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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而生-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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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他了解。他不说。他独自承担。
“鼬——”
“兄长大人——”
“哥哥”
虽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明月最后一句婉转得那叫一个可怕,连山都抖了一下,没想到鼬依旧不动如山,甚至还能报以微笑,吩咐说以后都可以这么叫(自然得到两枚白眼)。
这位雇主真不是凡人。
鼬自然会对明月微笑。他还会明知多余,却依旧在渡过浩泽的时候叮嘱她小心。那片沼泽里到处都是水蛭,需要在人和骑兽的腿上裹上厚厚的皮革,才能安全抵达对岸。那些没有提前准备的人会付出血肉的代价;但没有死人已经是万幸。
他看着那些双腿血肉模糊,却只顾发狠地拿布料——不管是否干净——一层层捂住伤口,生怕因为血腥味而再被大部队抛弃的人们。那一张张忍痛的、狠下决心的、又难掩无助惶恐的脸,那样的表情,和那样的举动。鼬很清楚,这些眼下处境不幸的人们,其实也认可其他人的处理方式;他们所不满的,仅仅是自己处于“被牺牲”这个位置。如果让他们换一个位置,也许他们会做出更加残酷的选择——
只要还有升山,只要人类在面对妖魔的时候依旧缺乏有效的抵抗手段,只要这个世界一直按现在的方式运转
那些已经存在的考量、做法,就永远是所谓“正确的做法”,永远会被贯彻下去;越是聪明人,越是会信奉和执行,无论这些东西是否冷酷至极。
——所有现实存在的制度,无论看起来有多糟糕,都已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最好选择。
总要有人牺牲——总要有人。即便牺牲的是他自己,他也不会犹豫。
“看着蛮可怜的。”明月在他身边小声感叹,“哇,要不是我一直安慰自己这是芳国的升山,我好歹是能保证没人死掉,才不会良心不安。”
“为什么会良心不安?”鼬问。
“嗯因为明明有能力却袖手旁观啊。”
鼬沉默一瞬,淡淡笑起来。这个笑又和之前晨雾般的清冷不同,而更接近薄雾中的晨曦,尽管只有些许,但的确更温暖、更明亮。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
“拜托了——”明月叹气。
第三十八章 天命()
峯麟——
峯麟——
峯麟——
自女怪斛珠带回蓬山公后,蓬庐宫的上空就高高低低飘动着女仙们黄莺般的呼唤。
“请别再私自跑到黄海中去了!”
“用法术遮蔽自己的‘气’;峯麟真是太狡猾了!”
“我们都很担心呀!”
“峯麟明明还没有新的使令——”
喂!
自知失言的女仙立即捂住嘴;然而峯麟已然听到了这句话。本就恹恹的她忽而被勾起伤心事;泪水不禁再度盈满眼眶。
她曾经有过使令。当麒麟还是幼兽的时候;会跟着女怪在黄海中嬉戏,游戏一般地降服妖魔,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直到完全长出角,麒麟就成为了“成兽”。这时麒麟才会开始选王。
换言之;能够选王的麒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使令。峯麟也不例外。
但是,不久以前;她的使令被黄海中一头强大的妖魔吃掉了。当时峯麟正从外界回来,不慎碰见那只妖魔,又降服失败,她的使令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妖魔口中。目睹这一幕的峯麟;回到蓬山之后就大病一场,一直哭着说都是自己的错。自那以后,内心本就柔弱的峯麟更加胆怯、忧郁,心事重重。连对照顾她的女仙,甚至女怪斛珠;她也不肯言明自己的心事。
就如现在一样;峯麟只是抱膝坐在窗边;在阳光里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头埋在臂弯中,默默地流泪。她一面流泪,一面哽咽着和女仙们道歉,说都是自己太没有用。看她这样,女仙们只能担忧地望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怪斛珠从背后揽住峯麟,将脸贴在她的后颈上。她那蝴蝶般绚丽的翅膀,在阳光中更加华丽耀眼,衬着峯麟璀璨的金色长发,无意中营造出一种神圣的距离感。
“峯麟回来了吗。”
蓬山众女仙的上峰,也即蓬山上唯一的真仙——碧霞玄君缓步行来。在众人恭敬的礼迎中,这名衣着、发饰、美貌都更胜众人一筹的仙君来到峯麟身边,含笑望着年幼的麒麟。
“玉叶大人对不起。”峯麟小声说。
“既然峯麟已经得到教训,我就不再多说了。”玄君玉叶宽慰她,“接下来,就好好休息。这一次需要接见的升山者也不少呢。”
“是啊,人很多。”峯麟好像被这句话压得喘不过气,更加把身体折叠起来,“大家都怀着很高的期望呢,为了这份期望,无论什么也能”
玄君一怔,看了斛珠一眼;女怪摇摇头,露出不安的神情。
“峯麟这次是去见升山者了吗?”玄君柔声问,“有认为可以成为王的人吗?”
