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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评传-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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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她不仅比“前辈”、“士大夫”更具“史才”、“史识”,也更具“史德”。 把她的这两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称为不让“须盾”的少年成名之作,当比周煇所云“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②和陈宏绪所云:“奇 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①,更通俗、切实一点,也当更符合今天读者的口味。
(二)
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由于传主别具“史识”,披阅广博,对历代兴废,人事掌故烂熟于心, 所以她的现存十多首诗中,都不同程度地含有咏史的成分。标题作《咏史》
的“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稽中散,至死薄殷周”固属“咏史”之 什,那么涉及项羽和王导、刘琨的章句,又何尝不是“咏史”。传主对她的诗和对她的词一样,都很自信。在其《词论》中虽未言传,但可以意会的是, 她认为自己的词作不管在声律方面,还是在题材内容或表现手法“铺叙”、“典重”等方面,均无可挑剔,而对于其诗更自谓“学诗谩有惊人句”!又 岂止是“惊人句”,“惊人”的篇章也不乏其例,而最有代表性的是《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因版本不同,题目又作《绝句》、《夏日绝句》,写得很通俗,即 使用事亦不难懂。比如“人杰”和“鬼雄”,读者不难看出这是对杰出人物和死于国事的战士的褒美之语,但却不是随意杜撰之辞。“人杰”是刘邦称① 刘昫等《旧唐书·高力士传》,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② 周烬《清波杂志》卷八。
① 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赞张良、萧何和韩信的话:“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 下也。”①“鬼雄”,出自《楚辞·九歌·国殇》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李诗的前两句是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作一个象张、萧、韩 那样的治国平天下的豪杰,死后则应该成为象屈原所歌颂的为国捐躯的鬼魂中的枭雄。后二句借用项羽的故事,意渭项羽在生死关头不肯过江苟安,不 失为盖世英雄。他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亭长把船靠岸,等待项羽上船,并说:“江东虽小,地 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②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项羽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 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③遂自刎而死。
看来,李清照是很佩服这位末路英雄的。这在当时不仅是一种独到之见, 亦不失为一种可取的英雄史观。但此诗的意义主要不是在歌颂项羽,而是与她同在建炎年间所写的上引《咏史》诗一样,旨在讥讽不图规复的南宋朝廷 和宋高宗的逃跑主义。《咏史》诗主要当是针对张邦昌、刘豫之流而发的。
任河北路割地使、曾与康王赵构同质于金的张邦昌,在靖康之变后,降金建 立傀儡政权,称“楚帝”三十三天后,高宗赵构即帝位,张邦昌被放逐到长沙处死。三年之后的建炎四年(1130 年),历任河北提刑等职的刘豫受金册 封为“齐帝”,并多次配合金兵攻宋。李清照的《咏史》诗把这班无耻之徒比作篡夺汉室政权的王莽“新朝”,并嘲之为多余无用的“赘疣”;而《乌 江》诗则偏重于劝喻。同期同类之作尚有“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诸则失题之句。读这类诗时, 我们仿佛触摸到了诗人的一颗渴望恢复的赤子之心。把对江山社稷的这番忠荩之意,变为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这当是此类诗的肯綮。
今天我们评价《乌江》诗,还应赘言几句,提请读者不要拘泥于字面, 而应该看到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初衷也不在于对项羽“不肯过江东”本身的称颂,尽管我们不是在提倡以成败论英雄,但项羽的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个人 效仿的英雄行为。此外,诗人倡导生作人杰、死为鬼雄,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人要有一点精神、要有志气的意思,而与那种志大才疏、徒有豪言壮语 自封的“英雄”,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既崇拜那种叱咤风云光采奕奕的英雄,也看重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具有烛光精神,和那种 消耗自己滋补别人具有“维他命”风范的无名英雄。但愿有更多的人,去充当那种不再上演“别姬”悲剧的,既平凡又豪迈的新时期的真正的人杰和英 雄。
① 《史记·高祖本纪》,中华书局 1959 年版。
② 《史记·项羽本纪》。
③ 《史记·项羽本纪》。
二、意在言外的抒情诗欧阳修《六一诗话》谈到梅尧臣曾对他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 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于言外”和意在言外是一个意思, 都是说诗的真意在语言、文辞之外,语意含蓄,让人自己体会其真正用意。
胡仔针对杜牧的《宫词》:“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虽朝不是恩,银钥却收 金锁合,月明花落又黄昏”,而云“此绝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言之也。诗贵夫如此,若使人一览而意尽,亦何足道哉”①。李清 照的诗不同于她的词,内容多忧时伤乱,其格主豪迈雄放。但豪放不等于直露,如果说她的咏史诗其意寓于史事、故实之中,那么她的抒情诗大都意在 言外。过去对清照这类诗的评解,大都尚停留在语言、文词的层次上,没能揭示出其中暗含着的用意,甚至造成了对“文本”的误解。
(一)
亦幻亦真的《晓梦》诗《晓梦》是现存《李清照集》中仅见的一首一韵到底的五古正格: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从字面上看,此诗应该属于那种“笔意亦欲仙”①的游仙诗。开头四句说 作者不但随着轻悠的晨钟进入梦乡,还腾云驾雾般地踩着云霞跻身仙境,先是遇见了仙人安期生,又凭借他的引荐会晤了姿容绝佳的得道女仙萼绿华。
“秋风”四句化用“食巨枣,大如瓜”②和“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 船”③等语意,不仅起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修辞技巧所起不到的作用,还很自然地说明自己与仙侣们在一起,赏藕、食枣……,何等欢愉赏心!
