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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君意(出书版)-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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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延年察言观色,趁机上谏:“商贾预收这些入殡的不祥器物,指望高价沽售,赚取暴利,此等行径实非民臣所为。臣以为当收没入官。”
刘弗死得太仓促,搞得死后的丧仪也一并仓促,许多事物让人准备不及。田延年身为大司农,管理着国库经济财政的调用,他的话说到了点上,也说到了霍光的心坎上。
为解燃眉之急,以官家姿态没收那些器物,这已经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一举多得的办法。
霍光颔首,阁下竹简:“就这么办。”环顾四周,疲劳了数日的臣僚们皆是难掩倦容悲痛之情。他不禁想起小殓时,皇后哭昏在殓着金缕玉柙的大行皇帝身前,从那之后便彻夜不眠的守在前殿,再不肯回掖庭。
不期然的,脑海里又浮现起刘弗临终嘴角那抹讥讽的笑意,霍光背上滚过一阵寒意,生生的逼出一身冷汗。
他死了——那个八岁由霍光一手抱上天子御座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活了二十一岁,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同样也没有给这位生前辅佐了他一生,却迟迟不肯归政的老臣留下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他似乎输了一辈子,却在临了终于给予了他的公卿们最沉痛的一击。
没有子嗣!没有希望!如此的突如其来,如此的措手不及,彻底打乱了霍光等人努力维持好的全部和谐。
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留下的残局吗?
霍光摁着发痛的额角,哑着声问在座的每位同僚:“再议议,诸位再议……”
再议也议不出更好的想法了,大行皇帝刘弗没有子嗣可以即位,所以只能从兄弟中挑选即天子位的人选——孝武皇帝刘彻一共有六个儿子,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只剩下广陵王刘胥。
刘胥是已故燕王刘旦的同胞弟弟,刘旦是如何死的,想必没有人不清楚。霍光并不中意刘胥,因为如果选刘胥当了皇帝,他这个首辅大司马大将军必然不会有太惬意的好日子可过。何况,刘胥年纪大了,在广陵称王多年,颇有治国手段以及政治势力,仅凭这点就能肯定他绝对不是一位容易相处善主。
毕竟天底下能像刘弗那样好控制的皇帝又有几个呢?
所以他在踌躇,虽然很多人都说刘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可他还是迟迟疑疑的没有做出最后的表态,只是对诸人反复念叨着:“大家再议议……”
承明殿内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清淡的咳嗽。这些跟着霍光混了许多年,一路风生水起的公卿百官个个练达得比狐狸还精,霍光的真实意思不用完全说出口,他们已全部猜透了他的想法。
只是刘胥是孝武皇帝唯一活于世上的子嗣,不立刘胥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里……有份奏疏。”霍光抬起头,从身边一堆的书卷中抽出一卷套了帛袋的,然后递予离得最近的丞相杨敞,“大家不妨看看。”
杨敞抽出竹简,只见上面写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嗣。”
作为霍将军府曾经的长史,杨敞太了解霍光为人和喜好了。霍光诗书不通,却特别喜欢引经据典,上书之人显然摸透了他的喜好,所以举周朝事例,说什么周太王姬亶父废长子姬太伯而立三子姬季历,而周文王姬昌更是舍弃长子伯邑考立了姬发为王。奏疏上短短数行字,却以周制为据,说清了废长立幼的可行性。