“没”峯麟一顿,重新抬起头,犹疑着,浅紫色的眼睛折射出日晕一般的光彩,“有一个姐姐给人感觉很亲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王,但是待在她身边,觉得很安全。”
女仙们不禁“呀”了一声,止不住惊喜地交头接耳。玄君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众人又赶紧乖顺地垂下头,恭谨一礼。
“峯麟认为那是天启吗?”玄君问。
年幼的麒麟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闪动着,而后垂下眼眸。“我不知道。”她轻声呢喃,“但是那个人,我,我想不,绝对不行”
她忽然又一句话不肯说了。
玄君沉吟片刻,又温声安慰峯麟几句,便转身离去。经过弯腰行礼的女仙蓉可的时候,玄君开口让她跟上。
她们走出峯麟安居的海桐宫,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宫殿前的山泉旁。这道泉水从蓬山深处流出,在此处汇积出一个小小的池塘,再向宫外流去。泉水被四周翠绿的植映得幽碧,池面漂浮着朵朵莲花,还有珍珠色的细小花瓣乘风而来。这些纯白的花雨点缀在碧霞玄君的倒影上,就仿佛是为她添上的新的装饰。
“玉叶大人,您在担心什么吗?”蓉可忍不住问。
“哦?我们的小蓉可也敏锐不少啊。”玄君打趣道。
“玉叶大人,我都当了三十年的女仙啦”蓉可说着,仍旧嘟了嘟嘴,反而显出点少女的做派。
玄君微笑着,目光投向远方。“蓉可,关于峯麟的状态,你怎么看?”她问。
“嗯”蓉可犹豫一下,“我觉得,峯麟她好像很抗拒选王这件事。”
“果然是这样吗。”玄君轻轻叹了一口气。
蓉可好一会儿没有听到玄君的下一句话。她试着追寻玄君那遥远的目光,最后望见的是寺庙飞起的一角屋檐。那是王在登基前祭天的场所,其中有祭坛和天帝的塑像。但蓉可还知道,从寺庙后面的通道,能通往真正的西王母所在。十五年前,泰麒就是寻求了西王母的帮助,才得以祛除体内的污秽。
“五百年前开始,一切就在慢慢变化。”玄君忽然说,“五百年以来,延麒流落蓬莱,泰麒流落蓬莱,上一任的峯麟被臣子砍了头,塙麟至今不知所踪。十二位王里,海客出身的就有两位。”
“玉叶大人?”
“放在一千年前,这是不可想象的。蓉可,在曾经的年代,除了天帝的意志,没有什么能够伤害王和麒麟。像以前的峯麟,还有泰麒那样的遭遇,连最狂妄的凶徒也不敢想象。”
现在的泰麒蒿里,在还是泰果时就流落蓬莱,回归后又面临无法变身和无法选王的困境。好不容易选出了王,戴国有奸人作乱,囚禁泰王,更削掉了泰麒重要的角,害他差点死在蓬莱。
“而现在的峯麟对自己天生的使命产生了困惑。”玄君说,“蓉可,你知道先前峯麟几次三番地跑出去,是去见谁吗?”
