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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泳的鲸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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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是我女朋友吧?」话从佑楠口中,微弱吞吐地冒了出来。 
「毕业后我就要去当兵了…我相信,我们都有一定程度的默契了,对吗?」 
他走向前笨拙地拥抱我,浓烈的男子气息失控蔓延, 
却。进。不。了心里。 

送走佑楠,我倒回房里,狠狠大睡一场。 
像在冬夜里超渡流放的灵魂似,没天没地的虔诚。 
起床后房内电话出现两通未接来电。一是佑楠打来,想是在我昏睡之际打来报平安的。 
另一,则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04…是台中的呐……」在心里暗自忖度。 
也许生命中,总有些细微如叶片脉络般的线在冥冥牵引着。 
执傲的我,从不曾主动查询陌生电话。 
此时竟一反常态的,按下了回拨的按钮。 


(十) 
 我只能用一只眼来爱。 
 另一只眼,忙着代谢眼泪。 
…………………………………………………………………………………………………。 


冬。盛产橘子的季节。 
我在黄澄温暖的快餐连锁店,延续那早该被岁月融蚀殆尽的记忆与等待。 
空气里弥漫着油炸马铃薯的气味,流窜在桌椅之间。满是食欲。 
我替自己点了杯温暖的热可可。 

学士路麦当劳那偌大M字招牌在风里摇晃着。我支着颊,思忖自己置身台中的正当性。 
没来由的,何苦又要招惹记忆的愁? 
那天随手回拨的陌生号码,得到的,竟是你虚弱住院的事实。 
时间不断逃离,悲伤仍停留原地。 
伤口。已经结痂了吗?坦白说,我没有把握。 
该关心吗?该探望吗?我甚至连表达位置都没有。 
多卑劣,多懦弱。一个消息几乎要掀起我两年来封死在心底的扉页。 


莫约享受一杯热可可时间,门外两个搀扶的身影,并肩擦过那有火红头发的玩偶,推门入内。 
宋榆臻一头娟秀长发,容颜疲累但清丽依旧。相较两年前,眉宇间明显少了些冷傲。 
她身边的人,身瘦如柴,凹陷的双颊榇着双眼倍加深邃。外衣披着肩膀,宽不过一本字典厚度。彷佛一碰就要肢解碎裂。眼底除了孤寂再没有一丝神采,直叫人难过的垂下了眼。 
「去看看fiber吧!她病了,整个人都变了。」我忆起李湘云电话那头哽咽的语气。 

要面对削瘦到三十三公斤。血压只剩三四十的你。我来程中不停在脑中勾勒 
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惊讶与怜惜仍是难以压抑。 

「医院药味太浓,所以约你在这。」宋榆臻扶着你,双双坐落我面前。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两年的距离让我只能笨拙的开口。 

「能这样大啖汉堡,真好。」你答非所问。失神地环顾四周,目光扫带出扇形的苍白与冷漠。 

我发现你薄薄唇色,竟然是黑紫色的。 

「等你痊愈,你爱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啊。我一定陪你吃。」宋榆臻轻拥你肩膀,柔声哄着。 

「你当我是傻子?」你猛然推开她。 

「医生都不敢说我会有痊愈的一天,你凭什么用这种字眼来安慰我?」 

「不要生气嘛,对不起,我道歉。」宋榆臻红着眼哽咽,困难的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来粉饰。 

毫不理会宋榆臻,你走向窗边,盯着窗外冷风飕飕的冬夜。像尊面无表情的雕像。 
半惝,才缓缓的说: 

「找我有什么事吗?学姊?是专程来怜悯我的吗?」 

「如果是,请你带着你的怜悯马上离开。我不需要。」 

你像刀刃般尖锐,不分原由就是一阵乱砍。血肉齐飞,毫不客气。让人近不了身。 
看着桌上专程买的水果礼盒,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吞咽你带刺的话。 

