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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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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珍也同四宝去上坟过。有爱珍一淘,光景又自不同,南通人夹道纵观,真所谓三月上坟看姣姣。《汉书》里李膺与郭林宗同舟,岸上来送者望之如天上人,也不必像李膺郭林宗的道德文章,却是人世寻常皆可以有这样的风光。他们大家都留心看这夫妇两个,女的怎样待男,男的怎样待女,这样的天上人,却又只是人世的礼义之人。爱珍是好比“小乔初嫁了”,来到这里是丈夫的根苗之地,不觉的对他更加爱惜,更加安心了。四宝是得意自己的家主婆,双双回来上坟,谒祠堂,会亲友,好像今天才发现爱珍是他的妻,时时刻刻照顾她,克尽男家新妇之礼。上坟去的阡陌上,上坟回来亲友的华堂张宴,皆只为这春风牡丹人。四宝说与爱珍:“回南通上坟,我一辈总不脱班,但後辈怕没有这样虔心,我与你百年之後即葬在上海,也为子孙近便。”他今正当极盛之时,却怎麽就与爱珍说起死则同穴之事来?他的意思我晓得,是像古人说的:
罗衣起舞乱桃李,仍指南山松柏心。
但是古人好像并没有这样现成的句子,倒是我不知不觉杜撰出来的。
白相人的富贵荣华,是人爵而亦是天爵,非官非商,而自有福禄寿三星来照临,喜气如水。吴四宝夫妇是这样的无懮无虑,十分知足。这里叫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男女耕作,黄发垂髫,并恰然自乐,民国世界的上海亦依然好比是这样。
三
中日战争才起,东南迅即沦陷。四宝有个结拜弟兄陈光宗在湖南当师长,调来防守钱塘江。他与四宝顶要好,发下来的饷银都托四宝采办军需,四宝都是自己开汽车赴沪杭公路送去。及後撤退,要四宝跟去,四宝不去。那陈师长是因撤退时炸毁了钱塘江铁桥,被蒋委员长下手令枪毙了。
四宝在上海参加汪精卫的“和平运动”,七十六号奉丁默邨、李士群为头,初时主体却是四宝夫妇,所以阳气泼辣。四宝当警卫大队长,内里都是爱珍管事,那些卫士都怕吴太太,见了她个个乐於听命。无论七十六号的队长处长课长,上至丁李周佛海,旁及沪杭宁一带军队的司令官,如丁锡山程万里等师长,皆叫爱珍做大嫂或大阿姐。外头上海有身家财产之人,皆晓得这位吴太太重人情面子,做事漂亮。
彼时汪精卫刚到上海,尚未在南京成立政府,重庆的人就来暗杀这边,这边七十六号亦袭击那边。第一次打《导报》,第二次打《大美晚报》,吴太太都同道去,因为说有女人可以顺经。吴太太一次还到丽都舞厅去踪迹对方的暗杀分子,她做这些,那里晓得利害,而宁只是青春的顽皮。她的眼睛最尖,只要看过照片,或说了有什麽标记,她总不会失瞥或弄错人。李士群每赞赏说:“吴太太不做特工,还比受过特工训练的有本领。”但她只如《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一个人被她在何处见过,她总记得起来,好厉害的一对俊眼。《诗经》里的“美目盼兮”,想不到原来亦是这样厉害的。
吴太太有一次真惊险。租界巡捕因误会冲突,向她的坐车开排枪射击,她随带的一个学生子保镖被弹而死,而她竟安然无恙。这事的起因还是林之江他们闯的祸。七十六号这班人坐汽车带手枪过租界,巡捕来查,他叫巡捕上车同到捕房去讲,焉知是开到林之江家里,给那巡捕结结实实的吃了一顿生活才释放。又或者是在钢甲保险汽车上通了电流,故意引惹巡捕上来喝令停车,用手来开车门要盘问,被电流一弹弹得老远,跌倒在地,等爬起来要开枪,那汽车已开走不见了。所以这回对吴太太的坐车如临大敌。