“啊难道峯麟不是去看望芳国的情况吗?”
“那只是一部分。”玄君摇头道,“峯麟是专程去见惠州侯月溪的。”
月溪?就算是远在蓬山的蓉可,也听说过惠州侯怒斩台甫的事件。蓉可没有见过上一任峯麟,但当时还在蓬山的祯卫,还有其他几个资深一些的女仙,都心疼得痛哭了一场。饶是知道月溪情有可原,她们也抑制不住地反感他。
说穿了,面对一意孤行的主上,麒麟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啊!
“峯麟第一次见月溪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当面说出了‘你这种残暴的人,天命决不会认可’这样的话。然而,之后峯麟还是多次暗访芳国鹰隼宫,在暗处窥视月溪。”
蓉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震惊道:“玉叶大人,峯麟真的如此在意那个男人吗?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是啊,我想王应该是月溪。”
“那为什么峯麟”
玄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蓉可的记忆中,碧霞玄君玉叶大人始终都是优雅美丽、亲切又不失威仪的,无论遇到什么事,顶多让她皱一皱眉,那就算了不得的大事了。可是现在,玄君的神情还算镇定,眉宇间却浮现出淡淡的困惑,还有蓉可读不懂的忧虑。“是啊,为什么呢?但天命只能由麒麟来传达,没有人能替峯麟做决定。就连西王母也”她注视着庙宇的方向,喃喃道,“麒麟对抗天命,这种事闻所未闻”
但那又如何,近五百年来,原先“闻所未闻”的事情不都一一发生了?那么,支撑这个世界的规则,这千万年以来的秩序要改变了吗?难道改变终究不可避免?
在蓉可听来,玄君大人的担忧实在太过深奥,但那种深刻的忧虑,也的确感染到了蓉可。女仙想到海桐宫中彷徨的峯麟,还有踪迹缥缈的塙麟,不禁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道:“希望天帝大人和西王母大人,能保佑峯麟,保佑塙麟,还有各国受苦的人民”
天帝和西王母吗。玄君抬头望向天空,那蔚蓝高远的蓝天,明媚透彻如触手可及,传说中天帝就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玉京中。从来没有人见过天帝,她知道民间还有大儒教导学生,说天帝之类都是虚构,毕竟假如真有天帝,为什么要对百姓的苦难袖手旁观?又为什么强迫百姓承担王的失职?
说起来,她也已经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久远得都难以用“年”来计算——都没有见过天帝了。
不
她真的见过天帝吗?
哗啦——
澄澈如镜的池水忽然翻出浪花,也打断了玄君的沉思和蓉可的祈祷。在她们的注视下,一尾金红色的鲤鱼从粉荷碧叶下游向上游。那美丽的鳞片和灵动的身影,不禁令蓉可联想到另一个曾经相熟的生物。
那是塙麟的女怪葛瑛。
这么想着,蓉可无意识地呢喃出了这个名字:“葛瑛”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怪。苍蓝的长发和眼睛,耳朵尖尖,珍珠白的脸颊上长着透明的鳞片,会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人身、蛇尾,背上的羽翼在不用的时候还可以隐藏起来。塙麟失踪后,葛瑛也曾悲痛而执着地四处寻找自己的麒麟。当她满怀疲惫、一无所获地回到蓬山后,总是会独自来到这个泉水汇成的池塘里,安静地沉入水中休息。蓉可能明白葛瑛的悲伤。她非常同情葛瑛,就常常来陪她说话——尽管几乎只是她在说话而已。有时蓉可也忍不住会有一些怨言,不明白为何天帝要让“蚀”这种东西出现;这种灾难折磨了泰麒,又来折磨塙麟,更是一遍又一遍地伤了她们这些女仙的心。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么多的不尽人意呢?