因为太了解霍光,所以更清楚这份奏疏由霍光传递过来的分量,杨敞匆匆看完,心里已有了考量。这份奏疏从杨敞手里一个个传了下去,大家最终有了肯定且一致的答案,广陵王刘胥比大行皇帝刘弗要年长,当初孝武皇帝刘彻在卫太子之后没有选择刘胥即位,本身已经说明刘胥是不适合当皇帝的。既然当初孝武皇帝没选刘胥,那现在他们这些臣公更不敢选刘胥。
一份奏疏转了一圈,重新回到霍光手里时,全场的结论已经出来,刘胥被排除在继任人之外。大行皇帝的兄弟辈中无人能继宗嗣,则下一步便在子侄辈中继续挑选。
这个人选显然也是唯一的,那就是有着倾国倾城之称的孝武李皇后的孙子,现在的昌邑王刘贺。
众人再议,这一回讨论就相对简单多了。刘贺年纪和大行皇帝相仿,又是李皇后的孙子,各方面的条件都与大行皇帝相差无几。霍光很是满意,至少在目前看来,除了刘贺已经再无更合适的人选。
于是讨论的最后结果定下了由昌邑王刘贺即位。霍光以上官皇后的名义发了份诏书,依照当年迎孝文皇帝一般的礼仪准备派人前往昌邑国在京官邸宣读玺书,迎立刘贺为帝。
在去的人选上,按理应是大鸿胪与宗正前往,霍光斟酌再三,最后让少府史乐成暂代大鸿胪一职,又重新提拔了已废为庶人的刘德为宗正,另选了自己的亲信——大将军府长史邴吉擢升为光禄大夫,中郎将利汉,此四人组成了一个颁诏迎帝的队伍,乘坐七辆驿车浩浩荡荡的前往长安城内的昌邑官邸。
这一行人出未央宫至郡国官邸,自然引来无数百姓争相围观,到得昌邑官邸,宣读皇后玺书。
“制诏昌邑王:使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德、光禄大夫吉、中郎将利汉征王,乘七乘传诣长安邸。”
留守官邸的昌邑国侍从又惊又喜,哪敢轻慢,夜漏未尽一刻,连夜举火发书前往昌邑国。而彼时在京畿,霍光又迅速将张安世迁升为车骑将军。
刘弗的撒手人寰,终于将一度缓和的政局矛盾的丝弦重新绷紧。
02、迎立
“皇后……皇后……”
炙热的阳光从指缝间落下,光斑在她眼睑上舞动。
她仰起头,在白茫茫灿烂的曦光中找到了他的身影。
“啊……”她哑着声,小小的声音压抑着她激烈的心跳,“陛下……”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内心有多窃喜,她疾步迎上去,脚步放得那么轻。
她又等了他一整天,也无所事事了一整天,从睁开眼就开始思念,即使阖上眼,也渴望着他的气息能再次回到这座冰冷寂寥的宫殿。
“如意。”他像以往那样唤着她的名字。
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声音是那样的低沉迷人,这是她渴望已久的……
“朕是喜欢你的……”她痴迷沉醉,闭着眼聆听那个令她心动的声音在她耳边环绕,“朕喜欢你……”
朕喜欢你……
她心颤,他说他喜欢。
眼泪就这样洇没,她喜极而泣,激动得抑制不住的抽搐震颤。
“皇后……皇后……”
他似乎想挣脱她的怀抱,急于离开。她哭喊着誓不撒手:“别离开我!别抛下我一个人!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扔在未央宫里,我怕……”喊到最后,声音已经抖成碎片。
“皇后!皇后!醒醒……”
侍女们轻轻摇动皇后的身体,却换来她哑然的呜咽,床上那个小小的人儿蜷曲着身躯,手里紧紧抓着一件男式的常服,衣缘上绣着吉祥的饰纹,那是大行皇帝的遗物。
她身子猛然一抽,眼睛陡然睁开了。眼皮突突的跳着,她满头大汗,樱唇微张,眼瞳中布满惊恐与哀痛。
终于……还是剩下她一个人了。
从她五岁进宫起,她就隐隐觉得她被人抛弃了。全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她,她的祖父、父亲、母亲……现在是那个陪伴了她十年的男人,终于也抛下了她。
她醒了,从梦中醒来,随即又继续堕入一个无边的噩梦中。
她继续蜷缩起四肢,头埋在膝盖上,呜咽的哭泣。
侍女们面面相觑,皇后的哭声小小的,像根细微的丝线,却叫人感觉无望的痛。于是她们一边抹泪,一边将她扶起来:“皇后!霍将军差人来传话,说是昌邑王的车驾已经到了灞上,他让你准备一下……”
皇后双瞳茫然,她虽然停下了哭泣,顺从的从床上走了下来,可那种感觉就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个有人气的活人,而是个拨一下动一下的人偶。
侍女们惴惴不安,怕她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没想到她却突然哑着声打断她们的话:“昌邑王后可曾一并随驾同来?”
