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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羡客-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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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透一怔,移开了目光,牵着言昭含的手腕道:“外面冷,你先跟我回孟家。”
言昭含站着不动,执拗道:“你若想说些什么,我站在这儿,听你说完。你若想跟我诀别,就不必挽留。”他病得很重,唇色苍白,一句话未了,咳嗽声不断。他烟波里映着漓州的灯火。
孟透晓得他走了很远的路,或许远到他这一生都不会再走第二回。他不晓得当时言昭含千里迢迢来漓州,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听他说一句“来时安否,向来怀念”。
言昭含问:“那是赵家的小姐赵情焉?”
“是。”孟透看着他的眼睛,不安地握住他的双手,“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言昭含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脸色刷白,人如薄纸临风而立。他压抑着自己,连嗓音都在颤抖:“你心悦她?”
孟透将他揽入怀中,手臂紧紧扣住他的腰身,下颔抵在他的肩上,无措道:“不是。”
“你要娶她?”
孟透觉得自己一放手,怀里的这个人就会消失。他被冷风吹红了眼眶:“是。”
良久良久,他听见言昭含哽塞着问了一句:“那我……”言昭含紧揪着他的衣袖,问道:“那我怎么办。”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弯下腰,手还牵扯着孟透的衣袖。孟透跟着他跪坐下来,不断替他顺着后背,但于事无补。
他以手支地,咳得撕心裂肺,咳到气力用尽、泪眼模糊。他抬起眼,笑了,他说:“三哥,我回拂莲了。”
言昭含没听他说什么,挣开他的手,如同酩酊的夜归人,跌跌撞撞地顺着河流走,寻找停泊靠岸的船家。
夜泊的船家撑竹篙而来,漾开千层波纹。他们唱着悠久的调子,词中道:“蓬山远,路迢迢,我种菩提与山枣,一愿洗尽前尘苦,二愿长相守到老。忘不了,忘不了,当年不如结情早。到不了,到不了,夜夜与君眠春晓。”
恰逢隔岸杏花楼笙箫声起,歌声飘散在夜空里。夜深天欲雨,风骤起,漓州姻缘树上的红布带随风飘荡。雨滴落在河面上,圈起涟漪。船家披上蓑衣带好斗笠,撑船徐回。
言昭含走得决绝,当夜坐船离开了漓州。
孟透一路跟着,看着他渐行渐远。
对岸有人过桥而来,是来寻他的人。孟透将腰间一锦袋的银子交到他手中,指着那条船,对他道:“前头那条船上坐着的,是言家的小公子,你随着他离去,一路侍行。”
仆人忠实,立即吆喝船家靠岸,下到浦头去了。临行前孟透嘱咐道:“替他买几味治伤寒的药,再添置几件冬衣。烦请你照看好他,千万亲送他回沉皈。”
第82章 天澜4
孟透在深冬时收到言清衡的一封书信。信上说,言昭含已平安到达拂莲,寡言少语,听学练剑,一如往常。
言清衡说:“拂莲的冬寒不过漓州,他在拂莲安好,了无牵挂。”
孟透收到这封信后,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挂念,将思念和情分一同斩断。
这年过年,孟家内堂热闹。大哥寻着机会拉着他出去。两个人坐在阶前,吹着冷风,手捧热酒。大哥跟他说起年少的趣事,说他小时候爱作怪,时常惹得他头疼。
大哥说:“你从小就是最不让人省心的一个,却也是家里最出色的一个。阿爹阿娘一直盼着你长大,盼着你成为孟家的支柱。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们又觉得,你该成为天下人的支柱。”
话里也不乏家长里短。
大哥叹了口气,道:“阿透,情焉是个好姑娘,你好好待她,千万别辜负她。”
