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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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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得意洋洋的满足话,我私下里琢磨:“莫非我也得这样活着吗?”
我赶快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白面包,挑出十块,也可能是十块,放到一个长托盘里,给
捷里柯夫的杂货铺送去。赶回来又紧着把白面包和奶油面包装两普特,提着篮子么神学院给
人学生们送早点。我站在神学院饭厅口,把面包发放给大学生,“记帐”或收“现金”。神学
院里有个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持不同政见者。所以我还可以听听他们关于
托翁的争论。我有时候还从事一些“地下”工作,面包下面放几本小册子,偷偷地送到大学
生手中,他们也常常把书籍或纸条塞进篮子里。
每周有一次我得远行,去疯人院,在那儿精神病学家别赫捷罗夫给大学生们上实例教学
课。我还记得他讲一个躁狂病人,病人当时已站到了教室门口,他模样怪怪的,身着白色病
号服,个子很高,头上顶着尖简帽,看见他那样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经过我时特意停
留片刻,然后瞪了我一 眼。可把我吓坏了,我一个劲儿往后缩,仿佛他那黑眼睛放射的光
芒刺进了我的心脏似的。精神病学家援着胡子讲课时,我一直用手护着像是被火燎了似的脸。
病人语调低沉,白色病号服里伸出他可怕的细长的手,手指也一样可怕的细长,那样子
像是在索取什么。也许是我的幻觉,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拉长延伸。他的那只黑手仿佛
随时都可以卡住我的咽喉,尤其那张干瘪的瘦脸上黑眼窝里的眼睛,放射出威严、凶狠的锐
利光芒。
听课的二十几个学生望着这个头戴怪帽的疯子,有几个学生笑了,其他的大多数学生在
冥想苦想。他们平淡无奇的目光根本就没法和疯子炙烈的目光较量。疯子很可怕,他身上有
种说不出的傲气,他真傲气。
大学生们一个个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鱼,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教授那清脆的声音在教室
回荡,教授每提一问,疯子就会低声喝斥,他的声音像是从地板下,或者没有窗子的白墙后
面发出来的。疯子的言行举止很高贵,像教堂里的大主教一样舒缓、庄重和威严。
当天夜里,我就写下一首描写疯子的诗,疯子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他搅得我被食难安,在我的诗中,我称这位疯子为“万王之首,上帝的贵客”。
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看书。从晚上六 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
午后我还得补觉所以看书的时间就得偷空儿了,当揉好一团面,另一团还没发酵好,面包也
已经进炉时,我才可以拿起书读一读。面包师见我差不多已经入门了,他干得就更少了。他
还用和气而古怪的声间教导我:“你挺能干,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出徒当面包师了,简直
是笑话。你这么年轻,没人听你的,也没人看重你……”他极为反对我埋在书堆里:“我看
你还是别读书了,最好是睡它一觉。”他经常这样关切地对我说,但他傺不问过我读些什么
书。
他的最大癖好就是做千奇百怪的梦,梦想着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迷恋那个圆球似的短
腿姑娘。短腿姑娘经常在夜里和他约会,她一来他就把她带到堆面粉的门洞里,要是天太冷,
他就耸耸鼻子说:“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一边向外走,一边想:“他们的恋爱方式和书本里描写的可是相去甚远呵。……”面
包坊后面的小房间住着老板的妹妹,我经常给她烧茶炊但极力避免和她见面,因为一见到她,
我就局促不安,很不自然她总是用孩子般的眼睛令人难堪地望着我,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
样,我觉得她的眼神中含有一种讥讽我的笑容。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所以看上去显得粗粗笨笨。面包师见我居然能够挪动五普特重
的面袋,就不无遗憾地说““你劲儿大的顶三个人,可异讲到灵烽,你就完了,看你长得又
瘦又高,但还是一头又蠢又笨的的牛……”这时的我虽读了不少书,也爱读诗还开始写诗了,
可我还是说:“我自个儿”这句土话。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笨,没文化似的,可我总觉得用
这个粗糙的词语才可以表达出我纷乱的思绪。有些时候,为了反抗那些难以容忍的事情时,
我就故意把话说得很粗鲁很野蛮。
一个曾教过我的数学系大学生说我:
“魔鬼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的哪里是话,简直就是秤砣……”其实,我对自个儿
感觉也不太好,这或许是十五六岁青春期男女的通病,我总是觉得自己又丑陋又可笑,就像
卡尔美克人似的,长着一副高颧骨,说话自个儿也把握不了。
让我们看看老板的妹妹玛丽亚吧,她的样子就像只小鸟,飞来飞去,轻盈、灵活,可我
觉得她动作和她胖乎乎的体态有点儿不协调。从她的举止步态上,看得出她有点儿爱慕虚荣。
每次我听到她快乐的声调,就想:她是不是想让我忘记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的病态呢?可我忘
不了,我对一切与众不同的事物都很关心,我渴望了解、认识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非常事
件。
有时候她走近我问:
“您看什么书呢?”
