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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事人-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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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朝,王融上朝时悍然质问薛靖为何在后宫窝藏前朝余孽,薛靖不予回答,反而闲闲道:“昨日萧相才递了折子,参琅琊王氏侵占民田、结党营私数宗大罪,朕以为为避嫌,王大夫最好还是去一趟延尉,以息悠悠众口。”
侍卫上前押王融去延尉,王融挣扎不过,只得高声喝道:“端朝殇帝为妖后所惑,先帝与臣为清君侧,奈何清河裴氏为拥立幼帝不惜弑君,方才无奈登基,皇上登基不过三年,就要学殇帝不成?”
“裴家姐弟祸乱朝纲,如今又轮到那妖后之子迷惑君上,清河裴氏果真都是以色事人的祸害,当年先帝便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朝野一片哗然,胆大的已不顾朝堂礼仪,交头接耳起来。
裴后与幼子涣在未央宫焚身以火,是天下皆知之事实,可先太子泱,天下人只知他在北门为人所截,便再无下文。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若是皇上见其容貌不忍杀之,留在后宫宠幸。。。。。。也不无可能啊!
结合这些日子的是由,皇上怕是真在后宫蓄养前朝余孽,这般对琅琊王家。。。。。。是昏君之行啊!
薛靖在龙椅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知,他即便处斩王融,查抄整个琅琊王家,流言他也再抑制不住,林泱的存在已为世人所知,世人说他是昏君,又何尝不会轻贱他?
世人不知他们曾经的总角之交,不知那些隐晦的情爱,他们只会将他的痛苦与屈辱视作谈资,史书轶事,他都脱不了祸水的名头。
他们怎么能这样想他?怎么能这样看他?
下朝后他到了清乾殿,听宫人传报林泱醒了了,急急朝他榻边去。
榻上,林泱黑幽幽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轻笑道:“我是要死了?”
薛靖不语。
林泱见他神情便知了真相,他低低一笑,说不出的婉转低回,仿佛含了无尽欢喜:“薛靖,我死了,你可还留得住我。”
“你死了,我陪你一起。”薛靖说。
“那你江山呢?”
“有人替我坐。”
前几日太医便告诉了他,林泱生来弱症,好生将养也难得长命,现下受了这番折腾,是真的回天乏术。
他听闻却并无多少情绪,只叫了太医下去。
他早打定了主意,同生共死,只死前到底要了了林泱的心愿,除了琅琊王氏。至于江山皇位,他身边不乏狼子野心之人,谁愿意守着这江山,谁便去守着罢。
林泱看着他,忽然幽幽道:“我听说,你废了皇后?”
“是。”
“那朝堂怕是不太平。”
“任它。”
林泱忽然哈哈大笑,他笑得那样用力,原先愈合些的伤口都裂开了几道,薛靖知道他高兴,也没有拦着他,良久,林泱停住笑,语气隐隐有了些千回百转的苍凉味道:“你把我关在这里,就是为了保你江山稳固,怎的如今还是为我祸害了?”
“我把你关在这里,不是为了江山稳固,是为了你一世平安。”薛靖轻声道,“不论你信不信,阿泱,这是我唯一情愿的。”
林泱不语,二人便又是沉默。许久,内侍忽的上前,说是谢相求见。
薛靖眉心微蹙。林泱看出他心中纠结,微微一笑:
“去见他。”他说,“我想说的,谢相替我跟你讲。”
“先帝生前曾对朕说,谢相有大才,却非朕能驾驭之人。如今想来,先帝诚不欺朕。”
清乾殿里,薛靖望着谢晖清俊的面容,静静道。谢晖闻言并不惶恐,只闲闲道:“先皇看得清楚。”
“是啊,父皇看得清楚。”薛靖目光倏然锐利,“敢问一句,谢相算计多年,可为的这龙椅?”
谢晖并不正面回答,他望着薛靖明黄的龙袍,道:“陛下登基三载,理料朝堂之事可有力不从心之时?”
“自然。”
“陛下可知缘由?”