提到这名十五年来四处游荡的女怪,玄君也不由有些恻然。女怪是为了照顾麒麟而生的;她们哺育麒麟,终其一生都跟随并照顾麒麟——他们惟一的爱,也是生命唯一的意义。
“玉叶大人,您说塙麟真的还能回来吗?”
从未有麒麟离开过蓬山这么久。当年泰麒流落蓬莱十年,已经是前所未见,还间接造成了他之后悲惨的命运,现在塙麟却是失踪十五年她该怎么长大?她是不是也和泰麒一样,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会变身,不知道自己本该拥有怎样的命运?即便侥幸回来,她真的还能顺利回归“麒麟”这个身份、完成自己的使命吗?每次想到这些,蓉可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不知道。”玄君垂下眼帘,隐去眼中情绪,“天帝的安排,连我也不能完全参透。”
蓉可不知道的是,这一瞬间,在千年时光中始终优雅睿智的碧霞玄君,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个想法闪电般照亮玄君的识海,恐怖得几乎让这名伟大的仙君颤抖起来——
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塙麟不如就这样死在外面,然后让新的塙果诞生会比较好。
恰恰也在同一时刻,静坐在海桐宫中的峯麟,抱着女怪的脖子,忽然想:要是可以选择的话,我真不想当麒麟啊。
然后她们都在产生这个想法的下一刻无声尖叫:天啊!
天啊
******
花费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芳国的升山者们终于进入了蓬山的范围,这就表示,不会再有妖魔来袭击他们了。这一刻,队伍里的紧张和沉默全面崩溃,有人甚至痛哭着跪倒在地,不住去亲吻蓬山的土地。
前来迎接的女仙们见惯这样的情形,只轻声请众人跟上,再踏着轻盈优雅的步伐,引领一众疲惫不堪的旅人朝蓬山更深处走去。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被精心服侍、保护的达官贵人也显露出几分疲态,但因为官员都列入仙籍,所以比之那些真正的凡夫俗子,还是端庄得多。
真正的凡人,脚底磨出血泡,衣衫早已褴褛,身上带伤,有的甚至已经腐烂,混合着污垢和汗渍一起,发出恶臭不堪的味道。在官员和女仙们的衬托下,这群肉体凡胎的人们真正显得黯淡而卑微。但正因为如此,他们眼底闪露出的野心,也比谁都要炽烈。假如麒麟是能够捕获的生物,谁抓住谁就是王,相信这群人会比谁都更加凶狠。
女仙们将人群领到了甫渡宫。说是“宫”,实际上是一大块广场,地面铺满平整干净的青石板,铺排整齐紧凑,互相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或裂痕。几座零星的建筑点缀在广场上,拿围墙围住,只看得见几片屋脊和飞檐。正对面有两间连在一起的居室,其中一座三面无墙,而以垂下的竹帘代替。
明天开始,峯麟会坐在那里,接受升山者的朝见。旁边那些建筑则是麒麟和女仙们的行宫。升山者需要自行在空地上搭建帐篷。
官员和官员在一起,商人和商人在一起,平民和平民在一起。女仙么,当然是和女仙在一起,从旁布置着明天要使用的会场,又嬉笑着自以为隐秘地对升山者们指指点点。
明月这边只有三个人,工作做起来很快。她蹲在孟极旁边给它喂食,再托腮看着鼬给帐篷打好最后一个桩,之后又百无聊赖地打量广场上的种种场景。鼬走过来把水囊递给她,明月接来喝一口,想一想,拉拉鼬的衣服示意他下来点儿。
鼬在她身旁坐下,明月也往地上一坐,伸长腿再伸个懒腰。
“连山呢?”
“连山先生去茅房了。”
明月“噗嗤”笑出来,还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干脆是揉着肚子笑不可支,一边笑还一边拍鼬的背。鼬定定望着她,有些困惑。
“抱歉!但是总觉得‘茅房’这个词和你的画风完全不搭嘛。”明月努力做出严肃状,“因为,你是天仙!”
不食五谷,不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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