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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镜(典藏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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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徐郎他是个…”葛巾终于忍不住低声反驳那只聒噪的鹦鹉,说到一半忽然发现上了当,立刻噤声,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哦,原来那个独占花魁的家伙姓徐呀。”白螺掩住了口微笑,拍了拍白鹦鹉,“看来湛泸那个家伙虽然看起来正经,内底却也是一个好事之徒,什么闲事都打听。”
葛巾低下头去,手指只管缠着衣带,声音细如游丝,“君宝……君宝的确是擅长丹青。”
“想来是尤其爱画牡丹了?”白螺笑道。
“嗯……”牡丹花神低声应道,眼神柔软起来,“那几年,每当花开之时,他便携酒前往洛阳,对花喃喃,几近痴狂。我为其精诚所感。又看到他画的一幅《焦骨牡丹图》注,上面花朵娇艳柔弱,枝叶却铁骨铮铮——那时候我就想,别看他像是一个颠倒狂徒,但定然是个有侠骨的人。”
花神轻轻地说着,脸颊娇艳似牡丹。
白螺微笑, “能得到葛妹妹如此推许,想必也不是一般人——只是仙凡有别,妹妹动了凡心,天庭又怎会轻易答允?”
“我苦苦哀求西王母,说自己愿意脱去仙籍,乃至以千年修为作为代价。西王母终于许我下凡三生,如果三生后我尚自无悔,便可以永留凡世。”葛巾微笑着,有些欣慰,“而如今,已是最后一世啦!”
三生三世?白螺听到这里,便微微失了神。
自从谪下凡间后,她浪迹红尘数百年,见惯人心凉薄,世情残酷,难得看到几次美满团圆的结局——而葛巾居然连接两世都是无怨无悔,那又是何等机缘……与之相比,天庭那些长生不老和荣华富贵,又算什么呢?
看来,巾儿这次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那边葛巾还在絮絮地说着自己和夫君的一些琐事,说起他是怎样一个清秀文静的少年、白衣如雪的谦谦君子,又是怎样才华横溢,不仅诗文出众,更是画得一手好牡丹,再难得的是用情深挚专一,对自己再无二心——一路说下来,那人竟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竞无半分瑕疵。风华绝世的花魁在说到自家情郎时,竟然如同俗世普通女子一般变得如琐碎。
白螺静静侧首看着她羞涩幸福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在碧落宫十二花神里,葛巾本是最矜持娇贵的一个,然而她居然肯用千年修行来换取三生缘分。看来,这些草木人儿也并非如自己说的那么柔弱胆怯—一只不过这一份勇气和担当,往往不为天地公道,却只为个人爱恨情仇。
原来,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坚守,还真说不上是谁怯懦。
“这一世,我们万事都好。只是徐郎宦途不顺,连年考了几次科举都不曾入选。”葛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人,又是断然不肯钻营附势的。我们久居京城,囊中渐渐匮乏。逼不过拿出几株牡丹来,想换一些银钱贴补家用,却不料惹上了这一番风波——如果不是小姐,只怕难以脱身。”
“钱的事倒是容易。”白螺笑了笑,站起来转入屏风后,不一时便拿了一个荷包走出来,沉甸甸的足有上百两,“这些散碎银两,妹妹暂且拿去应急,可别再将那些牡丹拿出来卖了——这些瑶池仙葩,世上的俗物有几个消受得起?”
葛巾红了脸,推辞了几番还是收下了,低语,“多谢小姐。”
白螺微笑,“都是姐妹,不用道谢。”
“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徐郎便要挂念。”看了看外头,牡丹花神宛然微笑,眉目间有万种风情流转,“多谢小姐成全。等这一世过了,我和徐郎便可以生生世世相守。到时候,你可记得要来找我们呀!”
——那便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时候天下尚自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当年放榜后,殿试上御笔钦点的第十七名进士便是徐君宝。葛巾总算是守得了云开见月明,从此夫荣妻贵,三人世享尽富贵美满。
听到那个消息之后,她放了心,数月之后便从汴京搬去了泉州。
然而没想到局势变得如此之快。靖康二年四月,金兵便已攻破了汴京,掳走徽、钦二帝及宗室、宫人四百余人,北宋就此灭亡。汴京一片狼藉残破史称“靖康之难”。
一时间,歌消舞散,百姓流离,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忘。
大难过后,她也曾回去寻找过葛巾,然而乱世洪流,要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何啻于大海捞针?她在战火之中三入汴京,均一无所获,只听人说徐家在靖康之难时举家南渡,却在长江之上被金兵追及,之后便不知下落。
那一朵绝世奇葩,就这样消失在乱世战火之中。
不料在二十年后,却让她再度听到了“御衣黄”三字!