“不知。”
“呵。”谢晖轻叹一声,“那臣便多言几句。先端朝六姓相互制衡,皇权却始终压制其上,固然清河裴氏势力过甚,到底也维持得住太平。可琅琊王氏与河西薛氏联谋造反,诛灭清河裴氏,等同六姓去其二。虽说先帝控住了江山,但其余四家见薛氏如此,心中怎会无效仿之心?”
“谢相想效仿?”薛靖冷冷地说。
“陛下待臣讲完。”谢晖声音仍旧不卑不亢,“为压制四家,尤其是有拥戴之功的琅琊王氏,先帝无法直接打压,唯有扶持其他世家予以抗衡。陛下登基后,声望过甚的成了臣与陈郡谢氏,陛下所作所为,臣一清二楚。”
“您选择再度扶持琅琊王氏,但臣与萧相同气连枝,琅琊王氏即便身为后族也难成气候。无奈之下,您决定宠幸皇后与王贵嫔,力保太子母家为琅琊王氏,但陛下的做法,同昔日殇帝有何区别?后族势力过甚,皇权必然不稳,此法不过饮鸩止渴,将来江山便是重现东汉外戚专权之难!”
“解决之计,便是重新拥立皇族林氏,世家见薛氏下场,效仿之心必然消歇,而六姓去其二,反可为寒族青衿提供晋升之路,阻遏门阀之风。是以臣与泱殿下长通音信,皇后知晓泱殿下身份,便是由臣府中之人通风报信,泱殿下受了这般委屈,陛下势必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对琅琊王氏动手,后族不稳,权柄失序,若天下人知晓陛下竟是为了泱殿下,结果便是陛下失尽天下人心,此时起事,世家门阀必然一呼百应。”
谢晖语速并不快,一字一句从容道来,薛靖心中发凉,颓然微倾榻上。
林泱,林泱竟是刻意为之。他不惜用苦肉计,不惜受私刑,不惜让天下人知道他如今是帝王禁脔。
他知道,他叫他一声阿靖,他就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他在他背后苦心算计,终于在他最疏忽的时候,一刀捅在了他的命门上,可他却生不出半分责怪的意思。
他只是很痛苦,也很难过:我苦心孤诣想留住你最后的自尊,你为什么偏要昭告天下,你身为前朝皇子,却以色事人?
“谢相好算计,只是,阿泱如今如何还能登基称帝?”薛靖艰涩道,“他时日无多,现下又担了。。。。。。祸水之名,他称帝,天下人如何服他?”
“泱殿下是称不了帝,但陛下莫忘了,端朝并非只有泱殿下一位皇子。”谢晖道,“陛下来臣府中之时,分明是见过涣殿下的。”
薛靖霎时明了。
谢焕。林涣。
少年清秀的眉眼与记忆中孩童的容貌渐渐重合,眉眼间同林泱的几分相似也得了解释:谢晖入仕之时便有一子,世人只以为他在寄情山水之时已经成婚,却不想那孩子并非他亲生。
他不是十五岁,是十四岁。焚毁的未央宫中那具孩童尸骨。。。。。。谁知是不是林涣本人?!
“昔日泱殿下在北门为人所截,是裴皇后早算计好的事,两个孩子,势必有一个要成为弃子。”谢晖静静道,“太子仁弱,又担了东宫之名,李代桃僵,再合适不过。泱殿下也是情愿甘心。”
“冀州有清河裴氏旧部,涣殿下去那里,不出一年便可自成气候,只待合适时机,便可回京称帝。”
“是,如今便是合适时机。”薛靖出奇平静,甚至还微微笑了笑,“萧相愿助你,想必也是听了你这般话,要为江山社稷之安危罢?为此图谋半生,谢相不愧为名士。”
“陛下谬赞。”谢晖微微低下头,他向来云淡风轻,半分慌张也不会泄露的脸上此时却有再不加掩饰的怀念与哀痛,一字一句,俱是至死不忘的深情,“萧相为社稷,臣为宁侯。”
裴衍,字子旷,元德二年裴后立,循例封侯。
宁侯是裴衍昔日的封号,后来父皇登基改封他为南康王,这一封号也渐少人知。
宁侯少年时常寄情山水,同各地名士多有交情,谢晖昔日亦誉满天下,二人怎会素不相识?
