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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典藏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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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
长驱入,歌搂舞榭,风巷落花愁。
清平三百戴,典章文物,扫地俱休。
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那首词是如此激越,一字一句用血泪凝成,虽然隔了十年,其中蕴涵的绝望和愤怒依然如同火一样地燃烧,几乎将这一块锦帕燃为灰烬!
名花凋零于乱世,宁可枝头抱香而死,也不曾坠人尘埃。葛巾,昔年在江中的你,在面对虎狼般围过来的金兵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三生三世眼看就要圆满,到了最后一世,却居然换来了如此结局!
“被你称为负心的徐侍郎,一直保留着夫人多年前的遗物;而葛巾死了多年,魂魄却并未在三生结束后回到天庭——她牵念着丈夫,今夜在院子里凭空开出的那一朵御衣黄,定然也是她的杰作。”湛泸负手凝望天际,淡淡地道,“你说,事情是不是就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呢?”
白螺心里一震,无言以对。
“你要相信葛巾的眼光。”湛泸叹息,“螺儿,是否因为多年来你见惯了人情凉薄,所以太容易将一切看得太悲观?我并不是想阻拦你为葛巾复仇,只是怕你将来会后悔——你一直过于聪明,所以也容易失去对世人的信心。”
白螺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反驳,只是握着锦帕微微咳嗽起来。
“等一等吧。”湛泸轻声叹息,“到十五日之后,便见分晓。”
次日,云开日出,暮春时节的临安城里一片繁华景象。
雨夜里折腾到天明,白螺觉得疲累,一觉竟是睡至了午后。梳洗完毕后,给花架上的白鹦鹉添了一把小米,推开门去,却看到对门的顾大娘正焦急地往这边看,一见她家花铺的门开了,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哎呀,姑娘你昨儿没事吧?”顾大娘一把拉住白螺,看了又看,直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真是吓煞人了!昨天看到那群人如狼似虎地进了你的房子,我还以为……吓,害得我立刻跑去曾家搬救兵。”
“我没事,大娘。”白螺微微笑着,不着痕迹地推开了那只手,似是很不习惯这种过于热情的肌肤接触,“让您担心了。”
“曾家老太太昨儿听说姑娘出了事,大为心焦,答应今日就去侍郎府上求情。”顾大娘擦了擦汗,笑道,“你看,姑娘还没答应当她家媳妇,老太太就这样爱重姑娘!要知道连当家的二夫人,都不曾得到老太太这般看顾呢。”
架子上的白鹦鹉咕咕一声,睁大了黑豆也似的眼睛,歪着头似是看笑话般望过来。白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微微蹙眉,有点不耐——提起百花曾家,她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上一次顾大娘来探了她口风,说是要替曾家的二公子提亲,虽然被她委婉地回绝了,对方却还不死心,一遇到机会就来旁敲侧击旧事重提。
“这也是缘分呀!曾家也是高门大户,我们这种等闲小民如何高攀得上?但是姑娘去年种的那株金莲花,曾老夫人一见就念叨到如今呢。”顾大娘说着,脸上神色就有些激动,指手画脚起来,“那莲花!金光灿灿的,就好像大罗神仙脚下踩着的一样!曾老夫人说能种出这等莲花之人定然不同凡响,当日就托我来作伐。”
白螺只是笑着听,心里却叹了口气:悔不该当初将那盆金莲花送给了顾大娘,结果被曾家的人看见了,无端惹上麻烦。那个曾家,听说大少爷都没有成家,不知为何就轮到给二少爷说亲了?