我简捷地予以答复,真想反问她:
“您问这干什么?”
有一天晚上,面包师和短腿姑娘幽会,他用肉麻的语气跟我说:“你出去会儿吧。喂。
你去玛丽亚那儿吧,干吗傻乎乎地看着?你知道吗,那些大学生……”我告诉他住嘴,否则
我一秤砣下去砸料他的脑袋。说完我就去了堆面粉的门洞。我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门缝里听见
布托宁念哪:“我才不和他动气呢。他就知道念书,简直是个疯子……”门洞里根本没法呆,
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这里狂欢,面包坊里传来短腿姑娘陶醉的呻吟声。我只好躲到院子里,外
面正悄无声息地飘着毛毛细雨,我的心情很烦闷,院子里有一 股焦烟味,可能是什么地方
发生了林火。
时间已是后半夜了,面包店对面的房子里还有几间闪着昏暗的灯光,里面的人在哼哥:
圣秆对瓦拉米呵头上闪烁着金环他们在天上相逢忍不住笑开了花……我想象玛丽亚会像短腿
姑娘躺在面包师膝盖上一样躺在我的膝盖上,可我又觉得十分荒谬,甚至有些吓人。
从黑夜到黎明
他欢歌畅饮
可是他呀。哎呀呀
还干了那种事……
在这个“哎呀呀”上,他们唱的极为用心和意味深长,我双手扶着膝盖探身望着一个窗
口,透过窗帘的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地下室。蓝色灯罩的小台灯照亮了灰色的墙壁,一个姑娘
面对窗子写信,这时她抬起头,用红笔杆理一下垂下来的发际,她眼睛眯着,满面笑意,像
是想一件欢乐的事。并缓缓地折好那封信塞入信号封,用舌尖舔着封口的胶边沾好信,就丢
到了桌子上。然后伸出比我的小指都小的食指用力指了几下,又重新拾起信封,眉头紧锁,
把信抽出来又看了一遍,另装了一个信封,写好地址。为使封口快点干,她举起信封在空中
摇来摆去像一面白色旗帜。她拍着手转向床铺,等回 来时已经脱了外罩,露出了面包似的
丰腴肩头,她端着台灯消失到角落了。当你观察某个人的单独行动时,直觉得(她)就是个
神经病,我在院子里边走边想:这个姑娘自个儿生活真是奇怪的事。
我说的这个姑娘是玛丽亚,每次那个红头发大学生来找她,我心中就会掠过一丝不悦,
他压低声音和她说话,她呢,仿佛是害怕的样子,缩着身子两只手躲到身后或放到桌下边。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大学生,甚至讨厌他。
短腿姑娘裹着头巾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嘟囔着:“你可以回去了。”
布托宁一面从橱子里往外掏面团,一面向我炫耀他的情人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让人快活,
就是一百年也不厌烦。我自个儿想:“如此以往,我怎么办呀?”