侍女皆愕,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如意又命人梳妆,妆容整理到一大半,出去打听的侍女才回来禀告:“昌邑王后严罗紨乃长安执金吾严延年之女,因昌邑王奉诏急切,此次并未随车驾一同前来。”
她怅然的望着铜镜内的影子,云鬓花颜。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他这样对她说。
她今年十五岁,十年前她成为他的妻子。
往后看,她的一生还很漫长,也许会有更多的十年要继续煎熬。
可作为他的妻子,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烈日当空,灞河湍急的向东奔流。气势惊人。
王旗猎猎,昌邑王的舆驾就停在灞水边上。刘贺坐在车内,偶尔掀开帷幕往外探个头,很快又被刺眼的阳光给逼退回去。
从接到诏书的那日中午出发,大半日就行了一百三十五里,他到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胸腔内那份燃烧的兴奋。
这是一份他从来没有想到,也不敢想象的兴奋。他在车里勾着嘴角笑得无比欢畅,身边的女子羞羞答答的低垂着头,不时的偷觑他。
刘贺好不得意,戏谑笑问:“你还有什么没看够?”探手伸入女子的裙底,沿着光滑的肌肤往上摸去。
女子娇羞的往后退,他不禁得意的大笑:“为了找你来陪我解闷,害得我昨日损折了一名大奴。”
车内传出阵阵暧昧不清的欢声笑语,昌邑郎中令龚遂站在车舆边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中只能扯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前昌邑哀王刘髆死时,刘贺仅四五岁大,这位什么都不懂的小太子被扶上了王位,成为昌邑国第二位大王。与传闻中长安城那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的少年天子相比,少年昌邑王更肖似他的祖父孝武皇帝年少时,一副聪明有余,顽劣到令人厌恶的模样。如同大多数王族贵胄的子弟一样,刘贺似乎继承了祖父刘彻声色犬马的性格,从小到大没少让国内的大臣们操碎心。
刘弗的突然崩逝令人震惊,但更令人瞠目的是京畿的那帮公卿们居然会弃广陵王刘胥不用而选择立刘贺为帝。诏书送达到昌邑国时,举国震动。刘贺兴奋得忘乎所以,但他们这帮臣子却不敢太轻易相信这种好运——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这些年在朝廷上施行的手腕,不可谓不叫人怵目。
他们在国内商议来商议去,最终只能打算先奉诏抵京,然后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目前看来抵京后,最重要的还是得留给上官皇后以及霍大将军一个好印象,但刘贺这一路上依旧我行我素,行为放诞,丝毫没有收敛。前几日路过弘农时,他嫌长路漫漫无聊寂寞,居然命奴仆去掳劫了一名女子藏在衣车内。
昨日抵达湖县,终究让朝廷使者有所警觉,国丧期间人人都不得行男女燕好之事,特别刘贺还是朝廷迎回长安即将继承刘弗宗嗣的人选,掳劫民女在车中行此淫秽奸情,视为不孝,罪行难恕。朝廷的使者质问昌邑国丞相安乐,安乐又告诉了龚遂,龚遂去询问刘贺,结果刘贺拒不承认。没奈何,最终龚遂只能将那名奴仆押送卫士长法办,以此转移使者的注意力。
这一路好歹有惊无险的进入三辅,眼见得这会儿已到灞上,接下来会再发生什么事,又该如何应对,他们心里都没什么底。
  
日落时分,朝廷派出大鸿胪史乐成前往灞上接驾。安乐与龚遂以及一干随从簇拥着刘贺站在灞上向西看,只见地平线上尘土滚滚,旌旗曳地,天子六马乘舆缓缓驶来。
落霞作景,映得乘舆金光闪闪,分外耀眼。刘贺忽尔笑了起来,此情此景令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那场赛马盛会,那时的刘弗便坐在这辆华丽的乘舆之上,突然的莅临令灞上的人群震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衣容不整,望陛下恕罪。”
“听说你赢了马,见你这装束,难不成还是你亲自骑驭了?”