孟透点点头:“我知道。”
他接着道:“你说的那个人,我在六七年前,阿爹带我去拂莲沉皈的时候见过,那时他大概是十岁。”
孟透喝了口热酒,扬唇道:“好看吗?”有冷风迎面,他的面颊冰凉一片。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的金黄流苏乱晃。
大哥也笑:“好看。尤其是那双眼,水盈盈的。人又小又瘦弱,不爱说话。阿爹说你断袖了,看中的还是言家的少爷。我一猜就是他。后来转念一想,要是人家长得不好看,你也绝对看不上。”
“你忘了你小时候养过一只白兔吗。它刚来我们家,不肯吃东西,只肯喝水。连嬷嬷都说养不活它了,你一意孤行,每天都陪着它,偷偷躲在角落里看它吃东西。后来那只兔子竟然真的活着了,而且只与你亲近。”
“阿透,你喜爱那些美好的和脆弱的。怜悯命途坎坷的人。但这不是你所谓的爱。你还年少,肩负不起这些苦痛,你也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
“大哥是过来人。你年少经受再多的波澜壮阔,见过多少山河磅礴,你走尽千山万水,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你以为的情深千种,都不过是年少轻狂时做的一场梦。你喝过的酒,遇过的人,都会在某一天被淡忘。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懂得,情深抵不过光岁长流。”
孟透打小听过许多人的许多教诲。他们说,他们是过来人。他们披着来路风霜,有着逐渐沧桑的颜容,和被光岁打磨的平滑的棱角,钟爱平稳与安长。
孟透起身,掸走衣上的灰尘:“大哥,你不懂我。”
他大哥不再说话,抬头看着他。
孟婍穿着小花袄,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一只手拿着啃了一半的油腻鸭腿,嚷嚷道:“大哥,三哥,阿爹阿娘催我来看你们,你们怎么还不回饭桌上啊,大家都等急了。”
仆人在院里打扫枯枝败叶。远处天空上绽开了烟花。夜里风萧瑟。
孟透将小孟婍抱起来,在怀里轻掂了一下,往回走。小孩身上有股花香味,孟透笑着问她:“阿婍今年有什么心愿?”
孟婍的小嘴也是油腻腻的,她手里捏着鸭骨头不肯放,低头咬了口肉,口齿不清道:“我希望,哥哥每年都很开心,不要那么难过。”
孟透停下了脚步,他看向孟婍,小姑娘啃着骨头无辜地看着他。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肉,抱着她继续朝前走:“鬼灵精。”
“要是哥哥开心了,能多给我买几串冰糖葫芦就好了。”
“想得倒是挺美,小心你的牙。”
他带着孟婍回去。内堂灯火如昼,家中人与赵家人围桌而坐。他坐在赵情焉身旁的空位上。
那日赵策的长姐也在,就在他右手边的位子上。他多年不曾与赵筝相见,她出落得温婉大方,亭亭玉立。赵筝颇擅古乐,一曲《长相忆》醉倒无尽潦倒人,更擅刀剑术法,曾随其父征战野灵。她笑着唤他“阿透”。
孟透一见她就想起了言清衡。
他们俩低语了几句。
孟透说:“年前我在沉皈,还听言家二公子提过你。”
赵筝笑容微敛,有些羞涩地抿了口酒,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说了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只夸了你的才情。”
她笑:“阿透,你倒是变了不少。”
孟透对面是赵家主母。赵夫人同他母亲谈得兴起,谈孟透,谈赵情焉,谈到他们俩的婚事。
赵夫人说:“等焉儿病好了,我们就择一个良辰吉日……”她身旁坐的是赵策,他面色不冷不淡,自斟自饮。
赵夫人不知道,赵情焉不会有病好的那一日了。连漓州被誉为再世华佗的邹大夫都说她没有多少年光景了,倘若她能尽平心中事,郁结皆消,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赵策瞒了家中人,赵情焉自己也不知晓。
家宴散后,孟透扶着赵情焉回客房歇息。他担心她夜里冷,让仆人带来两床厚被褥。他替她掖好被角,说:“安睡,焉儿。”