我有种感觉:随时随刻都可能从那么一个角落里飞来横祸到我头上。
面包店算得上生意兴隆,捷里柯夫打算另找一间大点儿的作坊,还计划再雇一个助手。
这是个不坏的消息,我现在的活儿太多了,每天我都累得精疲力荆“去了新作坊,你当大助
手。”面包师许了愿,“我跟他们说说,把你的薪水提到十卢布。”
我当大助手对面包师是百得而无一害的,他不爱干活,我愿意干,身体的疲倦可以忘却
心情的烦躁,控制我的情欲,可是就没法读书了。
“你把书送给老鼠啃吧。”布托宁说,“你是不是没做过梦?
当然了,可能你不肯说。简直是笑话。说梦没事儿,用不着提惊受怕。……”面包师和
我说话很和善,好像还胡点敬意。估计是他认为我是老板的心腹,当然这并不妨碍他天天偷
面包。
我外祖母去世了,她入葬后的第七个星期我从表兄的信里得知这一噩耗,在这封简短、
没有句读的信中写道:外祖母在教堂门口乞讨时从门口摔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到第八 天
就死去了。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外祖靠求乞养活着表兄、表弟、表姐及她的孩子,在外祖母
生病时,他们居然没有请过医生。信中还说:外祖母葬在彼得列巴甫洛夫斯克坟地,送葬人
除了他们还有一群乞丐,外祖父也参加了送葬,他把他们全部赶走,自个儿在坟前哭的死去
活来。
我得知此事时没哭,只是打了一个冷颤,夜里我坐在柴火堆上,心中郁闷,想找个人讲
讲我的外祖母,她是那么善良和慈祥,就像全世界的妈妈。这个赂人倾诉的愿望在我心中埋
了很久,始终没有机会,就这样它将永远沉在心底了。
许多年之后,我又找回了这份心情,那是我读契诃夫的一个描写马车夫的短篇小说时引
发的,小说中讲到,马车夫是那么的孤独,只好对自己心爱的马诉说了儿子之死的悲惨情景。
我的处境更加悲哀,我既没有马,也没有狗,只是身边活跃着一群老鼠,可我并不想向它们
诉说什么,面包作坊里的老鼠成了我的亲官邻居。
我引起了老警察尼基弗勒奇的注意,他像一只老鹰般盘旋在我的周围,尼基弗勒奇身体
健康、身材匀称,一头银灰色短发和修整的很好的大胡子。他嘴里乱咂磨着,像看圣诞节待
杀的鹅一样盯着我使劲儿瞧。
“听说你挺喜欢看书,是不是?”
“你爱读哪类书?比如说是圣秆传还是圣经?”他追问我道。
两本书我都读过,看来我的回答很出乎他的意料,他大吃一惊,看上去懵懵懂懂的。
“真的?当然,读这些书很好,是合法。我想托翁的作品你也读吧?”
我确实看过托尔斯泰的书,看来不是警察们敏感的书。
“托翁的菱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没什么两样,不过,倒是听说他曾写过几本大逆不道的书,
居然敢反搞神父,哎,这本书你倒可以看看。”
他说的这本书我早拜读过了,十分的枯燥乏味,我很清楚在这个问题上不必和警察争辩。
和他在大街碰上并边走边聊有好几回了,他邀请我去那儿坐坐:“到我的小派出所来吧,
喝杯茶。”
我心中很明白他的用意,可我还是想去他那儿看看,我这个人对一切新奇的东西都感兴
趣。经过和几个识大体之人商量,他们决定我去,因为如果色他的善意邀请,等于不打自招,
加深他对面包店的怀疑。
就这样,我成了尼基弗勒奇的坐上。在他的小房间里,作式壁炉就占去了二分之一的地
方,还有一张挂花布的双人床下空间里放着一个碗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窗子给他挡得
严严实实的。他太太坐我身边,她是个胸脯丰满的二十几岁的小娘儿们,阴险、狡诈的灰蓝
色眼睛镶在粉红色脸颊上,她讲话时特意翘起两片鲜红的唇,带抱怨似的语气说话。
“听说,我的干闺女常往你们那儿跑,这个下贱的丫头。”
“世界上的女人全一个德行,就是贱。”
老警农察的显然触怒了他的太太,她特别问道:“全都是?”
