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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下)-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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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徽和在哪?”
邱灵赋莽莽撞撞奔向那小童,低头却见小童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只把药放下,便······”怜之话未说完,邱灵赋已朝门外跑去。
门外僻静街道,黑暗无光的房屋堆叠,只有一道月光铺在路上。
邱灵赋便逆着这条银河跑去,可那身影已经远了,远远看着,比鬼火更飘渺虚无。
邱灵赋越是要赶,那人却像是越远,他只得扯了嗓子喊道:“叶徽和!叶徽和!”
那人步履踌躇几番,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邱灵赋很快就捉住了他的袖子,张口便问:“阿魄在哪?”
叶徽和将袖子抽回,一双眼睛冷冷扫着这个人:“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邱灵赋想也未想:“什么好处都可以。”
叶徽和盯着他,冷笑一声,阴沉道:“你也给不了我什么好处。而我最讨厌得不到好处的麻烦事。”
邱灵赋恳求道:“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
叶徽和却道:“你还会让我救他,因为他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
呼吸凝结在肺腑中,邱灵赋只能愕然看着叶徽和,半点也动弹不得。可滞涩的血脉之中忽然又涌出一股活泉,悲喜的纠缠让他的心呈现一刹那的空洞。
邱灵赋竟然有些庆幸,他喃道:“他还活着。”
他说着话,又一双眼哀求地看向叶徽和:“你救不了吗?”
叶徽和道:“救不了,自己要死的人,我都救不了。我见到他时已经快死了。”
阿魄快要死了。
他也许在某个冰冷的房间里衣衫褴褛,躺在病床上无人照料。也许呼吸滞涩,寸步难行,就如自己现在一般。
这样的人就要死了,就像是孑孓蝼蚁死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在十五年前活了下来,也没有人知道他又将如何死去。
他喜欢将江湖和自己骨肉分离,在高处或暗处默默看着一切。他是江湖的弃子,既不是游侠,也不是英雄,是该被说书人一笔带过的名字,是该被人遗忘的风和呼吸。
“那我娘呢?”邱灵赋问。
“已经死了。”叶徽和看向远处,“但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死了,都死了。
邱灵赋琥珀色的双眼早就暗淡无光,他浑身虚软,灵魂早就随着这条路不知去往了哪里。他只剩一具躯壳,荡在月下风中。
他曾何其盼望能走出狭隘的街市,而今终于身在江湖,可此时只剩他一人。
不,现在还不只剩他一人!
邱灵赋对叶徽和道:“带我去见他。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叶徽和冷眼看他:“只是带你去见他?”
邱灵赋忙不迭道:“带我去见他。”
叶徽和又问:“任何事?”
“任何事。”邱灵赋说着,又紧跟着再次确认道,“任何事!”
叶徽和拿捏不定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许久,终于露出个古怪的笑。
紫域之外,镜湖映天。
人行湖边,仿佛将星罗棋布踩在脚下,此刻天地颠倒。
邱灵赋来过此处,那是紫域陋巷不远处的湖泊,寒气逼人,刺骨阴森。不远处还有一湖,阿魄曾将他拖入水中,将面具一般的泥污融在湖水之中,向自己露出坦荡的真面目。
邱灵赋远远地看到了一座黑色的房屋,原来阿魄就在这星河之畔。
不等叶徽和解释,邱灵赋便已经飞奔而去。
这屋子不大,压抑得好似一座黑暗无光的墓,他把门撞开,一眼就看到那床上的人。
那人闭着双眼,两颊凹陷,嘴角沉重地静止着,他睡得不安详,也不放心。
邱灵赋来到他身边,跪在床边,从被中牵起他的手。
“阿魄。”他没有对阿魄的冷漠怒气冲冲,也没有任性哭闹,他只是认真又严肃地念着他的名字。
可即使如此,阿魄却没有回应他。
也许此时自己要去杀人,去作恶,将所有美好的东西毁灭,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告诫自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邱灵赋将他的手放在脸颊,希望他再好好地抚摸自己,可那只手却是僵硬冰凉的。邱灵赋便将他的手腕压在自己唇上,用吻去感受他虚弱的脉搏。
他还活着。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他的心跳还在跳动。
邱灵赋深呼吸一口气,轻声问道:“他可曾说过他为何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闭上了嘴,为了忍住眼泪,他突然凑上前去,吻了一下那少年的唇,紧接着又吻了吻他紧闭的眼。
接着他又紧握他的手,呼吸缓慢又小心。
叶徽和在不远处观察着邱灵赋的举动,却始终未走。
“此毒是在三个月前所中,毒症外人极难察觉,中毒者本身若不是武艺高强者,也极难察觉,其余的我一概不知。”叶徽和垂眼道,“两个月前,我曾以为自己已精通世上所有奇毒,但目前看来······”
邱灵赋喃喃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他们还在那白雪岭之上。
白雪岭危机四伏,可阿魄如此身手,如何会大意中了别人暗算?即使是自己千百次精心设计,也未曾让他服下他不愿服下的毒物。
邱灵赋摇了摇头:“他不会服下一种他不愿服下的毒。”
叶徽和挑眉:“难道他自己想死不成?”