吴太太那天是出去看医生,还做头发。车子开到静安寺路大西路口,那里有英租界的巡捕堆叠沙袋为堡垒,盘查往来行人,上来喝令停车,要查手枪护照。吴太太叫保镖把枪交出,等回不怕捕房不送还。保镖不肯,说先生派我跟师娘为何事,枪被缴去,还有面子?正在争持,岂知那巡捕手里的枪就一声响,打着了保镖。吴太太看得分明,他倒是走火,并非存心。说时迟,那时快,保镖只叫得一声师娘,“叭!”的还过去一枪,那巡捕就倒在车轮边马路上死了,保镖是死在车上前座。当即别的巡捕都赶来向着汽车开枪,随後捕房出动应援的大队也赶到,一时枪弹如雨。
爱珍此时倒反神志清静。从前一二八之役,十九路军在上海抗战,虹口流弹乱飞,她的母亲说过,一个人只要心思正,子弹会来避人。爱珍想今生没有做过坏事,今天如要死於非命,那是前世的事。她坐汽车里端然不动,玻璃的碎片飞溅得她一身,她怕飞着眼睛,用手掩住脸。
这时却听见英国巡捕的一个头脑在说,车里是个妇人呢,想必已经死了,命令停止射击,他走近来看,却见是吴太太好好的坐在车里。当下正欲说话,却见沪西那边尘头起处,七十六号的大队人马赶来,是刚才有人看见回去报告,林之江一班狠将听说大嫂被人欺负,连机关枪都背下来,这边巡捕一见也紧张起来,两边展开阵势,要放排枪机关枪冲杀。吴太太赶快下得车来,扬手向自己人那边叫:“不可开枪,不然乱枪真要打死我了。你们把枪都缴给巡捕,这不是动打手的事,有外交可以讲。”众人依言,簇拥得吴太太回来。
四宝一见妻子无事回家来,赶快叫人去普善山庄施棺材二百具,一面在堂前点香烛谢神佛祖宗荫佑。一时四亲八眷,弟兄淘里与学生子都赶来慰问,看见吴太太的坐车弹痕如蜂窠,人竟会无恙,大家惊奇不置。就有沈小姐与弟媳妇及过房女儿等围随着吴太太,帮她整发换衣,把头发打开一抖散,豁朗朗都是玻璃层,大衣袋里一颗子弹,更不知是怎样进去的。此时偌大的吴公馆,黑压压的都是亲友与家人,连到没有隙地,吴太太且是不要休息,她两大碗饭一吃,只顾说刚才的情景。她的精神又好,说话的声音又响。她是正当人生得意的极盛期,便怎样的惊险也都成了是能乾,是庆幸,得千人赞叹,万人倾听。
然後捕房亦派人来慰问。吴太太到工部局向那英国人政治部长大闹,必要工部局赔偿汽车,保镖与那巡捕一命对一命死了,但是保镖的出丧要在租界通过,由捕房致祭,以为谢罪。工部局只可一一答应,从此七十六号的人可以带武器过租界了。
翌年四宝做四十九晋一生日,与吴太太的生日,并在一起,摆酒唱戏做堂会三天,京戏荀慧生、麒麟童,越剧傅全香、姚水娟,及申曲的名角都到,酒席总有几百桌。正当三月初,爱珍穿一件酱色的旗袍,胸襟佩一朵牡丹花,她的人就像春风牡丹,刚开到八分,没有遮拦,而自然含蓄不尽。她首饰亦不多戴,只带一只钻戒,二十克拉。华堂张宴,她来到人前那股风头谁亦不及。别人的富贵多是限於一格,惟有吴家的是上自王侯将相,下至负贩走卒的人世风光无际。
四宝夫妇待李士群夫妇要算得尽心。李士群的太太叶吉卿样样都要她为能,样样都要她为先,吴太太都让让她。不为怕她,不为有所贪图,而只为世人有各式各样,吴太太待人,好比是江河之水曲折贴地而流,却也不觉得自己有何委屈难伸,做人本来是要这样才有深意。饶是这样,李太太还要妒忌,因为无论李士群有怎样的权力,叶吉卿亦妻以夫贵,总比不得吴四宝夫妇在上海人头上的风光。吴太太待李士群,亦像待李太太的贴心贴意,士群凡托她做一桩什麽事,她都爽爽气气,切实有信义。故此李士群非常看重她,况且士群也要算得是个英雄,他倒真是欢喜吴太太的。可是爱珍这个人依然好像她十七八岁时的一片光明迷离,着不得男女之爱,而且她调皮,看见不对会得脱身。亦因她待士群的亲情敬意,正能克邪。