世人皆以为父皇与裴衍情深,以致生死相随,可他知道,裴衍是被赐死。
他进宫那天,父皇召数十亲卫入内宫,另派御林军围守清乾殿,若他不喝那鸠酒,也断断不能离宫。他曾以为他是恨父皇诛灭裴氏全族,如今才知是他心中早有了旁人。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谢晖当真是痴情种。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扼住了他的心神,令他许久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艰涩开口:“是我父亲对不住你们。”
谢晖不语。
薛靖看着谢晖的脸,忽然低低一笑:“朕会下罪己诏,拟旨让位于林涣,你通报他一声,早日回来罢。”
谢晖微怔,他看向薛靖,目光有隐隐的戒备与提防:“涣殿下恨陛下入骨,即便您主动让位,也未必会放陛下生路。”
“朕知道。”薛靖说,“朕不是为这个。”
他举目望向头顶的金砖玉画,那繁复而精致的纹饰,初见惊艳,久之却只觉双眼生疼,而林泱,这三年来,他几乎日日都只能对着这样的画面。
“他若受位进京,不过半月时日,而若是造反,即便沿途兵士俱不反抗,亦至少要小半年光景。这时日长短于我并无区别,可是。。。。。。”
他摊开手,口吻隐有凄惶:
“阿泱等不到那天了。”
薛靖回到清乾殿时林泱还醒着,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看薛靖进来了,幽幽道:“你都知道了?”
薛靖不语,他坐在林泱身旁,将一卷明黄圣旨交给他:“先看这个。”
林泱看了第一行字手便抖了起来,薛靖握着他的手,而林泱竟然没有反抗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抑制不住看向薛靖:“你。。。。。。”
“这圣旨,我明日便昭告天下,阿涣可以名正言顺进京,不需要多少时日,你们就能见面了。”薛靖扶住他的肩,稳稳道,“王贵嫔听闻家族变故,已经小产,新帝复位,我身为乱党,亦难逃一死。”
“我断子绝孙,身死人手。阿泱,你想要的,我给你了。”
让位圣旨在次日昭告天下,萧隗与谢晖率先恭贺陛下圣明,旁的世家见二人如此,也唯有下拜。
既已让位,薛靖便推脱了朝堂之事,只吩咐了一桩,叫礼部筹备新帝登基大典。朝臣只知他深居后宫,却不知他所为何事。
林泱病情日复一日加重,时常昏睡不起,他不再排斥薛靖的存在,每每醒来只问他,阿涣回来了吗?
“冀州到京城若驰良马,不过十余日,快了。”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叫了礼部加紧筹备登基大典,你看得到阿涣登基那天。”
林泱灰暗的眼神闪过一丝喜色,须臾,却又摇摇头:“罢了。”
“阿涣的登基大典,我以何身份去?”他幽幽道,“我如今,可还敢说我姓林?”
“不。。。。。。”薛靖不住摇头,“阿泱,你………………”
“你别说了。”林泱打断他,罕见地主动握住他的手,“我说我不配,并非我留于后宫行阴计诡道,而是我家人俱死于薛崇之手,我竟恨不得他儿子。”
“阿泱。。。。。。”薛靖愣在原地。
“那年薛崇要杀我,是你求的情。他将我关在冷宫要我自生自灭,是你给我送的吃食。”林泱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当真是个太好看的人,梨云作骨,秋水为神,即便病成了这副光景,也仍旧惊心动魄的美丽,“我恨极了薛崇,可阿靖,在进清乾殿之前,我没有恨过你。甚至当年,母后当年本想送我出宫,我要留下来,为的也不是阿涣,是你。”
他情绪激动,口中便不断咳出血,混杂着泪水斑驳在身上,惊心动魄。薛靖抱着他,不住哀求道:“阿泱,别说了。”
“你明知我时日无多,何须在拦我?左不过,黄泉路上,我们都要一起。”林泱不在意地拭了拭嘴角鲜血,仰头望向薛靖的眉眼,“我想求的从不是自由,若薛崇没有造反,我在皇宫里待一生一世,又何尝不是笼中之鸟?我只恨的。。。。。。是你不给我我真正想要的。”
“我错了,我早该问你一句。。。。。。若这天下有阿涣坐,有他能护着我们,同我离开皇宫,你可愿?”
