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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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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五谷,不入轮回!
说完,她机敏地捂住头,但等来的只是青年一个忍不住的微笑;他转过头,也注视着广场上蚂蚁般忙忙碌碌的人群。那双漆黑的眼睛静如深潭,像是将所有光影都吸收了进去,却不透露半点内心。
“鼬,你在想什么?”
鼬一时没出声,像是在出神。片刻后,他的目光才淡淡转过来,说没什么。
“嘛果然,虽说本质上是一个人,但鼬和我弟弟还是完全不一样呢。要说的话,我弟小时候尿床还不是我管。”明月放下手,语调变得懒洋洋的,“不高兴看到眼前的景象吗,鼬?”
他保持沉默。
明月伸出一只手,对准广场上的人挨着指过去。“官员,不老不死也不用担心五谷轮回,唯一需要做的是忧国忧民处理朝政;商人,因为升学很难所以不太能升仙做官,但能让自己活得尽可能舒服,不过面对官员还是矮一大截;平民,没有仙籍也没有钱,身体脆弱,还要操心吃喝拉撒,除了突然撞大运被选成王以外,基本没什么改变处境的手段;那些家生,实质上的奴隶,连平民的一点点自由也没有,唯一的安慰是衣食安稳。至于女仙和麒麟,只要做一点不算繁重的工作,就可以活得舒舒服服啦。”
“这个世界可真是不公平。”明月这句话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轻描淡写的陈述。
鼬不易为人察觉地皱了皱眉,抬手安慰似地抚了抚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其实他们也和凡人完全不一样:长途跋涉这么多天,身上只沾染些尘埃,连头发都依旧清爽顺滑,没有让人心烦的油腻板结。
“你不必操心这些。”鼬的声音舒缓而沉稳,“只要人类的社会还存在,不公平就是永恒的问题。”
“但是对公平的向往也会永远存在。”明月这话接得很顺溜,“如果我是凡人的话,一定会忍不住想,我也不想没钱,我也不想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苦。我也想享受华服美食,我也想长生不老。我想有足够的资源支撑我升学、做官,或者像麒麟一样驰骋四方、降服妖魔,只要选出一个王就会被所有人崇敬。”
“麒麟选出王就好?女仙照顾好麒麟就好?官员和王处理国事就好?当然,大家都做好自己的事,一切就天下太平。但是——”
人能凭借努力奋斗成为麒麟吗?人能奋斗成为女仙吗?人能奋斗成为王吗?一个人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国籍,不至于在王失道的时候惶惶不可终日吗?成为官员——看上去像一条路,但大多数人连安稳读书的环境都没有。反过来,麒麟不能说不想当麒麟,王也不能说想要退休。官员和女仙说起来可以选择当或不当,但这一小撮人的选择无关痛痒。
“这已经不是不公平的问题了。”虽然内容听上去很是愤慨,但明月的口吻还是跟闲聊一样,带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这是一个不自由的世界。而且,是非常不自由。”
这个世界是一个牢笼,每个人都被钉死在自己的位置上,无法摆脱自己既定的命运。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人从一出生,甚至在出生之前,就被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安排好了所谓的使命和生活方式?凭什么,一个人无法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自身的境遇?凭什么一个人不能自由选择想要从事的事业,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明月微微阖上眼,任由天光照在脸上,“然后,我在想,鼬未来的什么时候,你也许会开始恨我。”
“——当你把这个世界的真相看得越来越清楚之后,你会恨我的。”
前方的广场很吵。但,也只是很吵。一阵微风拂过,一片阳光洒落,那些别人的吵闹就悄然离去,成为感官的世界里可以忽略不计的背景。明月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流泪的冲动,但她真正的泪水早就在很久以前流尽,到了如今,所剩的不过就是这么片刻的无言。
“明月。”
她睁开眼。鼬正注视着她,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惊讶或生气;现在他看起来就像天边流云一样,有些遥远,但也清淡柔和,漆黑的眼睛映着一点金色的阳光。
“过来一些。”他做了一个招手的动作。
明月怔了怔,有些犹疑,但还是靠了过去。
而后得到一个拥抱。
那一反常态的,并非一个轻轻的、礼节性的拥抱,而是突然之间发生的,猛一下紧紧把她箍住的拥抱。是一个充满了激烈的情感,跟鼬的气质、性格毫不搭调的拥抱。
“我不会恨你。憎恨这种情感,我永远不会放在你身上。”
“但是!明明是我把你拖进”
“不会恨你。”
这个奇异的世界,还有奇异的规则,他都已经一一了解。他既不觉得这里比从前的世界更好,也不觉得更坏。只要人性是一样的,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样的。
“明月,我从不曾对世界感到失望。”
无论对哪个世界,他都从未觉得失望。他也有过悲伤,有过憎恶,曾因为深刻的痛苦而几乎感到绝望;但同时,他却也有过爱,有过快乐的时刻,无论遇到怎样的事,他都始终怀抱着微渺却绝不弱小的希望,不曾停歇地前行。
“这第二次生命,是你给我的。所以,永远不会恨你。”
他当然不害怕死亡的降临。他花了许多时间来计划自己的死亡,曾经每天都会想一次,小心翼翼,只为让自己死得正如想象的那样有价值。不是为了向谁赔罪,不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他之所以那么做,只不过是因为他既然注定寿命不长,那一定要死得足够有价值。
但是,他也从来不曾想要去死。
如果可以的话,他是不想死的。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要继续探索世界,想要继续思考人类的社会;他还有很多对于世界的想法想要去验证,也有很多对自身的困惑还不曾理清。
如果可以的话
他是想活下去的。
他活下来了。
“你不需要为我的人生负责。我曾经愚蠢地尝试过这件事——在佐助的身上,但直到最后我才明白,人和人之间可以相互影响,但只有自己才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况且”
鼬眼中出现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你现在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恨你,你就会放弃自己要做的事吗?”
