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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团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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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绪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办公室很晚才回来,跟焦利调情。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敛,末句突然声音一低,滞重起来,显然是说强姦。
九莉也有点知道下了班的办公室的空寂,入夜的营业区大厦的荒凉。但是怎麼会想到这相当年青漂亮的同事会强姦她,未免有点使人骇笑与心酸。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绪哥哥就是跟维嫂嫂好这一点,我实在生气。”
九莉愕然轻声道:“跟维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维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对,有好几个孩子了。她尖下频,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颊上橙红的睏脂更衬出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只是太矮了些,一向是个洋火盒式身材。惯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门麦软妲头顶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绢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时候喜欢他们家的纯姐姐蕴姐姐,其实长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欢她,也许因为她一口常熟官话特别刺耳,称婆婆为“娘”,念去声,听著觉得这人假。
绪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觉得他太对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给了他自信心,所以有这胆子偷香窃玉,左右逢源起来。竺家这几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风气晚婚,只有维哥哥一个人娶了亲,也是因为他不老实,一二十岁的人就玩舞女,只好早点给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个漂亮的,好让他收心。到内地物色了一个江南佳丽,也是他们亲戚,家里既守旧又没钱,应当会过日子。竺家自己到了丝字辈,钱也已经给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们二房人多,更拮据,但是他婚后也不短出去玩。维嫂嫂要报復,其实绪哥哥是最合逻辑的人选,嫡堂小叔,接近的机会多,又貌不惊人,不会引人注意,而且相处的年数多了,知道他谨慎,守口如瓶绝对可靠。处在她的地位,当然安全第一。在他这方面,想必早就羡慕她了。他又不像维哥哥大少爷脾气,她也许有眾人国士之感。
九莉这时候回想起来,绪哥哥提起“嫂嫂”的时候,这两个字也特别轻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样。当然是向楚娣说的,奇怪的是声调里毫无心虚的犯罪感。是那时候还没真怎麼样,还是楚娣那时候还不知道?还是知道了他也仍旧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摆脱楚娣。维嫂嫂显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来声音格外难听,十分敌意。
“绪哥哥临走,我跟他讲开了,还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讲开,心里总是不好受。”
九莉虽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为他们的事后来变丑恶了,她要它有始有终,还是个美好的东西,不然在回忆里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现在结婚了,也是他们家的老亲,一个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彿觉得这数目的巧合有命运性。“娇小玲瓏,是个娇小姐,惯得不得了,处处要他照应她。现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过,丈母娘也把他惯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会,楚娣又低声道:“他喜欢你。”似乎不经意的随口说了声。
九莉诧异到极点。喜欢她什麼?除非是羡慕她高?还是由於一种同情,因为他们都是在父母的阴影的笼罩下长大的?从来没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麼时候说的,怎麼会说的,但是三姑说这话一定也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不能再问了,惟有诧笑。
她不喜欢他,倒不光是为了维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领略他那种苦儿流浪儿的楚楚可怜。也许有些地方他又与她太相近,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读中学的时候兴纪念册,人人有一本,到处找人写,不愿写的就写个“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训人家一句。她叫绪哥哥在她那本上画张画。他跟五爸爸学过国画,但是她说:“随便画什麼,除了国画。”她小时候家里请的老师有一个会画国画,教她“只用赭色与花青两个顏色。”她心里想“那不是半瞎了吗?”学了两天就没学下去。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铮省
她只记得对他说过这麼句话,他更从来不跟她说话,当时笑著接过纪念册,隔了些时交卷,画了个舞蹈的金髮美人,世纪末“新艺”派画风,画中人却是鹅蛋脸两头尖,头髮中分,紧贴在头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职业,她又开始赚稿费之后,两个德国房客搬走了一个,多出一间房来。葱油饼也不吃了,老秦妈也退休了。楚娣其实会做菜,还在外国进过烹飪学校,不过深恐套进,“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现在也肯做两样简单的菜,九莉只会煮饭,担任买菜。这天晚上在月下去买蟹壳黄,穿著件紧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长髮。烧饼摊上的山东人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摸不清是什麼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来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长。红砖壁炉。十一月稀薄的阳光从玻璃门射进来,不够深入,飞絮一样迷濛。
“有人在杂誌上写了篇批评,说我好。是个汪政府的官。昨天编辑又来了封信,说他关进监牢了。”她笑著告诉比比,作为这时代的笑话。
起先女编辑文姬把那篇书评的清样寄来给她看,文笔学鲁迅学得非常像。极薄的清样纸雪白,加上校对的大字硃批,像有一种线装书,她有点捨不得寄回去。寄了去文姬又来了封信说:“邵君已经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
九莉有点担忧书评不能发表了——文姬没提,也许没问题。一方面她在做白日梦,要救邵之雍出来。
她鄙视年青人的梦。
结果是一个日军顾问荒木拿著手鎗衝进看守所,才放出来的。此后到上海来的时候,向文姬要了她的住址来看她,穿著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
楚娣第一次见面便笑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
九莉立刻笑了。中国人过了一个年纪全都有太太,还用得著三姑提醒她?也提得太明显了点。之雍一面答应著也笑了。