“没一个不是。”尼基弗勒奇坚定地答道,他胸前的奖章 哗哗直响就像马儿摇响身上的
鞍辔一样。他唱口茶又兴致勃勃地说:“从最下等的妓女……到最高无尚的女皇,所有的女
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下贱的。氏巴女王为向所罗门颂诉衷情不惜跨越
两行千里沙漠,就是叶卡捷琳娜女王,虽称为大帝,可她也不能脱俗……”他以确凿的证据
证明了女皇的风流艳事,他仔仔细细地进述了一个宫廷烧茶炉的侍者因和女皇一夜风流而飞
黄腾达之事,侍者现在已高居将军之职。他太太听得入了迷,不时地舔舔嘴唇,还用桌下的
腿碰我的腿。老警察人老了,口齿却很流利,且思维敏捷,爱用逗人的语言。我没开明白怎
么回事呢,他的话题已经转到另一个问题了:“就拿那个大学生普列特涅夫来说吧。”
他太太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站起来说:“可惜他不怎么漂亮,不过人倒蛮不错。”
“你说谁好?”
“普列特涅夫行生。”
“你叫他先生恐怕还为时过早吧。要叫也得等到他毕业呀,他现在不过是千千万万普通
大学生中的一员而已。对了,你说他很好是什么意思?”
“他快活,有青春气。”
“马戏团里的小丑也一样快活……”
“那不同,小建成快活为挣钱。”
“闭嘴。你记住,老狗也曾经做过年轻的小狗……”“小丑们就像猴子……”“我铡才说
让你闭嘴。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
“那不结了……”
说服了太太,老警察转过脸建议我:
“我说。你应该认识一下普列特涅夫,他挺有意思。”
我猜想他在试探我,我敢肯定他见我们一起在街上走过。
我别无选择,只她说:
“我认识他。”
“你们早认识?噢……”
他好像很失望,身子突然地抖动着,震得胸前的奖章又响了。我内心十分忧虑,因为我
最清楚普列特涅夫正在做什么:印传单。
他太太继续在桌子底下秘密活动:用他的腿碰我的。她故意逗她的老丈夫,老警察像孔
雀开屏似的滔滔不绝地炫耀他的能言善辩。他太太弄得我根本没法专心听他的话,不经意间,
我发现他讲话的声音更加深沉动人了:“这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你明白吗?皇上就是织网
的大蜘蛛……”他不无忧虑地瞪着两只圆眼睛对我说。
“哎呀。你瞧你说些什么呀。”他太太大惊小怪地喊叫道。
“你给我住嘴。蠢娘儿们。我这样说最形象生动,不是蓄意丑化。这个母马,去准备茶
炊吧……”老警察眉间紧锁,眯起眼,继续他生动的讲话:“这是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从沙
皇的心里出发,通过各个环节:各部大臣、县长、各级官吏、直到我,甚至可以绵延到兵士
头上。这条条线,蜜蜜匝匝地包裹着,坚不可破,正是它维持着沙皇的统治。可是仍有一些
被英国女王收买的波兰人、犹太人、俄罗斯人公然破坏这张网,还打着为人民的旗号。”
他隔着桌子探身靠近我,压低声音带点恐怖地说:“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为什么和你说
这些话。你的面包师傅对你挺满意,他说你诚实、聪明、光棍一条。可是你的面包店里总是
聚集一大群大学生,他们在捷里柯夫的房间里整夜谈论。如果是单独一个学生去,那可以理
解,可是总有很多学生成群结队往那跑就不对劲儿了。我可不敢说大学生什么,他们今天是
个普通大学生,明天就可能当上检察官。大学生们是好人,就是太多事,再加上沙皇的政敌
私下里鼓以动他们,你明白了吗?我还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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