他怀里的废麒麟动弹了一下,闷闷地揪紧了他的衣服,好半天才有些不情愿地回答:“不会。”
“嗯,所以我们本质上是一种人。”鼬淡然陈述,“振作一些,明月。”
废麒麟沉默半天,最后却更深地把脑袋埋进他怀里。“我觉得有点丢脸。”她说得有些悲愤,“我这是被安慰了,绝对是被安慰了?这样一来,不就真的显得我像妹妹你像哥哥了吗?”
“本来就是。”
“让我静一静,静静说她很想我。”
鼬很淡定地拍拍她的背。
——妖、妖魔!!
一声尖叫打破广场的秩序。明月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脑袋拔了出来,伸长脖子目光炯炯:“妖魔?妖魔在哪里,在哪里?”
一道苍蓝色的虚影。然后一双苍蓝色的眼睛定格在她身上。
那是一名人身蛇尾、被珍珠白和苍蓝两种色彩点缀得很美丽的女怪。明月和她大眼瞪小眼半天,眼睁睁看着她游过来,长长的蛇尾在原地盘起,进而将她赤/裸的上半身抬高。
明月挠挠脸颊,考虑着是不是该捂一下鼬的眼睛。
女怪纤白的手伸过来,轻轻贴上她的面颊。苍蓝长发的女性呆呆地望着她,透明的泪水布满珍珠色的面颊。
第三十九章 归山()
甫渡宫的混乱很快传到了碧霞玄君那里。她震惊得差点碰倒天帝塑像前的香炉,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重又恢复了镇定。
“少亭;碧云;你们去看看峯麟的状况;再把这件事告诉她。杜若;素琴,你们随我去甫渡宫把蓉可也叫上。”
蓬山的主体是岩石,蓬庐宫相互之间也是以石阶小道蜿蜒联系。在大部分时候;漫步山中欣赏柳木莺啼、奇石流泉,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但当女仙们需要赶时间——十分罕有的情形——时,这些曲折漫长的小路就很让人心烦了。
女仙们不会腾云驾雾,但玄君会。她踏出祭拜天帝的庙宇;居高而临下,挥手即是云雾一片。水雾自天上云海分出,盈盈汇聚在她华美的裙裾边,载着她和其他几名女仙一同飞向甫渡宫。
当仙人飞行的时候;世界会猛然变得很小:原本清晰的世界被飞快逝去的云雾模糊了大半;风从身畔飞掠而过,将时间凝为静止的一刻;在这一刹那的静止过后,他们就来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玄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飞行过了。自从天帝自此世消失,就再也没有需要她飞行的时刻。现在她忽然再度凌空,半是出于公心;另一半也是因为她急着摆脱之前的念头。
——什么都不会的塙麟;如果会像泰麒一样带来诸多波折;不如直接死在外面。
玄君急于摆脱这个念头。好像她早一秒去迎接塙麟,她就能早一秒洗清自己的罪恶感。
甫渡宫的场面的确有些热闹过头。芳国几百名升山者都聚在广场上,无数人的窃窃私语汇集为杂乱的喧哗,但当玄君率领女仙降落于此时,场面立刻安静下来。玄君一眼看见了葛瑛苍蓝的长发,正处于广场边缘某棵树下;那里同时也是人群关注的焦点。
葛瑛正和其他人对峙。她依旧在流泪,脸上却面无表情,以蛇尾支撑着整个身体,绷紧的线条完全是蛇类攻击的前兆。与之相对的则是三个人,其中那个黑发青年冷淡的程度比葛瑛更甚。一个黑发少女被他掩在身后,正努力探出个头,有些尴尬地笑着。她像是想摆脱青年攥着她手腕的手,无果,而后露出更加无奈的表情,去和另一个深蓝色头发的华服青年说话。
“三日月,好久不见。我本以为你会在沉睡一段时间。”
“好久不见。嗯,原本是明月大人说的这样没错,不过突然感应到明月大人遭遇危险,我不醒来似乎不行的样子。”三日月笑吟吟地点头,有些好奇地看着周围环境,像是完全不介意自己也被某黑发青年划在警戒范围内,“哦,是个新地方啊!看来,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明月大人和鼬先生遇到了不少事情呢。”
鼬这才又瞟一眼青年,问:“三日月宗近?”