去后楚娣道:“他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著,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稜。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著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著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著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著桃红唇膏,半鬈的头髮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蓝寧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韜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麼不能让他知道?等於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麼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隻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髮,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誌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她总是摇摇头笑笑。
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
他爱过一个同乡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学,本来可以一块去,“要四百块钱——就是没有。”他笑著说。
“我看见她这两年的一张照片,也没怎麼改变。穿著衬衫,长袴子。”他说。
他没说她结了婚没有,九莉也不忍问。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他除了讲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许多理论。她觉得理论除了能有确实证据的,往往会有“愿望性质的思想”,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他的作风态度有点像左派,但是“不喜欢”共產党总是阴风惨惨的,也受不了他们的纪律。在她觉得共產这观念其实也没有什麼,近代思想的趋势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过实践又是一回事。至於纪律,全部自由二父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
“和平运动”的理论不便太实际,也只好讲拗理。他理想化中国农村,她觉得不过是怀旧,也都不去注意听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后她累得发抖,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坐在三姑房里俯身向著小电炉,抱著胳膊望著红红的火。楚娣也不大说话,像大祸临头一样,说话也悄声,彷佛家里有病人。
九莉从来不留人吃饭,因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点钟,不留吃晚饭,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对楚娣的窘,两下夹攻实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门旅行一次,打破这恶性循环。但是她有个老同学到常州去做女教员,在火车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个嘴巴子——她始终没说出口来。总是现在不是旅行的时候,而且也没这闲钱。
有天晚上他临走,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撳灭了烟蒂,双手按在她手臂上笑道:“眼镜拿掉它好不好?”
她笑著摘下眼镜。他一吻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一隻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饭来,有人请客。她泡了茶搁在他面前的时候闻得见酒气。谈了一会,他坐到她旁边来。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昏黄的灯下,她在沙发靠背上别过头来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拿着她的手翻过来看掌心的纹路,再看另一只手,笑道:“这样无聊,看起手相来了。”又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你太太呢?”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
那该要多少钱?
“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干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著没作声。
讲起在看守所里托看守替他买杂誌,看她新写的东西,他笑道:“我对看守宣传,所以这看守也对我很好。”又道:“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係都要发生。”
临走的时候他把她拦在门边,一隻手臂撑在门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较横宽,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他终於只说了声“你眉毛很高。”
他走后,她带笑告诉楚娣:“邵之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那麼许多鐘点单独相对,实在需要有个交代。她不喜欢告诉人,除非有必要,对比比就什麼也没说。从前跟比比几乎无话不谈,在香港也还给楚娣写过长信。但是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麼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曾经沧海难为水,更嫌自己说话言不达意,什麼都不愿告诉人了。每次破例,也从来得不到满足与安慰,过后总是懊悔。
当下楚娣听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麼说。有一次绪哥哥说:‘你怎麼没结婚?’那时候躺在床上,我没听清楚,以为他说‘你怎麼不跟我结婚?’我说‘你没跟我说。’”转述的几句对白全用英文,声口轻快,仿彿是好莱坞喜剧的俏皮话,但是下一句显然是自觉的反高潮:“他说‘不是,我是说你怎麼没结婚。’”
九莉替他们俩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并不怎麼介意,绪哥哥也被他硬挺过去了。
轻鬆过了,楚娣又道:“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没来。一两个星期后,楚娣怱道:“邵之雍好些天没来了。”
九莉笑道:“噯。”
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轻快。一件事圆满结束了——她希望,也有点怅惘。
五
正以为“其患遂绝”,他又来了。她也没问怎麼这些天没来。后来他有一次说:“那时候我想著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她彷彿有点诧异似的微笑。
又一次他说:“我想著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在这以前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是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九莉笑道:“我知道。”但是事实是她要他走。
在香港她有一次向比比说:“我怕未来。”
没说怕什麼,但是比比也知道,有点悲哀的微笑著说:“人生总得要去过的。”
之雍笑道:“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那天问徐衡:‘你觉得盛小姐美不美?’”
是她在向璟家里见过的一个画家。“他说‘风度很好。’我很生气。”
她也只微笑。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
他送了她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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