「不要这样子,好不好。」宋榆臻走向你,哀求的说。「大家都是关心你,才来看你的啊。」 

「不、需、要。」你肩头不断起伏,像是在强压着怒气。宋榆臻看着我无言的叹了口气。 
我站起身,正打算说些什么来缓和,你突然转过身来,凄怆的笑了。 

「好,你们都不肯离开,那么,我离开。」你说。 

话一出口,你像风一样窜出,冲到大街上没命似的狂奔。我跟宋榆臻一前一后追着你。 
还没能拦下你之前,你已经在十字路口被一辆白色的BMW擦撞在地。 


「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的死掉。而已。」你说。 
十三楼的病房,俯瞰城市街景如画。你在药物作用下平静睡去。 
我看不到那如火炬的眼睛。 

「心室有衰竭现象。开刀换瓣膜是迟早的事。」医生在私底下对家属宣布。 

你那双露出被垫外与我手臂直径一般的腿,白色消毒纱布包裹成一圈圈生涩。 

看着你胸口起伏。我好气。气你怎么可以、比、我、还、惨。 

好似我这两年来为挣脱禁锢所受的苦闷,只不过是吞进一颗不够甜美的糖果。 

水果已经堆摆上窗台了,该是怕小小茶几承不住重。黑色的吉他搁置在床边角落。 
师长、亲戚、朋友、接连探访。小小病房飘着浓浓果实香甜。 
面对闻讯赶来关心的教授、同学们,你总是冷言冷语,尖锐地削去所有温暖。 
随着探望时日渐增,你的言语讥讽越益锋利、眼色神态更加孤傲。 

从你母亲见白发稍,与宋榆臻无言地疲惫。我知道。 
你切切实实地伸着尖刺的双臂,粗鲁拥抱你的至亲与挚爱。 
无语寒霜的侧脸,进行孤独又寂寥的捍卫。 

与雅芳一次偶然电话里,不经意地,掏诉对你种种忧郁与担心。 
几天后,她在夜里捧来价值半个月家教薪资的进口人蔘礼盒,在病房外叩门。 
一脸坦率单纯,仍掩不住远道奔波的善良心意。 
原本斜倚床上拨弄琴弦的你,竟展露罕见笑容。眼神里久违的弧度。 
大概是熟悉度不足。再怎么薄情擅离,也不好展现敌意。 
「谢谢。」你放下吉他,说着。 
随后兴致骤燃地,嚷着要到公园走走。说是要,晒晒月亮。 
从病床攀坐上轮椅,你随手拎了人蔘片含在嘴里。那份狡诘,与我原是旧识。 
而今剩下的,只有疾病耗损下,偶然回眸的惊艳。 

推着你离开病房,离开惨白一片的医疗大楼。 
公园就在转过停车场后的绿地上,大约十来分步程。城市寸土寸金,囚禁灵魂的牢笼里, 
无论是月光、绿地或是好兴致,都是奢侈。 

停车场闇黑朦胧,人影稀少。远处一对离情依依的恋人牵手交谈,迟迟不舍掩上车门。 
偶有驶离的车灯燃亮短暂黑暗,一阵光波明灭中,那情侣二人的面容瞬间清晰。
眼前所见让我倒抽了一口气。这相依相偎的男女,不是别人。竟是刘渊吉与宋榆臻。 

冰冷沁心,重击的震撼让我顿时忘记了维持原来行进的步伐而怔着。 
直到你释出那意味深远地一声轻笑,我才惊醒。 
「决不能让你看到这一幕啊!」我心疼地暗想。 
赶忙俯低身子,挡在你面前假装绑鞋带。脸颊肌肉努力拼命维持恒温。 
你眼睛飘出一股焚焦味,连浏海都泛着湿意。 
「谢谢,你的好意。」你俯身向前,在我耳边轻声说。「但我残缺、病着的是心,不是眼睛呐!」 
你笑得诡谲。有始以来最深的一次,很悖于常理。让人狂乱的沉。 
你挥着手臂,要雅芳继续推你向前走。青筋暴浮的你的手,竟瘦得藏不住血管。 

其实,冬月总是黯淡。行道树之所以缤纷,该是街灯的璀饰。 
从轮椅站起后,你伸开双臂缓步往绒布般柔软的草地上走去。 
身上粉红色条纹的病服,在夜里有种不协调的活力。 
「比起粉红色,你该更适合透明的。」我想。 
我试着想去说些什么,却受限你尊傲不容侵犯、柔缓渐远地孤寂背影。 
三个人就这样,对着草地街灯默默步行了一夜。 
这样画面,像是要配上很多、很多和弦,才能诠释地经典画面。 