後年李士群毒杀吴四宝,像赵匡胤天下成了,就来斩郑子明。一次潘三省做生日,摆酒做戏,陈公博周佛海丁李等都到,丁默邨上戏台扮吕布,唱了《白门楼》,必要吴太太也上台,吴太太就演了《贺後骂殿》,李士群在台下看了,有动於心,与人说吴太太真厉害,她还骂人。而我倒是想起了白蛇娘娘与法海之事,那法海和尚只为盗憎主人,物恶其上,佘爱珍好像白蛇娘娘的妖气,李士群可是虽有天兵天将亦无意思,上海人头上的风光还是於他无份。爱珍这样强烈的人,四宝会遭此大变,她当下像孟姜女哭万杞梁,险不哭倒了长城,但是她能忍。
爱珍自此只是无思无虑,无懮无愁的过日子,学起唱京戏。她是唱小生,起四郎探母里的杨宗保。小生的嗓子似生似旦,是年轻人初初男女分界,使人不觉得他的富贵,而只觉得他的清华,不觉得他的权力,而只觉得他的英气。众人都惊异,吴太太怎麽初学就唱得这样好法。
那时吴太太也有个男朋友,是在重庆系银行做事的。常买衣料送吴太太,他上写字间落写字间,行动都打电话报告,三日两朝来吴公馆。那人是有太太的,那太太也是爱珍的女友,明知是不可能的,连握手都没有过,吴太太却也心喜,一种私情,仿佛只是晨起梳妆好了,自己身上的一股香气。她就索性只是糊里糊涂游玩过日子,南京镇江她都去玩了。
她也到过南京丹凤街石婆婆巷来看我。那时我家里可是简单得像中学教员的一样,记得是春天,忽一日下午吴太太带了她的女侍从沈小姐来到,我又喜欢,又敬重,只觉得这样的客厅与她诸般不宜,连没有留她多坐一回。镇江是吴太太有学生子在当地方官,接师娘在他家里住了两日,镇江的风俗大约像苏州,早晨莲子桂圆白木耳燕窝,点心要上好几道。午饭有一种银丝鱼,透明如水。爱珍是丈夫在时享丈夫的福,丈夫不在了亦还有本身之福。
彼时吴太太这样糊里糊涂过的日子,好比李白的《乌栖曲》:
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壶金剑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
这首诗虽然是戒荒淫,却与“山中无甲子”一样,有悠悠人世,千秋万岁之感。
而後来是不知何年代,忽然抗战胜利了。重庆的人回来办汉奸,把她也下狱,抄没财产。
四
吴太太获释到香港,头年住在李小宝家。是九龙广东街店面房子,楼下开上海百货公司,都是小宝的一班阿侄外甥在管账。小宝夫妇叫吴太太继娘,亲热义气的不得了。
李小宝原是上海白相人,在香港仍乾他白相人的营生,虽然此地不比在上海,并无根底财产,亦名气好像火发的烘烘响。他极爱朋友,凡朋友开口,他送钱来得个快。他就是糊涂,人家来与他商量什麽,他都答“好呀!”不去考虑这件事的轻重大小,行得行不得,连继娘在旁看着也要气他。他是重情面,不能拒却,且他是个无思无虑,天坍下来当棉被盖的人。在他看来,天下无阻难之事,样样东西都崭新,惟有要他拒却,说一声不好,这才是最最为难。他也是南人北相,生得长大,他的头脸是虎形,虎眉高吊,虎口咧开,笑眯眯的带点滑稽。
小宝的女人名叫蓉然,比小宝小十五岁,继娘叫她小妹妹。生得高个子,奥凸脸,歌星周璇与简太太也是奥凸脸,所以拍起照相来都上照。小妹妹心思好,就只性子急,不大会理事情,顶会买东西,不晓得心疼钱,自己开汽车请继娘去浅水湾吃海鲜,到海边游泳场赶热闹。还有是去青山。她自己无事,夜里开汽车摆渡到皇後道去听唱申傩。她还是旧式脑筋,妇人以丈夫为天,世界就都安定,她有小宝这个丈夫,况又她比丈夫年纪小,落得凡事有丈夫作主,她连趁丈夫在风头上,私蓄一点钱下来亦不会。她待继娘,还比亲生的女儿孝顺,待堃生就好比嫡亲姊弟,惟对咪咪她着实吃醋。