赵情焉握着他的手,向来苍白的脸浮上红云,她眼里的墨色要流淌出来,看着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勾起唇角小声道:“你等我好起来。”
孟透说“好”。
他承了一诺,之后六月里就留在漓州,日日陪伴赵情焉。她的病没有再加重,只是夜间稍咳,不间断地喝药。
入夏后暮涑门派之事繁重,西泽师叔给他寄了封信,催促他回暮涑。他当即从家中告别,回了暮涑。
永夜城第二回阴灵暴乱,就是在那年的夏末。野灵比起上一回,更是来势汹汹。野灵啃噬着这一座等待复苏的古城的残垣。城中百姓大多逃离了永夜,一些人没能等到天明,就被野灵吞噬。
此事一出就惊动了各大门派。各门派都有弟子连夜赶往永夜城降野。漓州赵家、骁阳江家也在其列。其实哪家都清楚,永夜的盛景不再,他们无力回天。哪家都看着暮涑与沉皈如何决定,打算及时调转。
言书涵虽不愿招惹,但还是允了言清衡与言妙前往永夜。
而暮涑的众长辈不愿淌这趟浑水。
第83章 天澜5
江翊因父亲前往永夜,请命同往。霍止是随江翊一道去的,他嘴上不说,心底里还是很在意言妙的安危。他知道言妙底子好、处事灵敏,但就是放不下心。
众长辈不留情面地驳回了他们的请求,不容他们再提。
长辈的意思是,暮涑子弟就算去了永夜城也是于事无补,因此并未作打算,也婉拒了永夜城主在急信中的请求。
暮涑婉拒,沉皈搪塞。这两大门派一表态,其余门派跟风下信令,谴调回一半弟子。唯有江赵两家家主亲领门徒,风雨兼程,不曾折返。
自永夜出事,江翊就有些不安。孟透晚间有时留在他房中看书,他满腹心思,静不下心来修习。屋里点着香炉,江翊觉着闷热,开了窗,坐在案前瞧外头的院子。院里的几株翠竹伫立在寒风里,竹枝摇曳。
孟透当时不懂他的不安,斜倚软榻翻书,漫不经心地宽慰道:“只是降野,江先生亲征不是头一回。况且赵策的父亲也在同列,你不必过于挂心。”
江翊不回应,蹙着眉头,手持着狼毫笔,墨水顺着笔尖落下,在宣纸上晕染出了一块墨迹。他搁下笔,将那宣纸揉成一团,随意丢在了某个角落。
他瞧着窗外,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孟透,你说今年暮涑会下雪吗。”
“说不准,暮涑和漓州都不大落雪。去年和前年不是没落雪么。”
孟透早已沉寂在暮涑不雪而寒的冬夜里,炙烤着一路走来隐在衣袖里却依旧冰凉的手,在漫漫长夜里做着儿时旧梦。梦到浸润绿意的春天,隔岸的杏花树,长街尽头的垂杨柳,满坡的桃花树,年纪相当的人,眉眼温柔的人,青衣软袖的少年。
懵懂的小妹孟婍写给他的信上,字迹歪歪扭扭。她说她梦见了还要幼小的时候,梦见了阿爹阿娘和哥哥,在梦里掉眼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心里觉得很难受。
孟婍在信中问道:“哥哥,为什么梦里比梦醒后要温暖。”
孟透答不上来。他也是在懂得生离死别前先感受到苦痛的。他从年少起就觉得,俗世凉薄,心藏山河万川,波澜不定,风波不定。可笑的是他走到后来,连一叶扁舟都无从安放。
……
暮涑的深冬是清寂而安宁的。然而这一年,独善其身的暮涑未能尽享安宁。永夜征灵战事告急,前往永夜的各门派弟子没能按时返还。江赵两家家主给暮涑飞鸽传信,请求援助。
暮涑与沉皈都看轻了这次征灵。
众弟子在封城降野时,无意间发现城北尚有十几户百姓未知未觉,留在永夜城中,不曾撤离。当是时,永夜城已封,夜色已深,焚烧永夜的大火一路从城南蜿蜒而上,被逼至绝路的野灵也往北倾涌。
沉皈弟子在城北布好结界,只待野灵至北端。在这个节骨眼上,言妙发现了这十几户人家,因此带着弟子挨家挨户焦急地敲门。
百姓还在睡梦中,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多数人家听从他们,赶紧离去。也有人家顾不得梳洗,身着中衣赤着脚在房中翻找值钱财物,敲门人在外头看得着急,不断催促。
言妙找到散落在荒凉贫民窟的几户人家,待她敲开最后一户人家的院门时,火舌已经舔舐着不远处的青瓦屋,野灵涌现,凄厉哭号。
那户人家有个约莫十岁的小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衣,眼睛很亮。他那瘦弱的娘亲看到不远处的景象吓得瑟瑟,他看起来却很镇静。