“正是……陛下,我们赛马可是讲求彩头的。”
“既如此,朕便出个一万金吧,让金赏替朕驭马比试。”
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气胜,他在昌邑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妄为,任性胡闹得再厉害也无人敢对他太过严苛的说个不字。别的诸侯王当着皇帝的面不敢说的话他敢说,他甚至是语带嘲讽的向他的小叔叔提出赌金要求。
刘贺深深的吸了口气,肺叶隐隐胀痛。
一万金其实并不是一个足以吓倒他的数字,但不得不承认,当时刘弗从容应对的气质的确曾令他暗生恼意。换作其他人,兴许为了讨好皇帝,早就抱着准备输马的心态来比赛了,但他不甘心。
他是谁?他是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的儿子!是孝武李夫人的孙子!他怎能甘心输给钩弋子?怎能甘心?
乘舆越来越近,在晚霞的光芒万丈中破空而出,气势惊人,刘贺毫无意外的在乘舆架前看到了那位熟人。
不是心甘情愿输给刘弗,却最终还是输了给他。
刘贺细眯起眼,迎着最后的一点残阳向那辆似乎也会闪闪发光的乘舆望去,身穿麻衣丧服的金赏正手持缰绳逆光站在车架上,晚霞将他的衣裳也浸染成了妖艳的金色,看起来犹如天人降临。
两拨人马会面,行过大礼后又是一番寒暄,史乐成恭请刘贺登舆入长安,刘贺眯着眼微笑:“寿成。”
人堆里响了一声:“诺。”然后一个瘦弱的小个子挤到前面来,这是刘贺随侍的仆人之一。
“你来驾舆。”
刘贺的话令在场的人为之一愣,金赏站在乘舆旁脸色白得犹如他身上的衣裳。天子之舆,向来都由奉车都尉掌驾,而如今刘贺却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的一名奴仆替代,金赏的羞愤之情毫无遮掩的倾泄在眼眸中,他冷峻着脸,一言不发的将手中的辔策交到了那个名叫寿成的奴役手中。
刘贺登上了乘舆,又命自己的郎中令龚遂居右参乘。龚遂为难的看了眼史乐成,又回头看了眼安乐。安乐冲他微微点了下头,他这才爬上了乘舆。
这一路走得极慢,车队绕向西行,抵达广明东都门时天已大亮,龚遂一宿未眠,看了看舆外的景色,唤醒熟睡的刘贺:“大王,遵照礼仪,奔丧望见国都之门应当哭泣。”
刘贺睁开惺忪的睡眼,将胳膊枕在颈下,不耐烦的翻了个身:“我喉咙痛,哭不了。”
龚遂无奈的摇头叹息。
队伍行至长安内城门,龚遂不得不再次提醒刘贺哭丧,刘贺仍是那句话——不能哭,末了横了他一眼,颇有责备之意的说:“这外城门和内城门不都是城门吗,何必再多此一问?”
龚遂顿时语塞。
入了长安城门,乘舆仪仗招来百姓围观,刘贺坐在车上颇有得色。眼见得转瞬便到到未央宫东门阙楼,龚遂终于还是没忍住,提醒道:“朝廷设的昌邑帐在未央宫的东门阙楼外的驰道北面,现在我们离幄帐只剩下一条南北行道的距离,马车驶过去也没几步路了,大王不妨就此下舆,遵照丧仪……”
刘贺沉默着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会儿,才倏地站立起来。龚遂大喜,急忙喊停乘舆。
队伍停了下来,刘贺伸手抹了把脸,嘿嘿桀笑两声。龚遂撩开帷帘,刘贺在寿成的搀扶下双脚终于平稳的落了地。
街道上早有执金吾率兵卫负责清道警戒,将围观的百姓驱逐到道路的两旁。刘贺刚下车,围观的民众便发出一声感慨般的呼声,犹如海浪般汹涌起伏。
身材颀长,一身斩缞丧服的刘贺无论往哪站都是极其引人注目,特别是他从帷帘掀开便扯起嗓子高喊了一声,等下了车后不等随行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矮身跪伏在了地上,向着西面的未央宫阙楼号啕大哭。
刘贺哭得凄惨,这一声哀婉凄厉的悲鸣勾起了沿街围观的百姓对英年崩逝的大行皇帝无限眷恋之情,不消一刻,呜咽声犹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四散,未央宫外响起一片伤心的哭声。
  
上官皇后眼神空洞的转向围拢在前殿上的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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