然而对着这个热心而琐碎的大娘,她也不好随意发脾气,只好耐着性子推脱,“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白螺的父母远在九诏,此事断不可擅自应承。”
“姑娘说得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才是好人家闺女的礼数见识。”
顾大娘见得她意有松动,不由拍了一下大腿,“我也把这一层意思说了,老太太说那也无妨,只要姑娘愿意,无论姑娘的家乡有多远,曾家都愿意派人渗书送聘,绝不少了半分礼节让姑娘受委屈。”
“……”白螺顿时词穷,觉得脑袋真的大了起来。
“不必如此。”她连忙摇手,寻辞推脱,“待我先修书一封寄往家乡,询问父母之意,得了消息再和大娘商量其他吧。”
“那好,姑娘可要尽快写信啊!”顾大娘无法,只好悻悻叮嘱,“我看姑娘都快二十岁了吧?还没定下个人家,实在是太耽误了终身大事……孤身在外的女孩儿家,虽然人才出众,没有夫家照顾怎么行呢?”
“是是是。”白螺苦笑着,将这个热心的妇人送到门口,“大娘慢走。”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白螺掩上门,忍不住一跺脚,恨恨低声,“该死!这曾家的老太太,怎么只管盯着我不放?这天下难道就没别的女人了么!”
话音未落,只听“咕咕”一声,白鹦鹉飞到了她肩膀上,骨碌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一边扑扇着翅膀,几乎是笑得打跌,“什么时候嫁啊,小姐?我都等不及了……”
“你这扁毛丫头!”白螺恨恨地骂,随手拿起梳子砸过去,“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白鹦鹉重新一扇翅膀,扑簌簌飞起,咕咕大笑着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肩上,闪避着。从屏风后转出的黑衣青年身手矫键,只是一伸手,便接住了那把飞掷过来的玉梳,显然也是听见了前头那一番逼婚,忍俊不禁地笑了笑。
看到那个铁板着脸的家伙如此表情,白螺更加没好气,“有什么好笑的?”
“看到白螺天女被一个凡人大娘逼婚,实在令人捧腹。”湛泸笑起来,那种笑容在他平日冷如钢铁的脸上出现,竟然是如乌云中的阳光般耀眼。然而只有一瞬,那笑意便隐去了,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问道,“怎么?在这一世,你还尚未遇到玄冥?”
听到那两个字,白螺也收敛了笑意,侧过头,“还不曾。”
湛泸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这短促的沉默,让这间铺子里出现了奇特的冷场。他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轻声道:“三百年了,我还是经常想起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碧落宫里的日子,想起竹露和梅雪的味道。”
白螺微微一震,叹息:“没有了天界的雨露和仙葩,在凡间要酿出这样的酒已是不容易——如今花镜里只有茉莉花茶和白毫而已。”
“不。”湛泸淡淡道,“我只是怀念那时候的我们。”
他是剑仙,玄冥是雨师,而螺儿是花仙。他们三个人虽然分别是不同的神仙,却在天界成了莫逆之交。在碧落官里把酒言欢,沉醉于百花丛中,朝朝暮暮,欢笑无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兴抱琴来——这样的生活,如今回想真的称得上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吧?
只是,随着三百年前那一场惊动整个天界的风波,一切都改变了。
螺儿被谪到了下界,玄冥更是被贬为凡人,他们受到了天界严厉的惩罚,在红尘中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间从繁华到衰落,从破败到重建,却无法再和他们两人如往日般朝夕相处。
——或许如白螺所说,三百年前即便是他在当场,结果也不会改变么?
沉默了半晌,白螺忽地轻声道:“三天后便是四月十五了。”
不等到四月十五,一个惊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临安。
四月十四日傍晚,徐侍郎以敬献御衣黄的名义入相府拜见秦桧——自从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岳飞于风波亭中以来,秦桧自知民怨沸腾,百姓人人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他为人谨慎,疑心甚重,从此相府内守卫森严,等闲不令人进入,即便是深得丞相信任的门客出入也必须例行搜检。
然而那一天,唯独的,谁都没有对那一盆美得惊人的牡丹起什么疑心。
见得绝世奇葩,秦桧不由大喜,亲自吩咐人设下酒宴,邀侍郎共入内堂饮酒看花。酒过三巡,秦丞相酒酣耳热,一边赏花一边大笑,得意非常:
“御衣黄乃牡丹中之极品,昔日在汴京也不过只有区区两株,靖康年间那些金人挖了去想带回上京,结果半路上全枯死了——我从北地侥幸回来,却不料在临安还能看到此花!”