阿魄与死这一字绝无半点关联,他是活在人间的魂魄。
邱灵赋恨恨地低声道:“不。”
邱灵赋回想着那座遥远的雪山,那座尘封杀戮和往事的安静坟墓。当自己被眼前的事迷住双眼时,大雪之下还有什么是自己未曾留意的?他自顾自地享受着阿魄的温暖,却忽视了他本身。
他想起了那饥寒交迫的山洞之中,自己也曾莫名地生起如此时一般患得患失的心境来,他害怕阿魄的消失,就像害怕死亡。
那时的阿魄也曾因为多日未进食,像这般一动不动。
他又想起阿魄是如何为自己从那洞顶一跃而下,而在那不曾犹豫的一跃而下之前,又是如何听着自己绝望的呼喊沉重离开。
邱灵赋沉声道:“段惊蛰曾经设计让我们吃下一种面饼······可那面饼我也吃了。”
叶徽和摇头:“以此人的武功,任何毒物放在嘴中,他都能尝出异样来。”
邱灵赋手颤抖地撩开阿魄的头发,反复叫着他的名字:“阿魄,阿魄。你来告诉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这是他最卑微的模样。没有人会忍心看他苦苦哀求,去放弃本该有的高傲姿态,像一粒尘埃一样伏在地上。
但他却突然不说了。
他也曾这么卑微地恳求过阿魄,求他看自己一眼,求他带自己离开寒冷和饥饿,黑暗和孤独。
邱灵赋眼前浮现起阿魄的背影,他仿佛能看到那时阿魄离开时步伐何其紊乱,他看不到的神情如何目眦欲裂。
那时段惊蛰浑身是伤,他坐在那椅子上,懒洋洋地拿出了一支瓷瓶,露出个淡淡的笑容。那瓶中装着穆融的解药······
阿魄未经多思,伸手便拿过······
邱灵赋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许久才发现上边全是自己的眼泪。
他紧紧地攥紧了阿魄的手,像是要把两人之间微弱的联系再好好维持下去。
“我从来没有······真的想毒害你。”除此之外,他无法再说出更多。
阿魄从来细致入微,是不是只有过这一次的大失分寸?可身在江湖,哪能失半点分寸?
是他自己太软弱,无穷无尽地发泄自己心里的暗火,才使得阿魄只顾着承受自己的尖锐和无理,却无法将自己的痛苦与他一起承担。
邱灵赋泪眼朦胧地看着阿魄的脸,可又像是对自己说话:“你们都走了,我是不能辜负你们死去的。但是哭比笑着容易多了,你说的那种潇洒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说着又轻声问道:“可今后还有多少年?”
