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文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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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右后正如彭老总估计的那样，市场萎缩，粮油紧缺，饥慌一天比一天严峻威逼着人们生存，营养不良引发的水肿病，一天比一天夺去更多人的生命。山高皇帝远，三面红旗万岁触角伸展不到最偏僻，最落后，最荒凉的边远山区却因祸得福，大江南北方黄河上下市场上早已绝迹，大到家禽肉类，小到菜蔬果鲜，在我们工作区内应有尽有，因而前一段时间并没有感受饥慌的严峻。六零年底回大队部结中冬训，才深深体会‘山中方七日’！已经真正是‘世上已千年’的了！！
最、最难以忘怀，是六一年缩短战线转向人口稠密地区，外围踏勘安排中午在大坝进餐，晚上在楼东镇过夜，第二天绕经书楼坝返回驻地。考虑到这个年代带上粮票难以弄到饮食，自带口粮，去农民家里借用炊具总不至于拒之门外。
离开驻地沿途房舍多已倒塌，偶见几处尚较完整，进到里面盆碗炊具虽然覆盖厚厚一层尘土，到也完好无损或放在灶台上，或存放在碗柜里。不怎么结实竹木家具则已损朽，绵织衣物已化解成无法辨认一堆垃圾。再由于长期无人进出，散发出霉烂腐臭气息逼使你不得不退出门外，只有青石板上青苔，泥土地面野草极为茂盛，出奇的那么成茂盛，极目所见，一家如此！家家如此！特别是不样之鸟的乌丫，也不知从那里飞来的满天盘旋。
虽然满目荒痍一片凄凉，心想大灾之年山区贫瘠，投亲靠友是常有的事。大坝、书楼坝、富裕之乡，总不至于找不到一家像样农舍供我们炊饮之便。
穿过山坳，一大片沼泽横在眼前，核对位置竟然是期待的大坝。几个青年人认为技术人员粗心大意，边远地区发生点谬误也是有的。进入沼泽深处见尚存田埂阡陌，才知道昔日赖以生存万顷良田，如今已变成虫、蛇、蛙、鼠、也不存在沼泽地带。
根据图纸位置，在紧靠山脚部位终于见到几间七零八落破落草房，几个骨瘦如柴人影。还好，大坝集镇总算还没有完全从地面上消失。
这是真正的一知半解，名副其实的一孔之见。工作开展后时间长了，接触多了，一件件令人发指惨象！一幕幕触目惊心悲剧！所有这些只能是胡乱猜想，根本不可能性成为事实的胡乱猜想。不幸的是却实实在在展现在我们眼前：谁能想到妻子趁丈夫睡意眯胧，用绳子结束了他的生命；谁能想到外祖母将活泼可爱三岁外甥掐死，为的是填进自己肚子；谁能想到一位母亲将七岁儿子，十一岁女儿劈死，然后自己上吊，为的是将仅有一点口粮养活十五岁儿子，好让他继承祖辈香火以免绝种灭族……！（注）
说起来不寒而慄，听起来毛骨悚然，更糟糕的是不仅耳间，而且目睹。特别是妻子杀害丈夫正巧书记下基层传达文件，几个不怕事的，晚饭后约着田间散步，好像偶然来到这个罪恶现场，当见到满地、炖、焖，炒，熏，……以及人体残肢断臂惊疑不定之际，有人悄悄说了实情。这位书记一声不响转身离去，在他身后留下是一阵哗然嬉笑，这笑声是笑是哭他何尝不知，站在他的角度，以他具情况，也只能一声不响默默离去。
可是，弄死外甥的事，六一年夏天朱德总司令不顾七旬高龄炎热酷暑，亲自攀登金沙江陡崖深入农村调查，面对以前自己驻防多年所熟悉的村镇城市，他老人家愧疚不已，于北京烦忙事务而不顾在宜宾住了半个月，成都住了约两个半月，并动用战备物资解救奄奄一息亿万民众。以后改革开放总设计师，亲临成都才将他老人家请了回去，才有不同于‘三面红旗万岁’种种措施，经济上才得以迅速恢复好转。不幸的是，四、五年后文化大革命也就有了‘刘、邓、陶、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有了来至上面朱总司令‘老昏了头’的种种传闻！
注：六一年，矿区外围水文地质填图出现大片沼泽地带，天府复地不可能有如此众多沼泽。后经复查，原来是人们赖以生存万顷良田。