本以为三生美满的葛巾早已经香消玉殒——而在她死后,她的丈夫居然挖出她生前最爱的御衣黄,献给了奸相秦桧,以作为晋升之阶!牡丹有铮铮傲骨,昔年曾不惜焚成焦炭也不屈服于女帝的淫威,如今被自己最爱的人出卖,葛巾会哭么?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静的花铺里想着这些往事,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当为你复仇。
高宗绍兴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暮春细雨绵延。
侍郎府邸里一片沉寂,下人们都已经人了梦境,然而空荡荡的堂上却有影影绰绰的烛光。徐侍郎独自坐在大堂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外面风雨潇潇,门窗紧闭,烛光映照出中堂挂着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图,一片富贵气象——然而明灭的烛光里,却依稀可见案上摆放的十数个灵牌!
外面的更漏声断断续续传来,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长夜独坐,手里紧握着一块锦帕。五鼓时分,他默默抬起手,将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着,低声祈祷——“父母大人,三位兄长,请饮此杯。”
滔在青砖上纵横流淌,转瞬无痕。徐侍郎独坐在堂中,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泪从他消瘦的颊上无声无息地落下,簌簌化为尘土。
昔日花前纵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苍老,而离开那场灭门之难,也已经是整整二十年过去了。然而,国破家亡的痛苦却似乎还时刻围绕着他,叫锦绣富贵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静。泪水自颊上滑下,干瘦的手指略微颤抖,将酒泼洒在地——“夫人,也请满饮此杯。”
房内空无一人,只有朱红的灵牌在烛光下静静而立。
爱妻徐门葛氏之位。
祭奠完毕,他再也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握着锦帕,佝偻着身子,几乎是要咳出血来。窗外依旧大雨无声。风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发出簌簌的声响。徐侍郎抬起头凝望着庭园里葱郁的草木,冥冥中又仿佛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里冉冉浮现。
巾儿,巾儿…一如今的你,一缕香魂归于何处?这些年,我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来,到你那边去休息啊……抬头看去,天地间却依然黑沉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仿佛如今朝野的时局。徐侍郎定定地看了雨幕半晌,从胸臆中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叹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韦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却怎么也找不到御衣黄,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见秦丞相。
如果巾儿还在的话……想到这里,心里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声,窗外又是一道电光划下,照彻了天地。然而眼神落处,徐侍郎却忽然一惊——外面的空廊风灯摇曳,雷电隆隆之中,闪电的光芒时不时地照亮天地,依稀可见庭院里落叶乱舞,一片狼藉。
自从巾儿死后,他一直鳏居,意志消沉,也无复修整设计园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废,再没有昔年的精巧美丽。然而此刻,电闪雷鸣之中,居然看到至空的庭院深处,不知何时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艳丽花朵来!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声,踉跄着冲出门去,扑人暴雨中。
——风扫庭院,荒草深处只见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叶扶疏,苍劲的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边还有几个明黄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虽未吐露半分,却已是尽得风流。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见的御衣黄!
“巾儿!是……是你么?是你么!”徐侍郎失神半响,蓦然从喉中发出了战栗的低呼,举头四顾,“你在哪里?出来见一下我啊!”
然而,头顶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倾盆而下,他的呼喊声被湮没在雨里,没有丝毫的回应。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现在黑夜里的牡丹花在雨中轻轻摇曳,娇柔的花瓣轻抚男子枯槁清俊的脸颊,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间,有人在背后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音清冷而诡异。
“谁?”他悚然一惊,回头去看身后——电光明灭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站在满院花木最深处,全身笼罩着一层微光,影影绰绰如同仙子。
“巾儿!”徐侍郎惊喜万分地站起来,然而那个幻影却忽然消失了。
空荡荡的庭院里只有风声萧萧,草木簌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手忽然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双黑暗里伸出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软若无骨,身影却是冰冷而坚硬,“难为你至今还记得她——莫非是心怀愧疚么?”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着脊背冲上脑来,全身顿时不能动弹。
不,不对!这个声音……不是巾儿!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来葛巾虽死,一念却还牵挂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这一株御衣黄给你。”那个声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这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依旧还是想拿它去讨好权贵!”
手指忽地用力,血脉被一瞬间截断,他顿时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么想见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个女子的声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头忽地扣紧,背后那人低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是么?”