“丞相乃大富大贵之人,大难不死,自然是后福深厚。”徐侍郎在一边赔笑,咳嗽着,“丞相不知,这御衣黄除了美丽绝伦之外,尚有一种极妙的好处,请移步一观,必有惊喜。”
“哦?”秦桧酒至半酣,饶有兴趣地起身凑过来,“有何好处?”
两人围到了那盆牡丹边上,徐侍郎弯着腰,脸上的笑容犹自谄媚,语气却忽转森然,“可饮奸人之血!”
就在那一瞬,旁边的仆从震惊地看到徐侍郎忽然仿佛变了个人一样,捧起花盆,用力摔裂在地——砰然碎裂的花盆底下,赫然露出了一把长不盈尺的冷锐匕首!
“奸相,拿命来!”
徐侍郎刺杀秦桧的消息传来时,白螺正在天水巷里修剪花木。手一颤,竞将一株好生生的牡丹剪去了半枝,剪了的断口上渗出淡淡的青色汁液,宛如一滴缓缓凝聚的眼泪。
她低下头,喃喃出声,“原来,葛巾毕竟没有看走眼。”
“我说过,你并不了解他。”身边的湛泸却并不意外,叹息了一声,“南度之时,徐君宝一家均丧命于金兵之手,自然对金人痛恨入骨。这些年他处心积虑地投靠在秦桧门下,只为博取其信任,以雪灭门亡国之仇。三年来他暗中保护主战派将领,资助在后方的抗金队伍,做了不少事情。”
白螺怔怔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湛泸叹息一声,“但高宗昏庸苟安,重用误国奸臣。去年十二月,岳飞将军冤死风波亭——徐侍郎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便决意动手刺秦!却不知秦桧为人多疑,日夜贴身穿着软甲,那一刀根本是刺不进去的。”
“…”白螺手指握着剪刀,用力得苍白。
恍惚之间,昔年葛巾的那番话忽然萦绕在耳侧,清晰无比——“小姐,当初,我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上面的花朵娇艳柔弱,叶下却有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他一定是个有着侠骨的人呢。”
她忽然间心中一痛,怔怔地流下泪来,口中喃喃:“徐君宝……如今怎样了?”
“自然是凶多吉少。”湛泸淡淡地回答,“听说昨日已经下狱,受尽了严刑拷打——我想秦桧是想借此机会大做文章,株连构陷,将朝中的主战派力量一网打尽吧?”
白螺霍然抬头,眼底寒光一闪。
“你要傲什么,螺儿?”湛泸又在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神色,不由笑了起来,“是不是心里又在蠢蠢欲动了?”
她没有否认,“这次你可别想再阻拦我了。”
“这一次我定不会阻拦。”湛泸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但我要告诉你的是:秦桧尚有十四年阳寿,命不该绝,但徐君宝的寿数却只止于三日之后的子时——你就算要逆天而行去救他,也是毫无意义。”
“什么?”白螺吃了一惊。
“他得了枯血症,已到了膏肓之际。”湛泸摇了摇头,叹息,“他隐藏于秦桧身侧多年,却忽然孤注一掷地去刺杀,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自知身染重病,不甘心就此病死床榻,才凭借献上御衣黄的机会舍命搏杀奸佞!”
