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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凝云-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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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夜里,合上双目,夜不能寐,似乎仍感觉他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间,颊畔,唇上,颈侧,纵然醒来时梦不能寻,流下泪来,亦还是微笑的。
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有没有……想她……然而没人注意到,他们身后,众生殿的两个家丁亦留心听了这番谈话。
听到精彩之处,二人交会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个当即转身,沿密道上了第二层,即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一层曰众生,二层曰浮莘,三层曰流息,四层曰溯机。
“众生”已过,“浮莘”的门,即将开启。
那年长家丁回头望了一眼“众生”中那清丽妩然,美貌可惭西子、实愧昭君,同时又顾盼神飞、文采精华、妙语连珠、神机妙算的倾城佳人。
少主断不会想到的。
一丝带着好奇的笑意飞上他眉头。
  
这边凝云与那白发长者仍辨着,甚是投机。
谈得深了,才知道这长者竟是苏州的知府大人,凝云忙呼失敬。
一一交流过去才知道,满屋子非权即贵,富豪名流、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如云,有些竟不只是江南一带闻名,其中几位,凝云在京城时也有耳闻。与他们相比,这知府大人竟算泯然众人的了。
如那些在盛京尚且端着架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竟也放得下架子来众生殿。
成旭渊究竟是何方神圣,将如此一群神仙晾在这里,单单瞧他一人下棋?
周围人的眼神或赞赏,或惊叹,或佩服,或倾慕,俱俱落在了凝云身上。眼见这么多人注目着,沈凡倒笃定,只不发一言地含笑瞧着自己的高徒倾倒众生。
凝云有些羞涩,却也不免微微自喜。
“听姑娘口音应不是本地人,或许未听说过这众生殿少主成旭渊的大名。文武双全,棋艺犹佳,江南一带怕是无人能敌。你并不知今日与他对弈的棋手是谁,正是天朝的四大棋待诏之一顾师言啊。如此人物仍败在他手下,可见……”
凝云这才恍然大悟。
四大棋待诏中,与路丞相交情最深的便是这顾师言,凝云从小便是以世伯相称的。他的局观了无数,方才她便觉棋风有些相似,原来真是他。
这时,一年轻人施施上前,双手一拱,神色甚是恭谨。
凝云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他才缓缓道:“在下姓陈,在苏州一带亦算是结识了一众文人雅士……”停顿一下,他笑道:“……却从未见过姑娘。方才闻姑娘一席话,在下才发觉,苏州走遍,竟遗了一世外仙姝。”
凝云打量这年轻人——白巾束发,棱眉环眼,身量高,眉间央着些文人的不凡气宇,却明明是经不起深究的虚浮气宇。
世外仙姝?
她抿口一笑,并未答话。
那年轻人见她一笑便又是秋波流转,百媚丛生,不免痴了,红着张脸开口问道:“听姑娘口音,似不是江南人士,敢问芳名是?”
听到这里,凝云一怔。
以她如今的处境,哪里是可以随处招摇的呢?她看看四周,见竟有几十人围着自己,才道不妙。想这些人也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管保不住便有人能认出她来。更别提顾师言了,若一会儿他从浮莘下来,自众生离开时见到她,就真是大事不妙了。
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沈凡,站起身来,示意还是走的好。
沈凡见凝云神色一变,当下虽有些疑惑,却也没多问,牵了她的手,二人向众生殿门走去。
刚要走,却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二位且慢。”
凝云回头,正是方才那年长家丁。
家丁缓缓行了个礼,恭敬道:“小姐,我家少主请您上去。”
一语既出,又是平地惊雷。
成旭渊在江南的名声便已是不小,能得见他真面目的,仍是少数。
他的众生殿,亦并不只有华美,还笼着层层的神秘,向来只有“众生”一层许寻常人等进入,“浮莘”已非常人可得,错得是顾师言级别的大师才在考虑的范围。多少人,或是有才或是有势,便是削尖了脑袋也不能获此殊荣。
而再往上,“流息”和“溯机”更是有如神地天梯一般,为外人所罕至。
但这女子,初来乍到,简简单单一番解棋之语便可一步登天?
凝云见自己再次惊了众人的目,却并无心情再流连,于是只面无表情地答道:“替我谢过少主好意。然我与先生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失礼。”说罢要走,却无奈仍被人层层的围着,无路可走。
家丁一笑,似乎早料到不会这么容易,倒也不着急挽留,只慢慢自楼梯上走下。沿着他走的一路,人们均忌惮地散了开去。
只给凝云留下了通往“浮莘”的路。
凝云正急着,忽闻另一侧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师言。
这下是真的糟了,她心道,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可怎么办呢?
她正在迟疑,另一面楼梯的脚步声却已越来越近了。
怎么办?
怎么办?
眼见那家丁有些老谋深算的笑意,先生一头雾水的皱眉,众人大惊小怪的瞪眼,凝云颇有些烦了。
干脆去会会这个成旭渊,又能怎么样?
再次举首,众生殿果然是露天的。
旭朝已浓,灼灼其华。
日光如此无私拥抱的地方,竟也是神秘的地方吗?
浮莘。
自己竟真是好奇的呢。
何时,竟是如此自由过?
凝云莞尔,对沈凡耳语道:“先生,你且在这里等我片刻。”
沈凡见她俏颜着喜,眼角带着些笑意,亦不加阻拦了。
凝云施施走到家丁身边,温言道:“请带路。”
  
