生在他处的人,谁?顾小西曾经是谁?记忆模糊,她强行回忆,头痛欲裂,最终想起来,她原来曾经叫做顾南风,曾经生活在千百年前,是死亡,或是时光的错乱将她送达此刻、此地。
那么,她究竟是谁?顾南风或是顾小西?
眼前闪过周沐焦急面孔,他握住她的手,这感觉如此真实,他说:“顾小西,是不是病了?”
她摇头说不,身体却靠着墙壁滑落,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周遭一切似镜面碎裂。
一瞬间,天塌地陷。
黑暗,寂寥无声,猛地睁眼,身体仿佛一瞬间解脱。
一息光亮,是昏愦黯淡的烛火,在门缝中漏出的夜风里摇曳,三更,鬼魅横行。
他的脸,陌生而遥远,背着光,静静伫立在窗前。
她声音嘶哑,张口无声,许久才发出些零散的音节,却是在问,“你是谁?”
他从阴影之中走出,跪在床边,细细抚摸她的脸,“这么快就忘了我是谁?顾小西,你太没有良心。”
她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惊呼,“周沐,你怎么来了?”
谁知他反问,“我来不得?”
顾南风讪笑,“山长水远,舟车劳顿,我怕你幸苦嘛。”
周沐却不与她多说,开门见山,径直道:“我在太原听说你不日将入宫侍奉天子,心里头为你高兴,这不,特地跑来给娘娘您道喜了,从此富贵荣华,母仪天下。”
她皱眉,缠绵病榻,身体无力,好不容易撑起身子来,半靠在床沿喘气,“周沐你说话注意点,少跟我阴阳怪气冷嘲热讽。”
他不以为意,捏她鼻头,“你就只对我耍脾气,到了皇帝面前却是毕恭毕敬奴颜媚骨像个天生的小奴才。”
她浑身发痛,无力做口舌之争,偏过头闭上眼,作势要睡。
“你一病数月,不见起色,我担心罢了。”
他叹息,她便心软,恍惚间感叹道:“我总以为自己是死了的,像是灵魂出窍,已不在当下。”
他一时沉寂,双双相顾无言,她想的是,其实他与她的情义再深比不过身家性命,她不能拖累他。而周沐,多日不见,他似乎已垂垂老矣,眼神浑浊而泥泞,光彩不再。
他忽然间说:“顾小西,你了解吗?我总觉得你我不过神在梦境之中,所有的一切,皇帝,你母亲,贺兰将军,这整个时空不过是你的或者我的凭空臆造,等到梦醒,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不过一夜过去,闹铃大作,要急急忙忙上班上学。”
她不说话,他便捏着她的手,紧张,继续说:“最重要的是我们,仍旧行走在梦境里但不自知的我们,该用什么方法让自己醒来。一旦醒来,梦里的一切全体灰飞烟灭,有谁能记得梦里经历过什么?没有人。只要我们能够醒来,顾小西,相信我,只要我们能够醒来,一切都将回到原点。”
她忽然间警醒,迎上他狂热而急切的目光,问:“所以说?你想做什么?”
“我们只需要一个契机。”他重复,“一个刺激性的契机。”
她神情紧张,紧咬着下唇,不语。
周沐亦是急躁,手上力道太重,令她疼得皱眉,“周沐,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是死,顾小西,只要在梦里死去,就能够再回到现实。”
“你————”
“我知道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顾小西,你相信我,结束并不痛苦,请你一定相信我!”
而她惊疑难定,“你要我相信你,然后呢?任由你杀死我?”
他不认,辩解,“不不不,怎么会是杀死你?我在尽最大努力解救你,解救我们,你和我。再回到从前去不好么?不管我妈怎么阻拦,我们都排除万难在一起。”
“周沐,你凭什么以为这一切不过虚幻梦境?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曾经生活的所谓现代文明,不过是你我大梦一场,现下才真真正正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是梦,是你的还是我的?如果是你与我共同的臆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出其不意的令你我痛苦的挫折出现?其实你根本分不清现实存在与虚幻梦境,你不过是对当下不满,所以想要回到对你更有利的状况,方法是毫不留情地杀死我,对不对?”
她的质问,他几乎无言以对,他的目光紧锁着她愤怒的脸孔,由羞愧到恼怒,他转眼间已变换姿态,勃然大怒,恨她到咬牙切齿,“顾小西,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这里,舍不得即将到手的高位,根本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罢了?我问你,你真能这样狠心,就此不再管你的亲人朋友自己一个人快活?”