“……”白螺说不出话来。
原来,昔年一幅《焦骨牡丹图》,已经勾画出了这个一介书生的铮铮铁骨。葛巾知人之深,爱人之深,果然不曾辜负花中魁首的身份。
“如今他求仁得仁,你又何必难过?”湛泸叹息道,“你看,这第三世也算是圆满结束了。料得再等十几年,他便可以和葛巾来世重逢——到时候,这个世间将没有任何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就连我,也禁不住羡慕他们。”
他的笑容有些复杂,白螺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忽然间不认识这个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或许因为他的本形是一把上古神兵,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湛泸是一个冷面冷心的人,却不料他对于人心却洞若观火,细微至此。
“世态凉薄,人情如纸,螺儿,虽然百年来你见过很多不好的事,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对别人多一些信心才是——”湛泸轻叹,摇头,“就如这一次,如果你那日真的杀了徐君宝,葛巾在天上看到了又会如何?”
白螺眼神复杂,许久轻叹:“你说得对。”
湛泸松了一口气,“从未见你低头认错,如今这么说了,我走也走得放心。”
“你要走了么?”白螺一惊,蓦地抬头。
“是啊,难不成你以为我可以永远留在这里?”湛泸苦笑,望着窗外的繁华帝都景象,“如今宋室王气衰竭,赵氏已失天下,我奉天帝之命回归天界,等下次天下出现新的王者之后才能再度返回。”
湛泸乃天子之剑,只跟随天下霸主。然而,要等到下一个王朝兴起,又不知该过去了几世。
白螺默默地想着,垂下头去不再说话。坐在满室葱茏的花木之中,却是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萧瑟和孤独——几百年了,她辗转漂泊于尘世,多半时间都是孤寂一人。身边的一切都滚滚而来,滚滚而去,人和事都随风消逝。
唯一不变的牵念,除了玄冥,或许就只有湛泸了。然而,或许知道他一直都会在那里,时间久了,竟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可贵。
如今,当他真正地离去之后,那种孤独才铺天盖地而来。
她茫然地想着,看着庭中的青青碧草,忽然觉得极其疲倦。不要去想了……这些事情,本来是凡人才应有的烦恼。而她,本应已经超越了这种业障,世事流转、爱憎纠缠,于她不过是镜中之花而已,终成虚幻。
世事多有缺憾,但无论如何,葛巾这一生终得圆满,也足以令人欢喜了。
陆 金合欢
『飞溅出去的琉璃碎片缓缓浮上来,每一片都泛出奇异的柔光。每一点柔光里,居然映出了一张黯惨惨的脸。死灵!』
暮春的傍晚。
细雨蒙蒙的下,无声无息。
庭院的回廊下,一袭春衫单薄,一个月白色衫子的年轻女子怔怔的坐在紫竹椅上,看着雨帘。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套了个赤金钏子,越发衬得腕骨伶仃,惹人怜惜。
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蹙双黛蛾。
秋风多,雨相和,庭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夫人,天冷了,回房休息吧。”旁边的丫鬟俯下身,在女子耳边劝说。
然而,月白衫子的丽人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雨中某处,不说话。她的神色是淡漠的,乍一看会以为因高贵矜持而淡漠,然而,仔细看往她眼中,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是空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和神色的变化。
仿佛也习惯了这样的回应,黄衣丫鬟看看将要黑下来的天色,俯下身轻轻将挽在臂弯里的雪青刻丝一抖珠披风抖开,披在丽人的身上。
年轻女子一动也不动,任丫鬟服侍,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痴痴的看着雨中。
这是一个典型的富贵人家庭园,方寸虽然不大,但是布置得别有匠心。
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山石都是从湖州运来,深得“瘦、透、漏”之神韵,堆山手法也一望而知出于大家之手。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在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然而,年轻女子空洞的眼神,却是一瞬不瞬的,盯着假山后的一株花树。
那是一棵好柔弱的花树,虽然也有丈把高了,但是枝叶纤细柔美,最奇异的是那些枝叶都闭合了起来,枝条也在雨中紧紧纠缠——就仿佛一个遇到风雨的丽人、下意识的抱紧了自己的香肩。
那是一棵金合欢树正是开花时节。满树繁花红红白白,可不知为何枝叶却有些萎黄。
“紫檀夫人,我们回房好不好?相公如果回来,看见夫人这样在风口上坐着,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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