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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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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无谓地说,“不怕,一点也不怕,是死是活由命了。”
这真是个太伤人、太不懂人情事故的提问。她怎么能这样问妈!
我从不敢、不忍问妈一句怕不怕,也不敢就此抚慰妈一句话。我怕那会给妈增加更多的压力,懵懂中我还觉得,这样避而不谈似乎就可以躲过这场大祸,可我还是没能躲过。
其实妈对疾病还是相当恐惧的,记得有一年她得了食道炎,她总以为得的是食道癌。在等待进一步检查确诊的时候,每天晚上待大家睡下后,就悄悄地坐起来拿块馒头一口口地嚼咽,以试验她的食道是否已经堵塞,她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用棉被捂着自己的呜咽,看她坐在黑暗中一口一口吞咽馒头的。
她对疾病的恐惧倒不是因为贪生怕死,更不是留恋人间的荣华富贵。我们的生活何曾荣华富贵?一九四九年以后算是有饭吃了,但也只是吃了三十年社会主义的咸菜,直到我有了稿费收入,方才有所改善,如此,她已经心满意足。特别在搬到西坝河以后,暖气烧得很热,不像在二里沟住着的时候,一到冬天房间里冷得连毛衣,毛裤、棉袄、棉裤,大衣、围巾、口罩都得穿齐戴好,那还冻得妈浑身直抖。她不只一次拉着胡容参观西坝河的房了,说:“你看多好啊,比起过去的生活,真是天上地下了。”
她只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下,她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她深知我在各方面对她的依傍,没有了她,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依靠的呢?在我漫长而又短促的一生里,不论谁给我的支撑,都不能像她那样的穷其所有,都不能像她那样无时无刻不左右在我的一旁。
她是为了我们才分外爱惜生命、恐惧疾病的呀。
当时我仅仅以为她是怕我为难,以她老迈的有病之身,自己承担了自己手术的责任。
其实她坚决要求手术还有无法衡量的大爱在里面——但她觉得再不能呵护我,不但不能呵护,反过来还可能成为我的累赘的时候,就宁肯冒着下不了手术台的危险,也不愿那样活着连累我。
回到病房以后,我趴在她的膝上再也忍不住地大哭起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一样,似乎又进入了精神麻木的状态。我还暗暗地想,幸亏她的精神已渐麻木,否则这生离死别的痛苦给她的刺激就太大了。
可是手术后的一天她突然对我说:“那天晚上,你哭得我心里好难受啊。”
原来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她不过是强忍着自己的悲伤,免得再增加我的悲伤就是了。
※ ※ ※
这一生也算碰到过不少难事,但都没有像让妈接受手术、还是不接受手术让我这么作难,这么下不了决心。
为此我将身比身地问过甲大夫和王集生大夫,“如果是你们自己的母亲,这种情况下你们同意、还是不同意手术?”
他们的回答都是“不同意”。这更增加了我的犹豫。
天坛医院的老专家、陈炳煌教授正好也住在综合二病房,等做换胯关节的手术。见我急得团团乱转,既无临阵的经验,又无人可以商量,更没人可以帮着拿个主意很是同情。他看了妈的片子、了解了妈的病情后主动对我说:“实话对你说,医生既然肯做手术,就有相当大的把握,否则他是不会同意手术的。哪个大夫愿意病人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当然他要把丑话说到前头,万一将来出了问题,免得病人家属纠缠不休。我的意见你还是签字吧,再不手术你会后悔的。这是你母亲最后一个机会了,现在她的身体条件还好,大夫对她的病情也比较熟悉,罗世祺主任是国内这方面手屈一指的专家。要不是看你这样孝顺母亲、爱母亲,以至让我感动的话,我作为这个医院的大夫,是不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我实在并不孝顺,我只是非常爱妈而已。
爱和孝顺是两回事。孝顺除了牺牲、奉献,还有很多技术环节上的问题。
那几天我不断去找陈教授咨询。
“罗主任说,我母亲的脑子已经软得像豆腐渣了,手术时难免要把脑子托起来。这一托可能就会把脑子托出两个窟窿。” 陈教授说:“一般说脑软化,并不是脑子软了,而恰恰是脑子硬化的意思。怎么能捅出两个窟窿呢?再说额页托起的时候,是用垫了很多棉条的板子往起托,而不是用两个手指去托。”
“听说额页托起后会损伤大脑,手术后可能会变成什么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
陈教授回答说:“两个额页同时托起也许有这种可能,你母亲的手术只需托起一侧额页,而且又是右侧的额页,更不会有那样的危险。”
“要是不手术呢?”