风起时,我的视线穿过雅芳肩膀,直直望向轻倚树干旁的你。 
在那桦树转角边,你梦呓似轻哼一段不知名的曲子……。 
「not things good……not things bad…。。still walk……I ‘m still alive…… 」 

冷冷的冬夜,我听见年方二十二的你,如此坚持地,唱着。 


冬后,必定是要有春的。 
每天抵着僵冷的天候,从彰化家中到你病房,凭藉的也就是这一份坚信。 
那些记忆里珍放收藏的,在生命的挫败跟前,几乎是没有咀嚼的必要了。 
也许,这样的空隙确实有它存在的必要。 
随着药物的治疗,你气色逐渐好转。于是开始尝试从荆棘满布的言语中,释放些许暖意与歉意。 
即使有时仍是相当冷而坚硬。 
而我在探视过你后惯有的那份踌躇情绪,也不再如影随形。 

一星期之后,你出院返家静养。在我大四下开学的当天。毫无疑问地,我该在高雄,但我没有。 
知道你不舍得让母亲奔忙而打算独自办理出院。 
于是我纵容自己,成为你离院登记本上唯一的家属。 
从高耸的医疗大楼到公车站牌,一路上你反复玩着手中的零钱。 
十八块。不多不少,一趟单程公车的钱。 

「还是十八块吗?」我问 
「五年来,也没有什么建设好让车价上涨的。」你将铜板依大小叠在手心。 

年,很有份量的记忆单位。 
五年前的十四号公车站牌,像是个源头标记,第一次陪你等公车,第一次交谈。 
当时怎么也没料到,一与二之间,竟然有如此漫长地相隔。 
十点一刻,对街几辆早餐车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让人望眼欲穿的公车却迟迟未现身。 
等了近三十分钟后,不禁担心起你身体状况。 
「别等了,搭计程车吧!」 
「不!我喜欢撘公车。」 
「那让我有活着的感觉。」你望着街上人车,缓缓说「活着,才有等待。」 

活着等待,是啊。那守候呢? 
我应该等待着,你终于发现到我一直坚持守候着你的那天吗? 



(十一) 

我在我原有的世界,销声匿迹。 
单枪匹马独闯你的,迷宫。 
像追梦的唐吉轲德。 

…………………………………………………………………… 

「我要去海边。」 
那一天,你突然这样对我说。 
镶嵌在削瘦脸颊上的眼睛显得好大。清澈眼底映成一片湛蓝无垠。 
租了台小客车。我和你就这样沿着中台湾的海岸线一路南下,只为寻找一片海洋。 
是台湾太小还是眼界太高?车行一天,却遍寻不着一片教叫你满意的沙滩。 
直到在极南端的灯塔旁,我在小贩摊上买了一个很可爱的陶笛给你。瓢虫形状的陶笛。 
你笑了。我也笑着。因为陶笛、因为海风沁凉、因为发丝飘成可以镶嵌进相框中的模样。 

「为什么想来看海?」躺在沙滩上,隔着数万粒细沙我问。 

「你曾经贴近过死亡吗?」 
 我摇头。 

「从大一第一次住院开始,我无时无刻都在做死亡的准备。」 

「我必须让我『一年』,是一般人的『十年』啊!」 

你声音极轻。轻到连沙子都感觉不到重量。但我已经体认到你积极的转变。 
蓝的天,碧的海,沙滩向夕阳学习着温柔。飞机在三万英呎高空拖曳出一条绵长的流云。 
我退到了底限,才换得与你相视微笑的经典画面。我在心版凿刻这份美丽。 

薄暮渐凝,提醒归途的到来,空气渗进凉意,隐隐地,这画面其实危弱得叫人害怕。 
这平和的镜象像悬在高崖上的钢索,一个不经意的弹动,这些发亮的美好将迅速震落谷底。 
一如阳光终将隐没。 