那年去了北门,他根本没想过他能活下来,阴差阳错苟且偷生,也只想着得过且过,若真有一日阿涣能复国,薛靖死,他便同他一起。在此之前,何必相见?
他没想到一夕之间舅舅会被赐死,南康王府被重兵把守,一月后新帝登基,他被人绑上马车,再睁开眼睛时已在清乾殿中,少年帝王对他说:“阿泱,从今往后这便是你住的地方,哪也不要去,我会护着你一辈子。”
他说得温柔,眼底残酷却一览无余,他死死盯着薛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的阿靖,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那天晚上他被薛靖绑在床上行了合欢之事,末了薛靖剪了自己的头发要捻住他的,他忽然道:“阿靖,放我下来,我自己剪。”
薛靖大喜,立刻放开他,他拿了剪刀,却对准了自己喉咙。
他被拦了下来,后来的无数次,他都被拦了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有叫过他阿靖,在他眼里,那个说要护他一生一世的薛靖,半点委屈也舍不得他受的薛靖,同眼前这个少年帝王并不是一个人。
这是他的秘密,他只想说给阿靖听,可他的阿靖已经死了。
“我想要的,你一直愿意给我,只是我不肯说,怪不得你。”林泱咳血渐渐停了,他看向薛靖,眼中终于没有了怨恨,彼此目光皆无杂质,就像许多年前坦诚相对的两个人,“如果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宫里的药材才吊得住命,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如果我不是太子,我将来不用当皇帝,陪我去江南塞北遍游山水,阿靖,你愿不愿意?”
很多年前林泱曾问过他相似的问题,裴衍难得回京,送了他一幅他画的山水图,东宫里,林泱把玩着画卷,忽然回过头问他。
他怎会不愿?他一直心甘情愿。
“好,阿泱,等阿涣登了基,我们去江南。”薛靖强忍住泪水,低头吻着林泱的眉鬓,“会有那一天。”
林涣纵马立在宫门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记得上次看到这座门的的时候,他换上宫人的服饰,跟着乳娘偷偷混出宫,明明是千钧一发的关口,他却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知道母后正在未央宫点火,知道北门皇兄在代替他送死,他们不惜以死亡来换取他的平安无事,而他此后唯一的目标,就是光明正大地走进这扇门。
朱门被人徐徐推开,他面前,薛靖坐在帝辇之上,披的却是一件玄衣。他看向他,眼神有一瞬的怔忪:“上来。”
他不为所动,薛靖低叹一声,下来亲自扶他上辇。
“主子,殿下要来了。”
清乾殿,锦瑟跪在林泱身前,低低道,林泱不住咳着,好容易缓些了,才低低笑道:“阿涣要来了,我却只能这样见他。”
他穿着一件绣着五爪蟠龙的湖蓝长衣,长发用玉冠束起,只是脸色灰败太过,拿千年人参提了气,也掩不住入了膏肓的病气。
他在清乾殿中被囚禁了三年,开始三天两头寻死宣召太医,后来不寻死了,也不再在意周遭,终日只穿着寝衣,薛靖说他,他便冷笑,言以色事人,要仪容何用?
他从前是一国太子,要继承大位的人,他的名姓便是这世间最尊贵不过的字眼,又是为了什么,甘愿雌伏于人?
门外传来通报的声响,锦瑟慌忙对林泱道:“主子,来了。”
门口站着两个人,薛靖和一个一身戎甲、英姿勃发的少年人。林涣见到他,几乎完全遏制不住强烈的情感,扑到林泱身前霍然一拜:“皇兄!”
林泱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他听到声音,艰难想看清来人的样子。
那是阿涣。他的小弟弟。
谢府与南康王府其实相隔不远,只谢晖同裴衍十年不来往,他们也不得相见。而如今终于相见,也离诀别不远。
“阿涣。。。。。。”林泱低低道,他像是想再多说什么,喉头却又涌上一阵腥甜,薛靖连忙上前扶住他,林涣目眦欲裂,大吼道:“你放开他!”
他知道朝野之上如何说他的哥哥,佞幸之身、以色事人。。。。。。可他哥哥,他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怎会这般?
“阿涣,是我心甘情愿,你别怪阿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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