妻子残害丈夫，发生在四川省兴文县玉屏区，玉屏粮站后面约三、四百米山沟里。当时地测人员住在粮站。
外祖母弄死外甥，发生在屏山县娄东公社书楼坝。当时我们在该区工作，并有幸得以见到总司令及随从人员。
母亲弄死小的然后上吊，以养活大儿子发生在兴文县拖船公社随近，几个中年农村妇女见我们是外地干部，也许和当事人沾亲带故，满怀悲愤详细摆谈了这件事情全部经过。
面对空前绝后惨绝人寰饥馑，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俩老俩小：老的体弱多病；小的尚未长大成人，能否渡此难关不能不是个问题。在荒野山区工作，理所当然购买大量干腊野味邮寄回去。
出人意料外的是每次回信声称一切还好，并转而问我是否需要支援。以后才知道，早在大跃进初期爸提取全部存款，买下当时还不要标证的腌腊食品，肉类罐头……。因而大灾之年对他们生活没有多大影响。
每次来信除俩老关怀教诲之外，兰兰附上一面谈些学习心得，而小秀在下面又加上几句鼓励之类语句。一封信，一段历史，一片心意，一份温馨，按时间顺序排列浏览是非常有趣，又非常有意义的消遣。
渐渐的，来信以忧郁取代了欢慰，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忧郁愈来愈强烈的纠缠着我，困扰着我。问题起因由人生第二大事引起，学校毕业我已经二十三岁，一晃几年女朋友也没有一个，又怎么能不叫父母操心，更何况我发育正常体魄健壮，对这件事不可能没有一点考虑。但，特殊工作环境逼使你无法考虑，不敢考虑。成年累月跋涉于荒野山岭，根本见不到象样点青年女性。冬天回城镇所在地的大队部虽然有所好转，但稀者为贵，即使正常工作交往，尤如施主对乞丐，老板对顾工似的给予难堪！
不能否认，野外工作也途经区、乡、集镇，也借宿过机关、工厂、学校，但时间仓促无法接近，更谈不上了解。何况当时社会上广泛流行什么：“有女不嫁勘探郎，一年四季守空房，有朝一日回家转，进门就是洗衣裳。”……之类民谣，因而青年女性谁也不愿意和地质人员交往。
父母一再催促下，不得不将种种苦处如实禀告。他们回信离家多年，不如申请探亲，说只要回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不会不助上一臂之力，不会不解决这个难题。
这时‘三面红旗万岁’已经偃旗息鼓，工作处于瘫痪状态。但，全部交通工具动员抢运粮食，特别是汽车客运有的线路已经取消，有的免强维持车少人多。面对种种难题我不灰心，不死心，为了第二大事一再申请，恳请，领导终于明白我已不再年青。大队部去相距两百七十多公里火车站本单位车辆已经报仃，汽车站仔细检验工作证件外出证明，准许登记说了句：“十天后来看看排队顺序‘！自己也知道购买车票难上加难，寄托于打通司机关节，第二天才知道你知道走这条路，难道别人都是呆子！关键是两天半火车之后，由蓉城去春城一千多公里汽车客运早已取消。这里有班车尚且如此，那个地方还不知道艰难到何种地步。几年来寄予深切希望的探亲，仅仅去三十公里外县城，受到几位青年女性令人遗憾冷落，结束了没见到人亲不是探亲的’探亲‘。
参加工作以来虽然我时时小心处处留意，缩手缩脚到真可谓‘胆小如鼠’。但，还是招惹意想不到麻烦，而且是原则性麻烦！地质工作生活枯燥，六二年工作处于瘫痪状态，无所事是就更加枯燥，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总得找些事情消磨时间，除按照出版的剧本、歌曲、小品，并结合本身工作性质编排些节目，自我消遣之外，去附近工矿企业区乡集镇联欢演出，人上一千不缺鸡鸣狗盗之技，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小知识分子，因而还确实有点水平。二胡我有一定基础，理所当然的伙在一起凑个热闹。
球队主力边锋小吕投篮姿势既难看，又准确，小李说他是个怪物；他以小李说话腔调难听加以反击……。这样一来人人有点毛病，相互取笑为一群怪物，‘怪物学院’就这样传了出去。本来是无聊之极取笑逗乐的事，传到大队党委书记耳朵里，也只是提醒众人不要胡扯了事。