她觉得累,周沐每每如此,无论开始如何,到最后一定将矛头指向她,从根本上说,他仍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在顾南风面前,到最后他的手段只剩下无理取闹,她疲惫地闭上眼,心中只余下无可奈何,“我不明白,也什么都不想明白。我很累,请你离开。”
换来却是他长久得沉默,此夜寂寂无声,原来已是隆冬时节,恍然惊梦。
听得见呼吸声,彼此交缠。
他不走。
她渐渐心生恐惧。
最后他说:“顾小西,我带你走。”
周沐手中握着一只仙鹤独立小瓷瓶,深深望住她,“鹤顶红,只要一滴而已,没有任何痛苦,小西,小西你乖,听话,喝了它,醒来我们已经回到家中,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周沐你疯了!”她挣扎,无奈大病未愈,浑身无力,推搡他如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眼看瓷瓶已到嘴边,她惊惧,眼泪扑簌,“周沐,不要……求求你,不要杀我……”
而他竟也泪流满面而不自知,颤抖着声线,诱哄似的安慰,“不怕,小西不要怕,不过一小会,一眨眼功夫就过去,你乖……”手上动作却不停歇,灌她毒药,取她性命,不,他根本不觉得是在扼杀她的生命。
周沐似着了魔,也许他已经恨她入骨,不杀之不足以泄恨。
她高呼救命,他却含泪说:“别再白费力气,皇上今日大婚,人人都进宫去看热闹,此处守卫松散,一个个早已经被我药晕。小西,这世上唯有我最爱你,我又怎么会真的伤害你?”
那液体甜得发腻,最终化作断肠的苦楚,五内俱焚,她仿佛已化作灰烬,她哭着说:“我好痛……”
他紧紧抱住她,勒得胸膛发痛,颤声说:“就一会,我们数到十,梦就醒了。一切痛苦都会过去,小西,我爱你。”
他终于满足,手里捏着鹤顶红往唇边送,预备双宿双栖,却得胸中一凉,长剑如虹,贯胸而过。
那人急急忙忙掀开他,往床上去探,抱顾南风在怀里,搬着肩膀往死里摇,“顾小七,顾小七你还有气没有?是死是活给爷一句话啊!”
谁知她一口血喷溅,染红他青灰衣衫,淋淋鲜血触目惊心,这一切发生得太过匆忙,还未来得及思考,死亡已近在眼前,程皓然简直着急得要抓狂,他这几日一股脑为死去的顾南风伤心悲痛,他娘亲实在看不下去,轻描淡写说,顾南风的死不过是李慕的玩笑话,事实是,顾南风顾南山是同一人,她雌雄同体?当然不,她本就是女儿身。
他被这一声惊雷炸得久久不能平静,事事心不在焉,耐不住夜探顾府,欲寻顾南风一问究竟,谁知竟遇到如此千钧一发,惊心动魄场面,心都要被吓出来。
但此刻顾府似一座空城,无人响应。
程牧云无法,只好抱起已然人事不知的顾南风,往同一条街上住着的邻居——胡太医府上猛赶。
街市灯如昼,忽而烟火上窜,苍穹骤亮,无数星火飞溅,斑斓似梦幻,今日普天同庆,皇帝大赦天下,君臣同欢,人人沉醉在各自的一片欢乐之中,又有谁知,是谁闯进了谁的浮华繁梦中?
程牧云抱紧了她,手掌却是一片温热,是血,灼灼燃烧。
“顾小七,你给爷撑住了!不然烧了你家祠堂!”这威胁实在够可笑,她才不在乎顾家祠堂,却又心酸,眼前一片迷蒙,她却在最后望见无垠的星空,星空之上,万里无云。
烟花在身后,落了又开,你说是世间最最短暂的美丽,却又如此廉价而反复无常。
宫中丝竹宴乐不绝于耳,李慕是风流少年郎,一身红衣,气度风雅,面上笑意盈盈,人生四大喜,他今日志得意满,自然神采飞扬,又不知带走多少少女芳心,你瞧那少年帝王,几多风流,几多清雅,似仙人临尘世,不可言说的气度。
他身旁自是倾国倾城姿容无双的张皇后,十里红妆,万千宠爱,她自是天之骄女,今日又嫁与天下第一如意郎君,从此帝后相携,母仪天下,谁够她风光。
好一对璧人,一个出尘脱俗,一个才容兼备,谁不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今夜满足多少春闺少女对爱情的向往,青梅竹马,与子偕老,一切美得刚刚好。
她眼前却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不知是须臾或是百年过,她抓住程牧云的手,开口欲言,却发不出声响,尔后似乎是他贴而来听,“你说,我听着呢。”
她咬字不清,根本不是在用声带发生,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来,却是,“不要杀他。”
程牧云顿一顿,点头说:“好,尽我所能,保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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