家丁在前面引着路,凝云却在细细品着这众生殿中另外的奥秘。绣鞋踩在阶梯上,她低头看去,果然是山涧碧含石所成,晶莹剔透,鸣声悦耳。
这样的奇石,找到一块便是要摆起来炫耀的,成旭渊却拿它作这任人践踏的楼梯,也不知是不识货还是不屑识货。
楼梯螺旋形上升,七绕八绕凝云便不知方向了,只觉身边越来越是奇异。
迷离的香薰气,又是摄人心魄的异族之香。
大概已到浮莘了吧。
仍以素瓷打底,镶的是水蓝镂空的碧玻,点着墨绿、乌黑猫儿眼。如此一扇门便在凝云面前出现了。
家丁稍稍欠身,退到了一边。
门缓缓地开了,两名女子正分立两侧,迎在面前。
一个着蔷薇绛紫色的鹤穿芍药云纹纱,一头深褐色秀发,间或几丝胭脂红的,绾成流波绕月髻,夭桃般艳丽妩媚的脸颊之上,自然又是如钻紫瞳。凝云颇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就是方才歌台上的舞者,如今近看,才看清这美人的相貌气度,果然不同寻常。
右边一个年长些,墨绿纫纱的雁过沉绿缂丝裙,与那舞者发色眉眼很是相像,然而一双眼眸如湖般沉静,溶了些妩媚,多了些娴雅。
这绿衣女子眼见凝云,似乎沉默了半晌,打量的很是认真。
然而她很快便掏出了温暖的微笑,柔声道:“小姐有礼,我家公子就在内殿恭候。”见凝云仍盯着那紫衣舞者,她笑道:“本该先介绍的。民女的汉名叫长孙尚瑾,”她指指舞者,“这是我妹妹长孙任芙。”
长孙任芙微微颔首,笑靥甜美,目光真挚,虽有些掩不住的叛逆傲气,却完全不似她姐姐的深藏不露。
仿佛感谢方才二人在“众生”中心灵相通的一瞬对视。
并未再多言,长孙尚瑾和长孙任芙带着凝云穿过了似乎无尽的长廊,才又到了一扇门前。
尚瑾恭敬地将门拉开,便与任芙转身告退了。
门甫开,内殿是圆形厅楼,宏伟壮观,四周以窗相围,倾约六成,更显广袤光芒,一方水晶棋盘置于房间中间,黑白子已整齐地回到了棋盒之中,正是方才棋战进行的地方。
凝云又走几步,才看清了那个在中心窗前背手而立的人。
一阵惊悸让她几乎窒息了。
这背影,何其熟悉的。
那刻骨铭心的轮廓,一样的俊逸挺拔,一样的英气逼人。
正是那个毓琛宫中临窗赏月的人,那个每每与她对弈从未输过的人,那个赢了之后又假惺惺地来哄她的人,那个轻轻揽过她纤肩在她耳边念着“云儿”的人。
那个她百般相怨却无计可相忘的人啊!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一阵慌乱,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趔趄。
面前那人听到声音,回过身来。
“浮莘”中一阵穿堂风过。还是盛夏呢,怎么这样冷的刺骨。纱衣轻轻被风掀起如雪的明肌半寸,轻柔无比,却如伤口揭开一般痛彻骨髓。
是老天在与她过不去吗?
凝云颤抖了,几乎听的到梦破碎的声音。
她自嘲地笑笑,心道,居然还在妄想他会来找我?千里江南,万里河山,他自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张龙椅上,做他后宫佳丽三千的堂堂帝王,哪里少她一个?
成旭渊。
得见真面目了,原来真真是不凡。两人对视一瞬,凝云心道,真的与龙胤好像——白衣玉立,身长挺拔,剑眉星目,轮廓硬朗而果敢,眉宇间似乎结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天赋异秉的英才。
然而又大是不同的,龙胤的气度多是英气睥睨,而这成旭渊眼角挂着些不与世归的桀骜不驯,隐者气度。
龙胤是傲,他只有更傲罢了。
她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乖乖上楼,看到这个如此像他的人,自取其伤?
凝云笑笑,微微斜着娇首,抱肩蹙眉瞧着这不知掀起她心中多少波澜的众生殿少主成旭渊。
初见时已被心伤铭刻。
  