他还未死,可能他还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的哭泣。他其实后悔了,他不想看自己在此悲痛欲绝,也许阿魄开始觉悟,就算这毒会把他身边的人逼入危险,他也想活下来。
因为活下来的人,才是要永远承受痛苦的那一个。
邱灵赋微微侧头,问叶徽和:“你真的······”
“救不了。”叶徽和未等他说完,又再次残忍地回答他。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道:“人何时才会明白,一种□□,从来就不止让一人痛不欲生。这就是□□之所以为‘毒’。”
他又看着阿魄平静的脸,喃喃道:“他是个聪明人,可有时聪明人也做不了更聪明的选择。”
邱灵赋忽然俯下身子,在阿魄的唇上亲吻舔舐。他恨自己的泪止不住,让本该温柔的吻从未有过的咸苦。
这世间所有人的命运本就掌握在自己手中,是生是死是聚是散全靠自己,外人半点也动不得,就像自己从始至终也未能改变邱心素的决定,也无法干涉阿魄温柔和包容之下对他自己的伤害。
屋外有残月一轮,漂泊星海。
墓穴一般死气沉沉的屋内,只有一门月色向邱灵赋开着。月光太凉,他把自己的腿脚缩在阴影里,不肯沾染那月色半分。
他只是跪在地上,时而吻着阿魄的脉搏,时而吻着他的呼吸或心跳。
叶徽和离开了,消失在屋外无边月色之中,消失在吞没一切的江河湖海之中。
邱灵赋看着阿魄的面容,直到天明。
我还能做什么?
天明了。
暖阳照在阿魄脸上,让他的脸似乎都有了血色。
邱灵赋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面上的阳光,不自觉伸出手掌,小心摸了摸。
他的手掌盈满了阳光,可阿魄的脸上却映着妖魔黑色的手。邱灵赋近乎残忍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心情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爬上了床,将耳朵埋进阿魄胸膛,他似乎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握住他的手腕,摸到的似乎也是自己的脉搏。
这个夜晚太漫长,邱灵赋仿佛已独自一人度过了许多年。
他的眼睛永不再清澈,声音也永不再虚浮。他最后亲吻着阿魄的唇角,然后睁着眼睛问阿魄:“阿魄,你要什么?”
接着他又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了,阿魄,我去买酒来。”
说着他便像是清晨醒来与爱人作别的人,融入外边无边的暖阳中。
邱灵赋没有带上幕帷帽,素面朝天走在紫域的街道上,可奇怪的是,此时也没人察觉得出他是他。
即将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所及之处都是阳光。
邱灵赋浑身舒泰,他的灵魂泡在温水之中,懒惰得甚至不想再回那间屋子里。
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忘记昨夜的寒冷,也会忘了那个温暖又冰凉的人。
邱灵赋买了一壶好酒,却没有往回走。
阳光普照大地。紫域的路像是浩瀚江河,金光粼粼,万古不歇,把他推向说书人不曾说及的远方。
第100章 说书人(三)
邱灵赋没有喝酒。但他只提着酒,骨子里便透着一股醉软的感觉。他从路边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咀嚼,是甜的。他的神情安详,浅色的发与皮肤像是发着光,整个人像好似要融在阳光中。
他在这样的阳光中没走几步,一束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懒洋洋回看过去。
他对拿目光并不惊讶,他特地来找此人,因为这是他决心忘记阿魄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对那人道了声:“吴为道。”
他不称此人为前辈,只是直呼其名,可他眼里也没有挑衅。他似乎相信自己变了个人,不再想去做那些多余的动作和表情。
那吴为道一身装束严密,也遮着厚厚的幕帷,可才从紫湘楼出来,便撞见此人,而此人又识破了他的面目。
吴为道自然不会相信那是巧合。
他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邱灵赋:“你······”
“阿魄是白家少主,他在复仇。”
