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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军团-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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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背头加上微微隆起的肚子,使他很像一位有身份,但年龄不是很大的中年干部。
在一般老百姓的心目中,龙城市的大干部说话都是外地口音很重的,尤其是南
方口音。而蒲乐章说的是地地道道的龙城诸,还常常夹带着土话与俚语。
蒲乐章的两只手很胖,这符合相书止说的,“男子手要绵,女子手要柴”
的福相标准之一。他两只很“绵”的无名指各戴有一枚白金的戒指。
他的口音和他的金戒指破坏了他作为一个干部的形象,人们觉得他又像个大商
人。
果然,他的名片上印有烫金的某书法家的楷书:众主贸易中心经理。
看到“众生”二字,稍有文化的人都会想起“普渡众生”这句仅次于“阿弥陀
佛”的佛门常用语。
现在,蒲乐章正坐在近水宾馆的“卡拉OK”的舞厅里最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喝
着啤酒,百无聊赖地看着舞厅里的芸芸众生……
咖啡可能掺水,啤酒不会掺水,可今天的啤酒怎么不是味呀!蒲乐章举起一个
手指头。
娉婷的女服务员走过来。蒲乐章又要了一杯松子酒,慢慢地呷着……
他的晚上基本上都不在家度过,谈生意拉关系占去了大量时间,余下的,他就
去那些能花钱能玩乐的地方。
妻子和孩子还有母亲全都留在家里。看电视、吵嘴、打麻将……蒲乐章一概不
管。他能管给她们钱——大把大把地给钱。但他曾多次严格地告诫全家,千万不能
露富,有钱花在屋里,花在肚子上,对外面可千万不能张扬。
为此,他家里的两套三居室的房子里,至今还保留着一个非常朴素的“接待室”。
外来的人,不管是谁,一开门,就往这间屋子里领……
女服务员又迈着一字步,笑盈盈地走过来,不锈钢的圆盘里托着什么东西,她
的样子很耐看。
蒲乐章想,如今怎么这些漂亮的小姐全他妈涌进了饭店……
小姐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到蒲乐章的跟前说:“蒲先生,门口有人送给您一样
东西。
蒲乐章拿起信封,有点沉,一摸,里面好像是什么手饰盒。信封没有封口,蒲
乐章将东西从里面倒出来。
这是一盒盒式录音磁带。
透明的磁带盒里,看得见彩色的说明书,上写着:
西部狂热新0K再看看下面的出版单位是:扬子江音像出版社。
蒲乐章掀开磁带盒,翻开里面,仔细查找,又把信封往下控了控,连张纸条他
没有……
他有点奇怪,这是一盒普普通通的磁带,除了盒子外面那层玻璃纸没有之外,
其它没有任何异常,这是什么意思呢?让他经销吗?现在,这种带子如过江之鲫,
几乎家家音像商店都有。送给他的礼物?没名没姓,再说,这也太寒酸了……
蒲乐章招招手,那位小姐又走过来。
“谁送来的?”蒲乐章看着小姐的眼睛。
“对不起,不知道!”
“长什么样?”
“这是门卫送来的,说是交给蒲先生。”小姐款款地回答:“小小一盒磁带,
您就收下吧!”
蒲乐章看看表,已是十一点钟了,他把钱放在酒杯下面,把磁带装进衣兜,到
门口叫了辆出租车。
出租车上,蒲乐章还在想,哪个朋友知道我在这里,还不进来跟着蹭一顿吗?
是谁还搞这些酸不溜丢的小游戏呢?他猛然想起,会下会是那位小姐自己送的呢?
要不她干嘛说“小小一盒磁带,您就收下吧!”
这些小姐们,心思真是摸不透啊。她们表面上装得好像不知道十块钱和一块钱
区别在什么地方,心里却恨不得把你手上的戒指一下子捋了去……不过,这位小姐
倒是十分可爱的……
全家人早都睡下了。蒲乐章脸也没洗就上了床,他把磁带放进录放机里,想听
听这里面有没有那位小姐的美妙的声音……,当然,也不一定有。有没有,反正听
听就知道了。
磁带开始转动了。五秒钟的磁带头伴着极轻微的沙沙声转过去了。房间里响起
了蔡国庆那激昂而又哀怨的歌声:“我总是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脚下的地
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蒲乐章点燃一支烟。如果说磁带里有什么内容,他还好理解,可现在这分明是
一盒很普通的磁带嘛!
蒲乐章把刚刚吸了两口的烟揿灭在烟缸里,准备关上录音机。就在这时,蔡国
庆的歌声嘎然而止。蒲乐章伸出的手又停住了。寂静伯屋里只有沙沙声。
“蒲乐章,我们正在注意你……”房里响起了一个缓缓的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蒲乐章浑身一哆嗦,举起的手触电一样向后一缩,碰倒了台灯,台灯幸好滚到
床上。蒲乐章极为惊恐地茫然四顾,最后发现这声音是从录音机里发出来的。
他猛然坐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开关。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他的手紧紧按住
录音机,好像那里面埋伏着一个魔鬼。他一松手,魔鬼就会突然从里面跳出来。
二十多年,他走南闯北,三教九流,上自高级官员,下至地痞流氓,什么人没
见识过。坑蒙拐骗,白刀子进去红刀于出来,什么阵势他没经历过。
可是眼前这件享,他却是头一次领教。
他惊魂稍定,发现录音机并不是什么定时炸弹,这才把手慢慢抽回来。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思想又变得张狂起来,觉得自己不免好
笑。这有什么呀!不就是一盒录音带吗?大不了是想诈骗几个钱财……
这不是一部惊险电影的开头么?