这边成旭渊自然是不知道她心中起伏的,只见她一双美目先是惊讶,又是失望,如今又是这似笑非笑地,吟吟顾盼,流转神飞,初见的佳人,万种情意似都叫他看全了。
倾国倾城的佳人他见的多了,美貌已不再能让他倾倒。
可眼前这人,一忽的情意变幻,竟让他产生了想了解她的冲动。
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众生殿的相见,大概亦不会知道,这让他一眼便动了心的写在美人朱颜上的情意,竟都是因回忆另一个男子而起。
  
二人就这样沉默着。
凝云也自等着。
半晌,成旭渊开口,缓缓道:“这……我倒没想到了。”
这样的开场白,凝云亦没有想到,脱口问道:“没想到?”
成旭渊笑道:“方才成叔倒是好夸了小姐一番如何如何才貌双全,我初时未信。如今看来,也真是不该信。”
凝云不答话。
“他口中描述的照小姐不及远甚。”他简单地接道,岔开了话题,缓缓几步走近她,“在下有个问题想请小姐赐教。方才小姐说,若白棋应了,黑棋也有退路,只需继续攻击白棋大龙,再将中腹稍加整理,也是可生变数的,对吗?”
凝云答道:“正是。”
成旭渊道:“你未曾注意到方才白棋布的是流星局么?”
“流星局?”
“不错,流星局意在偷袭,四三位上的一手便是处于守势的明证,攻龙是万万不可的。另外,流星局中的中腹是可失之防线,若费子来整理,便会落了下手……”
凝云并不辩驳,只耐心听着,时时点头。
待他说完了,她才正颜答道:“少主布流星局,我已看出,然而你所谓的守势却是一派胡言。”
成旭渊一怔,脸色微变,然而风度还在,仍温言问道:“请小姐指教。”
凝云闭目了一忽,再次睁眼后,信然道:“少主的流星局并不是一般的流星局,星位占稳不说,四三……七七……六九三位上各布埋伏,”她凭记忆道,“这三位都是白棋大龙喉结之位,起一手便可连出一片。若是一心防守,只找偷袭的机会,何必埋伏如此大的攻势?这是……这是……星火燎原局……”
又是一阵心伤。
这个成旭渊果然是老天派来揭她伤疤的。
流星嵌三位火关,即星火燎原局,便是龙胤耐心教过,她却从来不会用的局。
……罢了,罢了,下次朕输给你还不行么……
……赢也不是,输也不是。孔子果然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够了。
她要离开这个地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不知又过了多久,成旭渊缓缓问道,面色亦有些异常,一双俊目闪烁的古怪,似回忆起什么。
想起方才那轻狂的年轻人,今日竟已有两人打听她的芳名了,凝云此时已是无心多谈,冷冷道:“少主不必知道。”说罢转身欲走。
成旭渊并未起急,仍是一副深不可测的神情,不紧不慢地道:“姑娘留步。”,似乎这并非请求,甚至并非要求,不过是给凝云台阶下罢了。
凝云自是不理,仍向前走去,刚去伸手推门,门却开了。
站在外面的是长孙尚瑾,手里端个白玉纹金盘子,上置两杯和田玉盏。
她见凝云神色不对,瞧瞧成旭渊,似乎马上明白了事情经过,将盘子放下,温柔地拉过了凝云,道:“小姐请别急着走,公子的星火燎原局数年来无人识得,方才顾师言亦败在此局下。听成叔一番描述,才知道终于得遇一个识得此局的人,便急着让我们请小姐上来,想与小姐对弈了。”
凝云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尚瑾温润如玉的面容和目光,眼神竟是自己也从未想象过的凌厉。
她冷哼一声甩开尚瑾片刻前还亲切的手。
“公子”的星火燎原局?
你的公子,怕还没那般厉害。
  