“是,在下正是三日月,过去曾有幸同鼬先生并肩作战。作为刀剑而言,那真是十分让人感佩的战斗。”
“原来如此。”鼬淡淡一点头。
葛瑛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被泪水洗濯的苍蓝眼眸只顾直直望着少女。她长着尖锐指甲的十指展开如绽放的兰花,就那么指向少女,口中断断续续却坚持重复着说:“塙麟给我塙麟,塙麟”
“这是什么?”鼬问。
“嗯我想想,这大概是我的女怪。”
眼见那黑发青年不置可否,甚至手按在刀柄上,眼看就要对葛瑛拔刀,蓉可急忙拿出蓬山女仙的气势,呵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并急忙跑了过去。
没人说话。那青年扫了她一眼,眼里的冷漠和某种更冷酷可怕的东西让蓉可打了个激灵,气势竟不禁矮了三分。
玄君也走过去。“葛瑛,这是怎么回事?”她先看了一眼女怪,见她目光发直,心中摇头,这才又去看另几人,“听说你找到了塙麟!”
在看清那人模样的时候,美貌又不失威仪的玄君竟陡然脸色大变,失态地往后退一步,藏在广袖下的手指不为人知地轻轻颤抖着。“你怎么?”玄君失声道,“代王?”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玄君身上来了,除了女怪葛瑛——她仍然只执着地盯着她的塙麟看个不停。偌大的甫渡宫鸦雀无声。
明月轻轻勾了勾唇角:“代王?那是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目光会带来压力,但压力也会唤醒理智。玄君转眼醒悟过来,手指用力一掐手掌,面上即刻恢复正常。
——这就是女仙的首领,碧霞玄君玉叶大人。
蓉可这么说道。
明月漫不经心看向远方。
“失礼了。”玄君谨慎地隐藏起心中的惊疑不定,只露出一个微笑,“为避免打扰芳国的升山,请诸位先到蓬庐宫来。”
黑发的青年注视了她片刻,在蓉可即将不安地斥责他无礼时,他才答应了一声,放开刀柄。葛瑛嘴唇一抿,蛇尾更加绷直,立刻就想朝青年背后的少女扑过去。
“葛瑛!”玄君略带严厉地叫住她。
女怪转头看她,眼泪怔怔流出。与此同时,那名优哉游哉的蓝发华服青年,也自然而然走到了葛瑛和少女中间的位置,将她们隔开来。他笑吟吟冲玄君点点头,仿佛在说:请。
蓉可心下不忍,轻抚葛瑛脊背,难过地看着那据说是塙麟的少女。她顾不上感叹对方竟然也是黑麒麟,只轻声乞求道:“塙麟虽然塙麟可能什么都还不知道,但女怪是麒麟的乳母,葛瑛是不会伤害塙麟的。”
所以请让葛瑛陪伴在塙麟身边!
然而,黑发的年轻人对女仙和女怪的哀伤全无反应。他的表情甚至要更加冷淡,牢牢把少女拉在身边,让自己和三日月构成双重壁障,绝不让女怪接近一步。三日月倒是侧了侧头,笑着对女仙和玄君微微一颔首;这个华服青年连点头的动作都优雅好看。
尽管那双黎明天空般的蓝眼睛里毫无笑意。
“嗯,是这样的吗?似乎不太有说服力。”三日月眼里隐有一点金光,那是新月的刃纹在人形上的体现,此刻看来更像刀尖一点寒芒,“毕竟刚才,这位女怪小姐就差点掐死明月大人了哦。”
——塙麟
分明是欣喜中混合着哀戚的神情,没有丝毫杀气,明月也没有流露任何警戒的意味,可谁也没想到下一秒,女怪尖尖的指甲就划破了她的脖颈。
鼬的反应自不必提,甚至一直沉睡的三日月都振而出鞘、化为人形。但最关键的当事人本人,却陷入了不合时宜的愣怔。直到现在,她都显得心不在焉,只笑笑,说没那么夸张,不过破了点皮。
就这么一句话,让女怪泪流满面,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
“这怎么可能!”蓉可很生气。她第一反应是这个人在胡说八道,但她去看葛瑛的脸,却发现女怪眼神凄惶而迷惑,一声不吭,只是眼泪流得更急。
蓉可悚然一惊。
她说不出话。
在仙人的引领下,嘈杂的甫渡宫已经远去,两侧奇石围出曲径蜿蜒。道路往上,雾气渐浓;有一帘珍珠花垂落成模糊的花瀑,幽幽翠叶溶于雾霭,星星点点的花朵传递出同样模糊的香气。到了某一个地方,最前方的玄君停下步子。明月只觉面上一片润泽的水汽,还以为有蒙蒙细雨扑面而来,片刻后又发现这不过是水汽过载的云霭。
呼——
天地间起了风。
宛如被揭去面纱,蓬庐宫的主体呈现在众人眼前。宫闱重重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朦胧云雾隐了青山,也隐了蓬庐宫的边缘。一眼望去,恍惚会错觉这玉宇琼楼直通天上。
第一次到访蓬庐宫的人,都免不了会被这片奇异的宫殿群所震撼。当大家被眼前美景吸引了注意力时,明月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悄悄打量她。她心念转动,侧头对那人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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