他把录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小,然后按下开关。声音是小了,但依然缓慢而低沉,
阴森森的,像鬼,又像外星人。
“文化革命的时候,你卖红书赚钱。改革开放的时候,你又卖黄书赚钱。
假烟假酒你都卖过,你还丧尽天良地卖假药。听说你最近又在经营儿童麻将牌
上赚了大钱……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种下仇恨,谁
自己遭殃……记住!跟你说话的是第三军团。”
录音机里传来沙沙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了歌声。是个女的:“青线线(那个)
兰线线,兰个英英彩呀,生下一个蓝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这不足诈骗钱财,可这比诈骗钱财还要厉害十倍!蒲乐章傻了,他的脑子里反
复在说,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谁是第三军团……? 蒲乐章愣住了,他们
是怎么知道这些情况的?卖红书赚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当时只有他一个
人知道这件事……
蒲乐章的青少年时代是在尔市度过的。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已经初中毕业,
当年因成绩太差,没考上高中,又因为家庭生活困难,就在一家副食商店当临时搬
运工。
他学习虽然不好,但他身上却蕴藏着另一种未被开发的天赋。文化革命一到,
那天赋就逐渐显露出来。
因为他那难得的城市贫民出身,使他在那很讲出身的年代不但穿上了一层钢铁
的甲胄,还得到了一支非常锐利的长矛。
蒲乐章和他造反派的战友们组成了一支“红色棒子队”,凭着三分忠心和七分
野蛮,大学敢上,军队敢闯。棍打老幼。脚踢无辜……
他的父母本是再善良不过的人,看见儿子这样胡作非为,草菅人命,多次好言
相劝。蒲乐章本来志不于此,经父母一说,也就改弦更张。这使他真正的才华得以
发挥。
他用十枚毛主席像章从战友那里求爹告娘地换了一本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诗词
讲解》,拿到一个大学的造反指挥部说:“我有一万本,要不?”
对方大喜过望:“太好了!咋不要呢?要!”
“每本成本费八毛,你收钱,下星期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开封介绍信…
…”
“行——”
蒲乐章当天赶到印刷厂,拿着那本书说:“我要印一万本,一本成本费多少钱?”
“六毛。”
“六毛”是蒲乐章早就打听好的。他拿出介绍信:“一个星期来取,行不?”
“行!这是光荣的任务,我们加班印。”
“书后边不要印价钱,印了对毛主席不忠!”
“我懂!我懂!”
再说大学里,听说能买到毛主席诗词,个个欢呼,人人踊跃,没有三天的功夫,
八千块收齐了,单等蒲乐章来取。
一个星期的期限到了,大家欢呼着用汽车把书拉回了学校。蒲乐章正坐在印刷
厂大门口的小树林里,数着他干干净净地赚来的两千元。
那年他才十八岁……
那个时代,尤其是对一个像蒲乐章这样的穷小子来说,两千元是个近乎天文数
字的款项。但蒲乐章却不动声色,他的魄力已经略见端倪。
这次牛刀小试所赚的钱,比起他后来干的大事业当然是个小小的零头。
但它意义深远,为他今后的成功奠定了精神上的基础。他增长了见识,获得了
勇气……
蒲乐章的屋里已是烟雾弥漫,他仍在冥思苦想;这件事别人怎么会知道,这第
三军团又是个什么东西呢?警察吗?不像!税务局的?也不像!……
“文革”结束后,蒲乐章又跌人了原来的境地,而且“红色棒子队”的事情还
被追查了好一段时间。幸亏蒲乐章机敏过人——他有用一分优点来为他九十九分错
误辩护的本领。他十分痛心而又义正词严他说,他早就看出棒于队不是好东西,初
期就毅然退出,不信可以调查。这段历史就这样不了了之,一切向前看。但蒲乐章
自己也知道这殷历史并不光彩,再不提起,渐渐地自己也谈忘了,甚至觉得自己本
来就没千过什么坏事。
花花世界蒲乐章已稍稍领略,又由于棒子队的事情总像把宝剑悬在头上,他已
经不愿再做什么搬运工了。但蒲乐章还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比别人更好。
蒲乐章的大姐家住龙城,于是蒲乐章前来投奔。
龙城的繁荣使他自惭形秽;龙城的繁荣也使他眼界大为开阔。
他曾去几家单位当过临时工,都是体力活。小伙子们欺生,常常嘲笑他的怯垮
怯垮的外地口音。
蒲乐章适应能力极强,半年下来,他的龙城话说得与其他人不差分毫,甚至比
他们还“溜索”。
那一年夏天,他看见街头有人摆摊卖书,悠哉悠哉,心中怦然一动,就像见了
什么久违的老朋友。他在摊子旁蹲了两个晚上,敬过六支“大重九”
之后,一切都已打探清楚。
一本一元钱的书卖出去,就可以得到两毛八分钱。他猛然想起卖毛主席诗词的
那笔买卖,自己太“傻帽”了。原来,他还洋洋自得。于今一想,不但没赚,他还
亏了。他那次躲躲藏藏,人家这还是合理合法的。自己胆子也忒小了。
“哥儿们,这一天赚不少饯吧?”蒲乐章问。
“也就赚盒烟钱。”
“不容易!”蒲乐章嘴上响应着,心里明镜儿一样。你也太谦虚了不是?