邱灵赋开门见山,多余的字一个也没说,可他立刻感觉到了幕帷帽下吴为道的气息的停滞。
邱灵赋咧开嘴笑了笑:“我只是来提醒你,他留着你一人,当然不是为了让你好过。”
吴为道僵在原地,一身老骨好似被钉在了这紫域的土地上。而他面对的不是个少年,也不是一句道破天机的话,而是座黑色无声的雪山,让人感到无限的压抑和恐惧。
邱灵赋把该说的说完了便走。他心里清楚,从此以后这人过得不会太舒服。因为他可是说书人,他知道某些人的名字就像一把剑,会永远悬在另一些人的头上。
用这种方式让人记着阿魄这个名字,也倒是不错。
不远处是日渐衰落的紫湘楼,一眼望去,暗淡无光。
自从丁奢死后,湘水宫便彻底脱离了江湖的身份,如今只从商。但从商也不如意,丁湘大小姐为重振湘水宫,现在也只是在苦苦支撑。
而吴为道这般需要避人耳目的人,就喜欢住在这样清净的客栈中。
邱灵赋提着酒,他的目光本该望向远方,不再为稀奇的风景偏离半分。可他路过紫湘楼冷清的门口时,冥冥之中像有无形的丝线牵着他的脊骨和目光。
他鬼使神差,往那冷清的黑暗里扫了一眼。
这是他这辈子最后悔又最幸运的一眼。
在他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都比曾经的日子更悲又更喜。他会戴上脚镣,被自私的欲望折磨终身又贪享终身。
而多年后,邱灵赋在将死之前再回想起当初,也许在看这一眼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将来这一切。
邱灵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所牵引,他带着鬼魅又空洞的神色,走向了那扇冷清的门。这紫域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他靠近那扇门,只听得见自己在阳光中喝醉的心脏开始复苏。
他像早就知道那里该坐着一人,而那人又在什么位置。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角落中的紫衣人。
紫色是紫域的颜色,是毒…药的颜色,也是浩瀚江河湖海里最浓重的颜色。
即使如此,那人坐在那里也不招摇。在紫域没什么是招摇的。
客栈里人只有寥寥几个,但大都是在这惨淡的酒楼里麻木地做着事。只有那紫衣人一人,在近乎享受地品茶,仿佛这紫湘楼还是往日那般繁华。
邱灵赋走近他,不等他邀请,便坐在了他面前的长凳上。他这擅自的一坐倒不是挑衅,实际上无半点戾气,反而好似被人钳着双臂压上来似的。
邱灵赋抬起眼,直视着那眼前的人。
那紫衣人将茶杯放下,露出一张熟悉又平庸面孔,一双陌生又冷漠的眼睛。
邱灵赋瞳孔骤然一缩。
可他又在一瞬间捏紧拳头,他第一次如此沉得住气,忍了忍,只低声道:“是你。”
那人摇头:“也不是我。”
他说得奇怪,又指了指自己这张脸:“这张脸是假的,不过确实是我挂着这幅脸皮与小石交了好友。我还曾以其他面孔与邱小少爷在那山洞中一起待过。不过邱小少爷不记得也罢。”
是他害了小石,也是他害了自己。他是段惊蛰的走狗,是要杀死阿魄的凶手!
他与这人就隔着一张桌,一杯茶。
可此时邱灵赋没有把手放在剑上,此时那些汹涌的情绪似乎比想象中更容易忍下。他只是盯着他,轻声道:“为一个死人办事?难道你也中了什么毒不成?”
那人摇头:“他是个聪明人,死后的事可不能交给仇人,只能交给有共同利益的人。”
邱灵赋很清楚他为何要坐在这里,而自己问什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呢?”
那人看邱灵赋是个聪明人,也不多言:“谁都想从哪个秘密捞点好处,我正好也觉得那秘密能让我找到一个需要找的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从桌子上推给邱灵赋:“我不过是从聪明人的计划里顺手牵羊。”
邱灵赋没有去看那信封:“这是要我做何事?”
他话虽脱口,可心中似已经有数。
那紫衣人道:“无趣之事。”
邱灵赋又低下眼睛:“你要等何人?”
那人又道:“无趣之人。”
邱灵赋沉吟片刻,又道:“我帮你找人,你直接告诉我······”
“你猜我找了多少年?”那人打断他的话,露出个阴寒的表情,“说出来怕是会吓死邱小少爷。”
看来他非让自己做那事不可。
那人说那话时有一股压抑的暗火,那火就像是天边滚烫又渐暗的晚霞,一天一天从他心里滚过,烫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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