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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记-第3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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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宜孙重重吐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着。”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有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到的,中军不会给任何一颗。”
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色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
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后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胀红脸。“他们都是禁军精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胆,”
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拉,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为何聚赌?”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
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们,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日。”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
“他们便是匪吗?”
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
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准备拔腿逃跑。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口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
说着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后递过去。刘宜孙的脑中乱纷纷的,捧着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性命为你断后。”
张亢道:“想用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着,有事你给他们罩着。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着吃,还能带着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为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抹嘴,捧着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的抱着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
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的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着。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着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着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
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军饷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得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
张亢露出一丝淫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胀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着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
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么标致,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拿过酒碗喝个干净,粗着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立功受赏!跟着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干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着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人拉着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打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着一袭紫色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着一口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着箱面。烛光下,精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的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着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姐姐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着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朱砂般的红色都是鲜血,上面黏着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后小声念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
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如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道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着朝窗口掠去。
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爆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黑影的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着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拳头硬拼一记。
双拳相接,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着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
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如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着“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鹘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一下,然后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如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个冷颤,接着看到小紫。
小紫披着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仿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
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
张少煌端详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
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着酒樽,不屑道:“商贾之辈,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扬脸上淡然,心里却在苦笑。以前云如瑶就对自家的商贾身份十分敏感,刚才他提出入股,这些世家子弟有几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然骨子里仍看不起商人。
但如果没有拉他们入股的把握,程宗扬也不会开口自取其辱。
萧遥逸道:“阮老二,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商人怎么了?没商人你能用上宋国的丝绸、昭南的象牙、唐国的玉佩吗?还有这酒,都是从商人手里买的。”
阮宣子道:“商贾不事生产,尽是些买低卖高的刁猾之徒,世称之为‘五蠹’,岂是吾辈所为?”
自己开口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索性不说话,只拿着酒觞把玩。
桓歆道:“阮二,你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你哥还在这儿呢。”
阮宣子披头散发,喝得醉醺醺的,搭在婢女肩上的手指晃了晃。“张侯、谢兄,你们商量好,我听你们的。”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要紧的是有酒、有美女,”
谢无奕道:“程老板,你的生意若带一家金钱豹,算我一份!”
张少煌将那颗明珠往酒中一丢,张口服下,洒然道:“这样的好事少不得要占你五股,咱们十家,一家半股。钱也不说多的,每家两千金铢。”
桓歆第一个叫好。十家之中,程宗扬不用说,兰陵萧家、陈郡谢家、清河张家、谯国桓家表态支持,已经占了一半,石超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入股的心思只怕比程宗扬自己还热切,剩下几家向来以谢无奕、张少煌、萧遥逸马首是瞻,见状也纷纷附和。
程宗扬笑道:“哪能要兄弟们的钱?诸位都是干股,一文钱也不用出!等临江楼建好,兄弟们每月聚饮一次,年底只拿分红就行。”
张少煌笑道:“这不好吧?整日白吃白喝,我张某无所谓,小侯爷的面子怎么过得去?”
萧遥逸道:“得了吧,我脸皮比你还厚。程兄,这股我们就白拿了,不过兄弟们,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入股,盘江程氏的生意就是咱们自家的生意,谁若胳膊肘往外拐,当场打折!”
谢无奕沉着地点点头。“此言甚是有理。”
众人哄笑道:“小侯爷说得不错!”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句,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谢无奕道:“谢什么谢?给我找两个绝色是正经的。”
程宗扬一口应承下来。众人都出自士族,家资豪富,也没把这当回事,转头放在一边,又重新欢饮。
石超倒是存着心事,趁着劝酒的机会悄悄道:“程哥,入股的钱我先拿出来,总不能让你吃亏。”
“石胖子,你够有钱啊,那可是两万金铢。”
程宗扬笑道:“说吧,你看中什么了?”
石超讪讪道:“水泥的生意……”
程宗扬笑道:“这你得和小侯爷商量了。”
石超立刻闭上嘴,虎口夺食这种事,打死他也不敢干。
“水泥在小侯爷手里,分出来一些让你经营也不难。你们石家在哪儿生意做得顺手?到时用你的人,利润归你,不过要挂盘江程氏的牌子。”
“这个好说!”