“翩翩”四句对上文有所承转,意谓仙界不仅景物非凡,更有世俗中所得不 到的精神享受。“虽非”四句是说梦醒之后,更加期慕留恋其乐无穷的仙界生活。最后四句以醒来后的怅惘心情进一步衬托梦境(仙界)的美好难得。 以上虽系在反复思考了有关专家的精辟见解后,所作的审慎解读,但它仍然是停留在言辞之内的层次上,还不是实实在在的确切解释。解读如果到 此为止,把作者的名字换成有同等才力的其他诗人亦未尝不可。本书既然是作为思想家的李清照评传,那么就应时刻不忘通过作品发掘出传主的真实心意和思想状态。这就应尽可能地对其作品作出切实准确的解读。 正确解释任何一篇作品的前提,都离不开对作品进行确切(至少是认真、慎重)的系年。笔者注意到有专家尝以令人信服的笔触反复强调,不应该把 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说成是在其故家沦陷后所作,而应该把它看成是女①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
① 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卷二。
② 《史记·孝武本纪》。
③ 韩愈《古意》诗。
诗人前期的作品。笔者不仅谨从是说,还试图进一步将此诗系于徽宗崇宁五 年(1106 年)。是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清照遂得以由原籍返回汴京。经过四年多时松时紧的党争株连,此时得 以解脱,在政治上无疑是一件喜事。但是旧的忧患缓解了,新的忧患又接踵而来。从本书第四章对《漱玉词》一些篇目题旨的解析可以断言,这时清照 又面临着婕好之忧。一定内涵的作品,必然产生在一定的背景之下。如果此时清照的心里只有被解脱的喜悦,她何苦从睡梦中去寻找欢乐,梦醒后又怎 么会失望到连声叹息(咨嗟)的地步!如果此时左右她的是满心的喜悦,便很难设想能够写出感情落差如此之大,又极为精致的作品,因为“欢愉之辞 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的规律,对一个作品的感情成分比重较大的“扫眉才子”的制约,当有甚于对一般“须眉”的制约,又何况是对优喜易形于色 的清照呢?
那么此时使传主“念念犹咨嗟”的是什么样的“穷苦”之事呢?是“捷 好之叹”吗?虽然此时的“捷好之叹”,比在她受政治株连之时,上升到成了其感情生活的主要矛盾,但在《晓梦》诗里却仍然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在 清照看来,作为儿女私事的爱情痛苦,只能在“别是一家”的妩媚的词中抒发,在庄重的诗里,不容许有这般不宜公诸于世的私情。到底还有什么事, 使这个红得发紫的时相的儿媳对现状如此不满呢?在这里如果没有解读者的感情投入和切身体验,就很难烛照诗中所暗含着的“不尽之意”。在现实生 活中,笔者一贯服膺这样的做人原则——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推向逆境时,应表现出必要的自持自信,而自己一旦处在较顺利的境况时,必然想到今人 尊重的师长亲朋,而且认定任何一个作为人类精神餐桌上合格营养师的文学家,都会具有这种品格。李清照以其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告诉笔者,她和后 来的秋瑾,以及近世把一切献给民众的诸多女性作家,在这方面各自具有不同内涵的值得效法的地方。顺着这样的思路来考虑李清照的行实,不难设想, 当她回到了汴京的丞相府邸后,很自然地会想起,与她的父亲李格非有通家之谊的晁补之和张耒。前者是传主终生感戴的、为其文学才华的“说项”者 ①。 此时其各自处境如何呢?查《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九徽宗崇宁五年春正月:“毁元祐党人碑。又诏:‘应元祐及元符末系籍人等, 迁谪累年,已定惩戒, 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除毁,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今后更不许以前事弹纠,常令御史台觉察,违者劾奏。”据此,清照当不再 受任何株连。而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崇宁五年“三月戊戌诏应旧系石刻人,除第三等许阙下,余并不得到阙下。”此诏后所列名单,晁补之在第二等。 可见他仍未得到解脱,不能象格非父女那样,名正言顺地回到汴京。又据《续资治通鉴》崇宁五年正月“庚戌,三省同奉旨叙复元祐党籍……”,张耒仍 在文臣余官轻第一等,仍不得解脱。不仅如此,在张耒出知颍州时,得到苏轼死讯,因著丧服为苏轼举哀守孝,崇宁间为言官弹劾,再被贬谪。根据这 些确凿的史料,在清照写《晓梦》诗时,晁补之和张耒仍处于逆境和正在隐居是无疑的。