她的声音清冷而凌厉,带着说不出的杀意,令人凛然。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仿佛是有一阵风拂过,满园花木簌簌一动,只听那个背后的女子“啊”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惊讶,身形倏地往后一闪。在徐侍郎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刻,那只夺命的手从他的咽喉上霍然松开了。
“谁?!”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经迫不及待地回过头去,想看看那个在牡丹花开时悄然走来的神秘人是谁——然而大雨倾盆,庭院里又已经空空荡荡,除了那一朵美丽到妖异的牡丹,哪里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顾不得再去找那个神秘人,踉跄着扑倒在花下,泪流满面。
“巾儿……巾儿……”徐侍郎茫然地望着御衣黄,颤抖着伸出手,仿佛想触摸一个不存在的面颊,口中不住地喃喃,“是你么?是你在天有灵,送了我御衣黄,对么?刚才那个人是谁?她说要带我去见你……”
无人回答他的话,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动。
“我知道江上一别之后,你一定在那边等了我很久。不过,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抚摩着灵位,低声咳嗽着,唇角浮出一丝苦笑,“很快,我就会来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黄在风里摇晃,窗外大雨无声。
四更时分,大雨中帝都空荡荡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着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有打伞,可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他们头顶,那样大的雨竟然没有一丝落在他们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门外,白螺奋力一甩,终于挣开了对方的手,“湛泸,又是你!”
“刚才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动手杀人?”黑暗中,那个男子低声责问,“你难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杀业,就会受到神形俱毁的责罚么?”
白螺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满脸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这些又算什么?”湛泸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愿与王母以三世为约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个男人辜负,也是她的命,轮不到你来为她抱不平。”
“那个徐君宝为附秦府权势富贵,竟然不惜出妻求荣!”白螺愤然,“湛泸,上次你阻拦我救苏盈,今日又阻我为巾儿复仇——若不是看在我们数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与你翻脸。”
湛泸蹙眉回头看着她,“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会阻拦我。”白螺声音冰冷,“湛泸,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时,难道还能阻得我一世?这种人,我是非杀不可!”
湛泸静静凝望了她片刻,眉间忽然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螺儿,不要总是将我与玄冥相比较。”他低声叹息,“当年沧州大旱之事发生时,我尚在下界陪伴神宗皇帝身侧,不能及时返回天界——你可曾怪我?”
“我倒是庆幸当时你正好不在。”白螺笑了一笑,“湛泸,你真的会帮我么?”
湛泸微微一震,竟不能答。
“你不会。”白螺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苍凉,“因为你是一把上古神兵啊!你的心是钢铁铸成的,怎么会做出那样不顾后果的事情来?不要说人世苍生于你如蝼蚁,便是我们这些天界仙班,在你看来也不过尔尔吧?”
湛泸微微蹙眉,眉间的神色却很复杂。
“不。”他摇了摇头,忽然打断了她,“你和玄冥,对我来说从来都非尔尔之辈——你们是我生死之交的朋友,为了你们我可以赴汤蹈火。”
白螺怔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相交相知上千年,湛泸一直是这样冷锐镇定的人,连眼神都泛着钢铁一样的光芒,从未有过一句这样的肺腑之语,如今一旦说出来,竟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螺儿,你辗转红尘数百年,总是觉得什么都已经明白。”湛泸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其实在有些事情上,你过于偏激,并不是真正地懂得。”
不防他忽出此言,白螺不由微微愕然。
世态人心,她若不懂得,难道他便懂得了?湛泸只不过是一把上古神兵凝成的魂魄,无血无肉,无泪无情,千百年来陪伴在下界帝王身边,锁在深宫之内,何曾人过世间?
“我久处深官,倒也有一些耳闻——徐侍郎是怎样一个人,估计出乎你的意料。”湛泸转过头去看着天上的电光,“答应我,螺儿,就算你真的要杀他,也要等四月十五之后。”
“为什么?”白螺一怔,蹙眉冷笑,“四月十五便是韦太后的生辰——你难道要等徐侍郎将御衣黄献给秦桧谄媚完毕后,才去取他性命?”
湛泸颔首,“不错。”
“为什么?”白螺蹙眉。
“因为……”湛泸淡淡一笑,“我想其实你并不真正懂得这个男人。”
白螺正要反驳,湛泸却将一物扔到了她手里。
那是一块锦帕,一尺见方,四角垂着残破的流苏,原本是藕荷色,却被染满斑驳污渍——然而奇怪的是,污渍之上,却有密密麻麻的行书。仔细看去,竟然是题着一首词!白螺一见之下,便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这是方才徐侍郎手里拿着的东西,你或许没留意到。”湛泸淡淡说道。白螺将锦帕展开,对着光细细分辨,双手渐渐颤抖——那污渍,原来是陈年的血迹!
染满血迹的锦帕上墨迹纵横,题着一首词。那词虽然是女子手笔,但句句激烈,字字力透纸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
细细看去,竟是一首《满庭芳》。
“这是葛巾的笔迹!”她猛然一震,失声惊讶。
“是的。”湛泸低声道,“靖康之难后,徐君宝随东京留守杜充守卫开封,然而杜充怯懦苟安,弃城仓皇而逃。徐君宝令全家先行南渡,只身留下抗敌,却不料家眷在江上被金兵追及,满门三十余口无一生存——夫人葛氏有殊色,被金兵所迫,于锦帕上书一词,投江而死。”
白螺脸色微微一变,咬住了唇角,不出声,只是盯着锦帕。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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