妇人本来是像小宝女人的只要敬重丈夫,孝顺继娘就好,不必显能的。後年小宝在日本出了事情,在狱三年,他太太在香港澳门,钱没有钱,苦得不得了,然而好像京戏里的正旦落难,苦得有情有义,到底被她等着了丈夫释放回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爷娘有丈夫,她是不需要才,她的人生就好像一袭新衣珍藏在箱子里,一旦有事拿出来穿,都是新的。妇人无才是元气保存,男人如宝刀易折,存亡续绝时要靠妇人,她第一不可因平时的才乾把人生先来疲败用旧了。
翌年吴太太自要搬到加宁公寓,小宝按月送去开销港币一千元,蓉然仍晨昏去定省,看需要什麽就买了送过来。她自己爱的就是穿衣,见有好料子要剪,总先拣继娘所喜欢,买了给继娘的,然後买给她自己的。她的待人就是心思真。吴太太五十岁生日,就是小宝夫妇在香港给她做的,摆酒开戏,还有邓国庆也来变戏法给师娘上寿,邓国庆原是吴四宝的学生子,带了一副班底刚在南洋出演魔术後回港。吴太太在香港还有若乾学生与过房女儿,过房女儿中有的还着实得法,小宝又有他新收的一班学生子,此外逃到香港来的上海帮中有钱人,谁不知道吴太太,而且李小宝在香港吃得开,他们就都来凑热闹,依照辈份,纷纷磕头拜寿,作揖道喜,礼堂上福禄寿三星高照,龙凤烛高烧,照着正中红缎子上缀的金纸大寿字,今天的吴太太依然是人上之人。
第三年,小宝必要租了半山房子,请继娘去住,房租就要港币一千三百元,而且那边的房子也不回掉,你想要多少开销。白相人就是讲阔,尤其小宝,他也不知人事艰难,他也不知物力艰难,不管他是小时贫穷,靠奋斗靠运气才有今天的,这种不知艰难其实是他的元气。人的元气若能如天,天即是不知人事与物力的艰难的。抗战胜利之後,小宝也逃过难,其後且在日本吃过官司,他都精神上不受打击,没有一点疲倦萎靡,脾气也终是不改,叫人拿他无法。彼时尽管有继娘在旁提醒他,教他要有个分寸,有些事代他回断了,但是也无用。吴太太且也不想如此,因为做人是各人自做的,小宝又不是三岁两岁,所以还是另外住开清爽。
小宝夫妇当然孝敬吴太太,而亦是吴太太待他们好。吴太太来香港时多少带有一点首饰,卖了将款子就帮助小宝,起初小宝也是没有什麽钱的。拿钱帮忙,容易弄到感激而不欢喜,要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感激欢喜,真也难得。吴太太拿钱帮小宝,小宝夫妇亦送来吴太太的开销,且买东西来孝敬,若要算起来,无形中有一种两不吃亏,虽然吴太太还给的多些,所以都不是无功受禄。好比张爱玲,我与她为夫妇一场,钱上头我先给她用的与她後来给我用的,差不多是平打平,虽然她给我的还稍许多些,当然两人都没有计算到这个,却仿佛是天意。吴太太与小宝夫妇的来去,双方都是有人情华丽。所以亦是白相人最晓得,那一边都不可以有德色,若有德色,那就是不写意了。
吴太太在香港三年,仍是打打牌,百无心事,过的日子如花如水。这里也有一班太太小姐们你抢我夺的只要与她在一淘,喜爱她烧的小菜,喜爱她的人华丽爽气。简太太从美国回来过香港,与吴太太相叙,她不喜住在美国。
却说吴太太到香港的翌年春天,我也到香港。我一听说吴太太就在广东街,当晚去访她,好像不知有多少话要说,见李小宝那里人多,我要她去到我住的旅馆里看看。而她竟肯去我处,我实在感激欢喜。在旅馆房里,先是两人坐着说话,真真是久违了,我不禁执她的手,蹲下身去,脸贴在她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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