诗中“因缘安期生”诸句的“言外”、“不尽”之意,正是在 这样的记载之中:“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①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云:“(李清照)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李清照《分得知字》诗云:“学 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①。很显然,清照笔下的安期生,就是晁补 之、张耒②等人的“言外”之名;再如诗中的“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虽然是出自上述神话传说,难道不是李格非明水老家莲子湖畔真实生活的幻 化吗?至于“翩翩”四句所写的仙侣,个个风度潇洒,才华横溢,谈吐高雅,妙语如珠,戏谑逗趣,巧手分茶,又很象是元祐党人谪离京城,被允许自便 居住时,私下里自寻乐趣的情景。苏轼在惠州所写的《纵笔》诗③,就是以类似于用禅悦的方式对于迫害的自我解脱。因为被迫害者愈是胸无芥蒂,愈说 明迫害者所施行的惩处无效。行文至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样一段话:“有人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性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 是自己本身的反映。”④用这段话反观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她在梦中所找到的也只是她和她的“前辈”的一段特殊经历的反映。或者说此诗的字面 是虚幻的,其内容却是相当真切的。诗人通过这种亦幻亦真的内容,将北宋时期尖锐复杂的新旧党争加以隐括,使作品具有了很高的认识意义。
有人说诗品犹人品,证之此诗,诚可深信。在文学史上,虽然何劭和郭 璞的《游仙诗》同时被萧统收入其所编《文选》,但郭璞所作的七首《游仙诗》,被后世认为是此类诗的滥觞,由他所开创的“游仙诗”的模式,正如 何焯所说:“景纯(郭璞字)《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①。“自伤坎 ”就是“坎 咏怀”
②的翻版,都是说郭璞借描写“仙境”寄托其坎坷不得志的情怀。后世“游仙 诗”的题旨亦时有如此。这虽然无可非议,但从作者其人其诗的品位上看,《晓梦》诗的对他人“念念”不忘,要比“须眉”们的“自伤坎 ”高出一 格。与此相关的是,“须眉”们写作“游仙”诗之时,往往是其穷困潦倒无人问律之日,而李清照却是“掩耳厌喧哗”,她把别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 之家,看作是吵吵嚷嚷的闹市。还有“心知不可见”一句,从语义学上讲其语言意义是指不可能见到她梦中的安期生、萼绿华等仙人,其言语意义则是 说自知难以见到晁补之、张耒这些可敬的诗界“前辈”。基于这一切,李清照虽然自身得以解脱,作为一个有更高精神追求的非凡女子,这时她的心情 并不好,诗中的“念念犹咨嗟”,无疑是为怀念意妙语佳的现实中的师长友好而长叹不已。这是何等的见识,又是何等的思想品位!达到这种品位的《晓 梦》诗,既不是被人写滥了的“游仙诗”,更不是等闲之作。
(二)
“新色照人”的短章、失题之作李清照诗的散佚情况十分严重,在多方搜集到的共约十来首中,篇幅较 长一点的只有四首,即除了上述《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晓梦》
诗(一首),还有《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中的一首杂言古诗,其他均为抒① 《史记·孝武本纪》。
② 张耒其人,生来颇有神秘之处,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所云:“张文潜生而有文在其手,曰‘耒’, 故以为名,而字文潜。”对此事本身,清照亦当有所耳闻。
③ 苏轼《纵笔》诗中有句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④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 卷,人民出版社 1965 年版,第 452 页。
① 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 1987 年版。
② 钟嵘《诗品》。
情短章和仅仅保留下一句或二句的失题之作。然而篇幅短、数量少,不等于 容量和影响小,更不能认为此类诗无足轻重。相反,为晁补之等人所称道的也包括这类诗:“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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