局党委听到风声，由保卫处会同公安局，组成专案组深入基层追查案情。当然，少不了也找到些下放劳动满腹牢骚时写的：“十年寒窗一旦抛，铜厂坡上把土挑”，以及男女婚恋情绪低沉格调不高诗词、歌赋、对联……。这样一来，罪证俱在反动组织就此定性。除为首的多吃点苦头，一般人员，结合精减压缩这个中心任务，无一例外的如说下放回家，还不如说开除公职更为恰切。
从毕业分配，到离职回家历时五年零一十二天，经历整风、反右、反右倾、大跃进……真可谓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即使最不幸，最糟糕的事，也有它正面意义；至少懂得什么是社会，什么叫人生。虽然离家时昂首阔步壮志满怀，回来时身败名裂一事无成。但，我不灰心，不死心，更没有丧失东山再起的决心。
通过几年磨练，清醒的认识到：不怕艰苦满腔激情不行，更重要的是要有溢放激情的环境，和施展艰苦奋斗的条件。既然这里不存在这种条件，也没有这种环境，那就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浪费一生中最、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除此之外，多年没见俩老俩小非常想念她们，下放回家重整旗鼓正合我的心意。还一点，快三十了，正好解决父母一再催促，而又无法解决重之又重种种难题。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公布名单毫不犹豫立即办理手续，第二天天色黎明，和来的时候一样，匆匆忙忙向归去的路上奔驰而去……。
　　　　

　　　　『5』第四章回归


历时一个半月终于见到熟悉的街市，温馨的土地，开门是个身材均称脸色红润充满朝气姑娘，这样身材，这种体质，在这个年代已经很少见到的了。
她同样审视我良久，突然，又笑又叫的手舞足蹈，俩老听见欢呼捷步而出，好象怕顷刻之间消失，紧紧握着我的双手反反复复：“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只要能平安回来那就好了……。”
和兰兰相反的是俩老身子瘦弱，再加上额上皱纹稀疏银丝，免不了几分龙钟之态！而他们更甚于我，伤感我青春年华的消逝。兰兰说：猛然看见，还以为找徐嫂的乡下亲戚，见到地质包才想起是我。是的，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又怎么能不显得苍老。
虽然彼此洋溢喜悦气氛中，院庭冷落，人影稀疏，有种无形而有实说不出来抑郁；解家上堂屋和右耳房已用红砖封堵，徐嫂屋子也是门窗紧闭一把铁锁，整个院子只剩下我们一家，又怎么能不显得冷落孤寂。
爸见我茫然张望若有所失，黯然的：“反右后小明送去劳改，第二年死于一次工伤事故，解家夫妇体弱年迈经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先后离开了人世……。”
几年书信只字不提解家的事，从整风反右‘引蛇出洞’种种手段，从耀明耿直天性个性不难想象会有什么样结果，解家夫妇会有什么样下场。
当确实证实已是意料中的事，还是激发起无比愤慨和无限伤感，我指着徐嫂房子：“上个月说小秀情况不怎么好，难道……难道……。”
“徐嫂还算可以，只是上个星期乡里来人要她们回去一趟……。”
“大学不比中心，功课拉下再想跟上进度非常困难……。”
听我这么说，爸、妈闷声不答，兰兰不自然的去厨房烧水。高考后小秀特地写信，说试题如何简单，成绩如何优异，如何不负我的教诲，将遨游于智慧海洋之中，攀登于科学学术之巅。但最、最、紧要是那个学校，学什么专业却没提及，以后一再追问，逼问，也只是将兰兰的事交代了一番。从左右迂回言辞，已经引起种种猜疑。今天见这个样子不由我急切的：“她到底在那个学校？学什么专业？”