言妙对那孩子道:“城中野灵暴乱,你们得赶紧离开这儿。你听姐姐的话,带着你娘沿着这条小道走,最北边贴着黄符的墙上,有着木梯子。城中有结界,你们走不出去,你们就顺着木梯爬上去,那儿有我们的弟子在,他们会带你们出去。”
说话的工夫,已有好些人奔向草木深处。他们衣衫未整,带着干瘪可怜的包袱。小孩点点头,带着病重的娘亲匆匆走向小径。他离开前转过头来问了一句:“姐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那是宋景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言妙。他是在逃离像是人间炼狱的永夜城后,才听闻这个名字的。拂莲沉皈的三小姐言妙。
那个身披月白绣花斗篷的姑娘,背对永夜的火光而立。大火烧毁了她身后的屋舍,屋梁倒塌,火屑流飞。被焚烧的野灵化作灰烟。火光照亮她姣好的侧脸。她笑着,只同他招手,让他快点离去。
她说:“你替我告诉那边的人,倘若永夜城守不住了,就封结界吧。”
她抽出长剑,寒光从剑身落到尖端一点。她转身踏入火光里,发髻上簪的绢花欲坠,鸦发随风乱舞。宋景然回望了好几眼,见她从容的背影远去。他记不清她衣裳是什么花样,绣的是白牡丹还是月季。多年后他甚至记不清她的模样。
他觉得奇怪,他拼命想记住那些人的面容,却总是在清晨掬起捧冷水时遗忘。这些人的眉眼渐渐淡去,与世俗中的人融合在一起,变得平庸失色。而那些他想要遗忘的丑恶的面容,总在俯仰之间出现在脑海中。
他知道永夜乱了,这片留有他血泪和记忆的故土即将被封存。他心里有着错杂的悲哀与连自己都不敢的欣喜。他被娘亲牵着走,清醒又不甚清醒,感觉是在朦胧中做的一场梦。夹着雨露的冷风拂过他滚烫的面颊,他穿着掉了半个鞋底的草鞋,颠簸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
他说:“阿娘,天要落雨了。”
他阿娘不说话,手心里满是汗水。她的额头也布满了汗珠,她用衣袖擦去唇边的汗水,带着他匆匆复匆匆地走。
宋景然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他回头看去,永夜的乾君高楼倾塌。高楼上有一座钟,钟上有着翩然欲飞的仙鹤。年前还有人在意那座钟上的铜锈。高楼倒了,钟上的仙鹤也要飞走了。
第84章 天澜6
永夜城的消息传来时,他们还在清觉台修习。台上落满了沾露的红枫叶,有时剑尖一转,叶子卷舞而走。先前连日阴雨,这天晴朗,午后日光从云缝间倾洒倾洒,暖意融融。薛夜想去趙临城中修剑,顺带去天香阁里要坛君子酒。
孟透新得了一匹飒露马,也想带出去遛遛。他问其他人去不去。
李行风屋里案上还留着一摞师叔交代的文书,他说他就不去了。霍止兴致缺缺,却说“去吧”。江翊思忖了会儿,正要开口,一位师兄踌躇着过来,面色沉重,说西泽师叔让江翊过去一趟。
这个时候西泽师叔让江翊过去能有什么事。他们不敢想,只收了剑陪着江翊一同过去。
屋里坐满了暮涑的长辈。十多位长辈皆在,无一缺席,神色肃穆地列坐于己位上。
江翊跨进门槛,他们留在门外等候。长辈的声音低沉,他们只能听见里头絮絮的说话声,但听得不大真切。
接着就是剑落地的声响。
孟透再不顾礼节,率先推门进屋,其他三人紧随其后。江翊的身躯在颤抖,后退两步,孟透上前搀住他,询问似的看向西泽师叔,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西泽师叔闭上眼,点点头。
“你们知晓也无碍。永夜城失守,焚烧野灵时,城北一些百姓未曾及时撤离。江家与言家在封城前劝散贫民窟百姓时,乾君高楼倾塌,一些弟子身亡……江家主也……”
西泽师叔没再说下去,轻声道了句:“节哀。”
“这些时日你就不必留在门派中了,回骁阳去罢。好生宽慰家中人……”
江翊眼前一黑,一时间听不清他讲了什么,单膝叩在地上,脑海里天旋地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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