一道冷光划过尚瑾眉间,淡唇微抿,紫瞳中的隐隐光点似乎绕上了丝异样的潋滟晕圈,深不见底,拨开层层波光,如磁铁一般,吸人至魄。
这如冷箭一般射入的目光再次让凝云心悸了。
脑海中的异景一幕幕出现……
记忆中的华羽一片片飘散……
雪中泥……
鸦留印……
一个温柔悠扬的声音自远空传来,入骨至酥,仿佛将她脑海中的回忆一层层泛开,徐起,凝聚,生成,之后缓缓流出……
你是谁……
从何而来……
她不能抗拒这声音……
我是……
不,我不能说,我不会说……
  
成旭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与尚瑾之间,如壁立千仞一般,坚固地截断了尚瑾的眼神。
“够了。”他低声道。
紫瞳的光晕逝去了,看着他,便是温成千缕的馨芬,柔为流水的顺从。然而他,并不再看她一眼,马上转向了方才她折磨过的那个女子。
  
从茫茫黑洞回到了凡尘的众生殿中,凝云慢慢醒了,肩畔有双温暖的大手,比以往那双手,还要柔情,还要呵护。
许是方才被尚瑾拖入了回忆的缘故,他……仿佛就一直在似的。
这双手,再怎么好,不是她要的那双。
一滴清泪落下,泫然,却不能自拔。
她绝美的一尘不染的双眸凝水萧散了,再无力气,只得轻轻推开成旭渊的手,一言不予地举眼悲视了一会儿,转过身去走出了“浮莘”的殿门。
为什么?
为什么要说“够了”?
她自己逃出的噩梦,现在却宁愿多做一刻,哪怕一刻也好。
  
伊人已去,空留一丝深谷幽兰的远香。
浮莘静默。
成旭渊就仍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并不能瞧出一丝异常。
尚瑾颇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收走了茶杯。半晌又不依不舍不放心地回来,果然他还就那样立在那里,雕塑一般,眼神都没变过。
心再一次冷了。
她走到他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他颇惊讶了一瞬,马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念过了这几个字,他轻轻在浮莘中踱起步来,已经被他尘封了数年的往事记忆,如今又潮水般涌入。
这是命么?
他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惊讶于自己的眼睛。
素衣云纹裙,黛眉雪溶脂,她竟是幽幽地回来了,抹去了泪痕,神色静如湖泽,一夜春雨过后平淳如斯的湖泽,楼阁倒影泛出的湖心风光,美不胜收。
“我与少主下这一盘棋。”凝云道,没有笑容,也没有了悲哀。
她在心中希望成旭渊不要问她回来的原因。他果然没有问,然而他的眼神,却透着些明白。
真的明白么?
成旭渊……
方才他与人对弈时,她妙语成珠,顾盼神飞;她是“众生”中的倾城美人,倾城才女,不需隐藏锋芒,不需遮掩光华,人们是真心地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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