眼瞅着一会的功夫,光“明星秘史”就卖出去八本。每本订价三块五,赚头合
起来就是一张大团结。你糊弄谁呀?一天下来,五十块饯,少说!
“还得上说吧?”他又讨好地问。
“敢——情!倍儿狠!”
蒲乐章又递上根大重九,心想,税务局知道你卖多少!为盒烟钱,你不在家里
呆着,跑这儿来蹲马路边?于是又问:“这书从哪儿来呀?”
对方把“大重九”放在摊上,从口袋里掏出盒“肯特”,抽出一支叼上,又让
了蒲乐章一下,对刚才的问题笑而不答,好像没听懂。
蒲乐章回了家,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他用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条
“肯特”烟递给卖书的说:“交个朋友!我有个弟弟现在没活干,在一个小县城…
…”他轻描淡写,似在有意无意之间。
这就是蒲乐章的过人之处了。尽管他袋里还有不到一块钱,但他敢孤注一掷。
卖书的也满不在乎地接过“买路钱”,扔在装书的纸盒里:“咱们谁跟谁呀…
…”
一个星期以后,蒲乐章在一家电影院的旁边也开始“练摊”。
蒲乐章是这样一个人,你给他一个针眼大的小洞,他能先把根头发捅进去,然
后再钻脑袋,最后他能把针眼儿弄成个大窟窿。
那时候,蒲乐章很瘦,又很猥琐。有个“山鸡”的外号,形象也就可见一斑了。
坐在马路边,整个一个小痞子的模样。路过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认为他的书是偷
来的。
为此,蒲乐章拿着刚刚赚到的一点钱去买了一件高档的夹克衫。去理发店将乱
草一样的头发理戍整齐干净的分头。冷丁一看,一副充满忧患的知识分子模样。
一个月以后,他的书种变化了。摊子上开始大胆地摆上了“淡黄的”、“浅黄
的”书,木板下面的纸箱子里则存放相当数量的“深黄色”甚至“金黄色”的书。
蒲乐章多谋而善变,大胆而谨慎,八面玲珑而又不失体面,他的事业以人们不
能相信的速度在发展。
有人在这块“黄土地”上播种,有人在这块“黄土地”上浇水,有人在这块
“黄土地”上收割。蒲乐章则只管买进和卖出这些金灿灿的却能毒死人的庄稼。
如果说,蒲乐章不懂得这些书籍的利害,那纯属胡说。他曾多次到附近的中小
学去无偿赠书,一次就是一百册以上,全是“五好少年”、“小红花在成长”、
“学习雷锋光辉榜样”、“优秀少年儿童读物”之类的东西,纯得透明,红得发紫,
亮得耀眼。
不知道的人以为他“致富不忘国家”。如果知道他的底细,老师和父母们首先
会让他碎尸万段……
两年以后,他成了“众生贸易中心”的经理。人也胖了,脸也宽了,又戴上眼
镜,头发梳成背头,变幻成现在这个模样。
当年,引他上路的那个卖书的,依然在老地方“练摊”。见到蒲乐章也认不得
了,只觉着眼熟,有点像他见过的一个小痞子。
蒲乐章当然也不再与他们来往。当然!
蒲乐章的眼光是独特的。
善良的地方是最缺少罪恶的:而善良的地方对罪恶又是最缺乏抵制力量的。蒲
乐章就利用人们的善良,卖给他们罪恶。
真诚的地方是最缺少虚伪的;而真诚的人们对虚伪的人又是最缺乏识别能力的。
蒲乐章就利用人们的真诚,卖给他们虚伪。
纯洁的心灵是最缺少杂质的,而纯洁的心灵又是最容易被杂质污染的。
蒲乐章就利用人们心灵的纯洁,卖给他们垃圾。
人们在用善良换取罪恶,人们在用真诚换取虚伪,人们在用纯洁换取垃圾。
人们得到了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蒲乐章却得到他本来就孜孜以求的东西。
他每卖出一份罪恶,自己就增加了一份罪恶,他每卖出一分虚伪,自己就增加了一
分虚伪;他每卖出一吨垃圾,自己就增加了一吨垃圾。现在那些混合体止在他的保
险柜里膨胀、繁殖,已经快盛不下了。
那么,真诚、善良、纯洁的心灵,在哪里?看见吗!湛蓝的天际上,它们随着
漂浮的白云正在远离我们而去。
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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