石超立刻答应下来,“除了晋国,我们石家在唐国也有不少生意。”
两人在席间三言两语便定下交易,程宗扬把江州水泥在唐国的经营权交给石家,石超则负责在唐国设立六家商号,全部挂上程氏的招牌,垄断水泥的经营,利润的八成全归石家。这样程宗扬凭空得了六间商号,石超也得了一份丰厚的收入。
石超毕竟是商人底子,只在江州城头看了一圈就知道水泥一旦投入市面,需求量几乎是无穷无尽,单是唐国的生意,换一个金谷石家也不是难事。
宴饮到了子时才渐入佳境,众人怀香抱玉、竞相豪饮。程宗扬无意久坐,寒暄几句便要离席。
萧遥逸重伤未愈,跟他们胡混两天也有些吃不消,正和程宗扬打着眼色准备一道走,却被张少煌看见,死活拉住不放,要和他掷骰比酒。
萧遥逸只好坐下来,咬牙切齿地握住骰子,发狠要让张少煌喝得把肠子吐出来。
石超起来要送,兰姑挽住程宗扬的手臂,笑道:“奴家来吧。”
从脂香粉浓、酒肉杂陈的宴席出来,程宗扬吸了几口清洌空气,压下翻滚的酒意,头脑略微清醒了些。
现在股份已经扩充到二十股,除了当初在南荒的几个人,又加入星月湖和建康世家两股势力。
也许星月湖和那些世家都没当回事,但此事程宗扬已经盘算许久,并不打算含糊过去,每年拿几个钱作为分红就算完了。
包括云氏和各世家在内,他准备让每位股东都出一个人参与监督帐目。如果单是分红倒像是变相的贿赂,借助那些世家子弟的势力缴纳保护费,反而让他们看轻了。只有让他们参与进来,才会把这真正当成自己的生意。
不过各家参与的生意仅限于水泥,织坊是死丫头的,珠宝生意是死老头的,都不会让他们插手。
水泥的生产和晋国境内的销售都归星月湖,唐国的销售由金谷石家的人打理,其他四朝,自己准备如法炮制,从朝中寻找合作伙伴。
程宗扬相信,只要江州不陷落,一年之后水泥生意的巨大利润足以令王茂弘这样的老狐狸都为之惊叹。
自己可不希望到了那时朝廷一道旨意下来,把生意收归官营。这种事在六朝屡见不鲜,也是晴州商会极力抨击的做法,但一般商家,谁又能扛住官府的势力?
程宗扬让各家白得干股,同时监督帐目并不是大发慷慨,而是留下扩股的余地。各家既然没出股金,自己要再扩几股也没话说。
如果能把六朝的当权者都拉入其中,众人的利益透过生意捆绑在一起,盘江程氏才能稳如泰山。
有所失方有所得,这样的大生意如果斤斤计较,想独占利润,历史上石超祖父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教训。
吴战威在外面等候,见到程宗扬便迎上来。程宗扬玩笑道:“两个时辰你就这么干等着?兰姑也太不晓事了!”
兰姑笑道:“公子可冤枉奴家了,是吴执事不肯,非要在外面等着。”
“吴大刀,你现在眼界高了啊,楼里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了?”
吴战威“嘿嘿”笑了一声,没说话。
兰姑抿嘴笑道:“楼里刚得了几个姑娘,不比往常,依奴家看吴执事非是看不上,多半是出门时柳姐有交代,不敢不听。”
程宗扬大笑道:“让你说中了,吴大刀脸红了!”
吴战威嘴硬地说道:“程头儿,你别听兰姑瞎说,我那是让着她!”
三人打趣几句,程宗扬随口道:“城都被围了,楼里怎么又新来了姑娘?”
“那几位爷带的家姬有不合心意的,随手卖到楼里来。”
兰姑道:“反正江州城就我们一家院子,我们不买也没人会买。”
“这有点不合适吧?”
兰姑笑道:“公子可看错了,那些姑娘能到楼里都高兴呢。比起来,我比她们原来的主子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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