对你的纵容是残杀自己的对等方式。 

回到台中你家门口,已入夜时分。 
你家门口站了两幢身影,是我原来世界里的关键人物。 

「可找到你了,江学仪。」雅芳一把捉住我的肩,急促的力道让我晕眩。 

站在一旁的佑楠沉默地打量我身边的你。 
你迳自走回家关上铁门,我立时陷入毫无转圜馀地的赤裸与尴尬。 

「你到底在干嘛?」雅芳将一张纸塞给我。「你知道你快被退学了吗?」 

我摊开纸张,一切了然于胸。那是我学校的旷课通知。 
自开学至今近两个月,我几乎没有踏进过校门。面对这样的结果,我并不讶异。 

「都到大四了,为什么你要这样?」 

「大家都找不到你,你竟然也就狠心不联络?」 

我无言。舍弃唾手可得的学位,断了与仅有的朋友的联系。 
原来的世界来对我发出最后通牒。 

「算了、算了。你现在马上回去,我跟佑楠陪你回高雄!」 

我摇头,转身。 
任性的、不顾一切的,生命中唯一冀望,仍然是陪伴你,想陪你这么一段。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那个女孩?」司佑楠终于出声。 

苦涩的声音在潺潺街灯下,像刨刀刨出的木片一样削弱薄颤。 

「一直很喜欢你的眼睛。」我说。 

我叹了口气,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决定诚实,只好静静地,说出残忍的原因。 

「喜欢你,只是因为,你的眼睛像极了她啊。」 
 
车在夜里奔驰,透过后视镜我看见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欺瞒。唯有自己明白。 
司佑楠那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只是两年来止我干渴的梅。 

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处理身边所有纠结,包括学业、未来。以及佑楠与你。 
我沉溺躲进你渐渐敞开的心房,并天真的以为,你终将因我而辽阔。 
我尽可能地争取每一次的聚首交谈,来弥补我们曾因错身而蹉跎的年轻岁月。 
却忽略了生命里那些最具冲击性,却又无法预期的变异数。 




(十二) 

仰泳,泅泳。 
究竟是,美丽的阴错阳差? 
或者是,遗忘了赏味期限的青春糖衣? 

................................. 

「大四下,真不念了?」 

你放下口琴问着。橘澄色泽的夕阳自你唇边滑落草地上。 
金属制的A调口琴。反射天空边陲的太阳。 
身体渐渐好转的你,像苏醒在惊蛰后大地活力,拉着我就嚷说要散步。 
在科博馆广告牌旁,两个中学生正腼腆地互换情书。 
你双手抱膝坐在草地上,望着前方的画面笑着。 
草地上的口琴映出春意盎然。 

我在你身畔躺下,看着你嘴角的曲线,不禁伸出食指在口琴孔间游移。碰触间接的馀温。 

「高中生呐,真是回不去了。」 

「想念高中的日子吗?」 

「不。」你转过身低头翻着背包,旁分发丝从耳后滑落。 

「只是,突然想念第94颗芭乐而已。」你说。 

你将一份类似文件夹的东西递给我,神情兴奋的说着关于文字与画面的梦想。 
看着你眼睛亮着久违的活力,但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心里,半规管接受不到任何声音。 
脑海漩涡着你的那句话。(突然想念第94颗芭乐而已……我只送过93颗啊!) 
我像受人鱼之歌蛊诱的渔人。迷失在汪洋却理不出头绪。 

直到我翻开文件。 

泛黄的纸张,挑引记忆翻涌。那是当年我寄给你的剪贴小说:『童女之舞』。 
「你……一直收着?」 

「我……不该一直收着?」 

「不念书,那就一起做个梦吧。」你说。 

「梦?」 

你沉默了一会,将手里把玩的草根远远抛出,认真地说起关于故事的梦、电影的梦、画面的梦。 
那再熟悉不过的风采,唤醒当年在礼堂外的台阶初见你的悸动。 

五。年。前。的。你。 

最后一抹晚霞退去,你拎起背包在风里站起身。 

「只是想知道好故事,会不会有好剧本而已噢。」 

我抬头疑惑的看着晚风扬起你肩颈的发,慢慢消失在宝蓝色夜空下。 
抓住最后一抹馀光朝走入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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