回答的虽然仍然是沉默，从爸唉声叹气样子，妈忧伤摇头神色，终于明白猜疑已经不再属于猜疑！
如说智商，她高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如说意志毅力，更有一股不屈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体精神。原以为这一方面不仅高于我，高于兰兰，而且高于娅娅。竟然排斥校门之外，而且从今以后，任你如何勤奋攻读苦心钻研，如何精于笔墨熟悉数理，也改变不了不准进入学校学习，不准从事科学、学术、文化、教育……脑力劳动。十二个春秋白天黑夜严寒酷暑，费尽了多少心血，编织过多少美梦境，竟然任由几个见识浅薄思想僵化之辈，大笔一挥扼杀了多少进取精神，粉碎了多少萌芽状态智慧精邃！更糟糕引上歧路途的是我，不轻信于我，信赖于我，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落榜的利剑落在她身上，却插进我的心里！突如其来打击不仅粉碎她的前途，也将我自以为‘知识就是力量’，的精神支柱，被这无情的狂涛巨澜冲击得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静心反思，我所遭遇种种挫折，也正是基于真才实学埋头苦干开辟自己路子，而忽略不基于实事求是，不依靠真才实见风使舵的另一个侧面。不同的是我在半途中倾覆沉沦；她是尚未起步襁褓中破灭！我这不合时宜思维方式不仅害了自己，也炕了别人。
这，不能不想起两千五百多年前，‘有教无类’至尊至圣为世人颂扬名言古训。谁能想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类已进入电子时代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却反其道而行之逆转成‘有类无教’！即使再笨再傻的傻瓜，即使自己不懂得，不了解，不理解……，从二战后期美、苏、两大集团，千方百计争夺纳粹科学智囊，并给予种种优慧照顾也该得到点有益启示。
细想起来，特别是三面红旗万岁，上上下下干了那么多傻事、蠢事、笨事，以及广泛执行处处流行许许多多低级、庸俗、肤浅；肤浅得令人啼笑皆非的人，荒谬绝顶的事也就不足为奇。
晚饭后谈起地质队一些见闻：从整风、反右、反右倾，到大跃进下达任务的荒谬离奇，完成任务的可耻可悲，不敢谈论功过是非的可叹可畏……！平时书信往来想谈谈不清，而且也不敢谈。在机关单位里，即使最、最、要好朋友也得有所分寸，有所保留，谁也不敢在谁的面前吐露内心深处真实感受。面对俩老胞妹，将埋在心里的话全部倒了出来，谈到找女朋友累遭冷落，兰兰笑得前仰后倒，最能后竟然冒出一句：“感谢上帝幸好处处失意，也真是的，又何必在外面胡乱瞎闯，论品德，讲人材，那一个能比得上我们的小秀……。”
我正色道：“兰兰，有些事可以开玩笑，也可能胡说八道，有些事不仅不能开玩笑，那怕说错一个字，也将是不能容忍无以补救的重大过错。”
“谁跟你开玩笑，小秀那一点配不上你？”
“她比我小十一岁，在我心目中，她永远是可爱的小妹妹，听话的小学，无论年龄还是仪表我应该是她伯叔之辈。这种不象话的话到此炎止，免得丧失做人最、最起码应有一点品德良知。”
爸以调解口吻：“好、好、现在不谈这个，既然回来，以后时间还长”。
为了不让小秀处境尴尬，还得多多提醒她今非昔比，以前怎么胡扯无关紧要，如今长大成人需要的是相互尊重，弄不好，必将有损于来之不易友谊和信任。
徐嫂弄回村子不能不为她们处境担心，既无法了解情况，又不能前去看望，心烦之下整天整天探亲访友，一方面为东山再起准备条件，另一方面消磨时间加强友谊。吴群英是认识人中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个，总的来说，同一个院子几年相处得还算可以，只是搬走后才慢慢疏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