“不手术最后瘤子会破裂。出血,除了失明还会造成卒中,从而影响生命中枢,那时再到医院急诊为时已晚。碰上一个对她病情不甚了解的值班大夫就更不好办了。她现在的这些病状,实际上就是垂体瘤压迫植物神经造成的后果。”
而罗主任说就是手术成功,也只能解决失明的问题,对解决妈现有的病状毫无意义。她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更是说,手术只会加重脑萎缩的症状。
我想他们的意思是,对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冒这个风险?医生们又何必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留的老人大动干戈,如果手术失败,甚至还得搭上自己的声誉。
难得陈教授如此直言。
这期间,什么时候听到、想到手术中可能遇到的意外,随时就去找陈教授咨询。在陈教授的启发、开导、帮助下,直到我这个脑子再想不出什么疑问,才对甲大夫说,我考虑手术。
事实上,对于命运,人如何能考虑周全?人,更不要说我,要是能考虑周全,妈就不会没命了。
决定手术以后,我又开始陪床。我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许这就是我和妈最后相聚的时日了。妈入院后每晚差不多要上五六次厕所,而我一旦醒了就难以入睡,各种各样的烦忧立刻又会在我的脑子里频率极快地跳进跳出,所以体力消耗很大,有些晚上不得不让小阿姨来顶替我。
九月十七号,星期二。
吃过晚饭,将近七点钟的样子,妈突然对我说:“咱们俩坐一会。”
和妈相依为命五十多年,不论情况多么险恶,妈从没有对我这样说过:“咱们俩坐一会。”
我做出什么异样感觉也没有的样子,把沙发拉到她坐着的太师椅前,靠着她的膝前坐下。我握着她的手,先声夺人地想些使她开心的话题。
“唐棣说她明年结婚,请咱们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要给您做一套缎子服,上身是中式短袄,下身是到脚腕的长裙……
为了满足妈四世同堂的愿望,本不想结婚的唐棣决定一九九二年为姥姥结婚了。
虽然我们常常与她的意见相左,但真到决定大事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以她高兴或不高兴为原则,如果她不高兴的事我们勉强做了,总觉得是个缺陷,即使我们得到快乐和幸福,也觉得不完满。
这是妈期待已久的消息,要照过去,妈一定会问长问短、高兴地笑起来。可是这次妈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兴趣。
我又接着热热闹闹地说下去。说着、说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跟前没人了,你要吃得好一点。”
她不说“谁”跟前没有“谁”了;她也不说“谁死了”她说“跟前没人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明白了这样的时刻,不论我怎样做,都不可能让她不去想那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她想的肯定是她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体会到了心如刀绞的滋味。我甚至也听见她的心被慢慢撕裂时的钝响。
很不风雅。“吃”在我们的一生中,几乎是最重的心思和负担。
过去妈老是为我们怎么才能吃饱而忧心,这几乎就是我们家的苦斗史。
所以妈要叮咛的,首先还是这件事。
我和妈也总是为了“吃”而吵架。
我规定她必须吃的东西,她老是舍不得吃,老想省给我、留给我。就算不是省给我、留给我,也还是省着、留着,直到留坏了、留烂了,她还是留着。也许是穷惯了。我到现在也不习惯自己和妈、和女儿享受一个水平的待遇。唐棣没有出国以前,这个问题还不突出,反正唐棣是我们共同的重点保护对象。唐棣走后,她就变成了天字第一号,先生是第二号。
回想我这辈子跟妈吵的架,基本两大类。一是不听她的话,净跟她不满意的男人恋爱、结婚;再就是让她吃好,她老舍不得吃。
其实妈并不想包办,干涉我的婚姻,只是她对我要嫁的男人要求太高。凡是我为之受累、受苦、受罪,让我生气、要我无穷无尽地服侍的男人,哪怕他是天字第一号的男人,也算不得好男人。
可是,不让女人为之受累、受苦、受罪、生气、服侍的男人,上哪儿找去?
她去世后胡容对我说,她十分不满地对胡容说过:“我都不让她生气,可是别人倒老让她生气……”她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的先生,纵观世上的夫妻,哪儿有不置气的呢?
过去妈是很爱“参政”的。并把她的“参政”叫做“提醒”。从我的写作,到结交的人等;到往来的应酬;更不要说是恋爱结婚……有些意见我从未认真听过,有些意见干脆不听,为此我们常常发生摩擦。
其实好的“参政”和一般人的好事大不相同,她是怕我处事不慎、招灾惹祸、吃亏上当。说到底,妈的“参政”是对我的守护。她老是不放心,总觉得我头上悬着一把利剑,那把剑随时都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头上。她得时时守护着我,按妈的说法,也就是“提醒”着我。
“提醒”一次两次还行,时时“提醒”,我就烦了。一烦,就会和她呛呛起来。一呛呛,就免不了生气。我老是对她说:“妈,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虽然我们常常争吵,可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也不一定就能采纳她的意见,甚至没有采纳过她的意见。
我们从美国回来以后,我发现妈有些不同。怎么不同?我也没去深想,听了胡容的话才猛然想起,她不大“参政”了。
过去可不是这样,她的“提醒”有时真让人火冒三丈。
为什么她不再“提醒”我了?
虽然她没有做过解释,我现在猜想,很可能是因为我把她接到美国,让她和日夜想念,甚至想得大病一场的唐棣团聚了几个月,是恩重如山了,更何况以后我还要带她再去美国,她欠我的岂不更多、而她又不可能放弃看望唐棣的机会,却又时刻都在想着如何报答我的这份情义。
她怎么不明白,她能把我拉扯大,岂止“含辛茹苦”一类的字眼所能容括?我就是把自己的命舍给她,她也是受之无愧的。我用得着她的报答吗!?
但是爱女莫如母。虽然我无法对她说清,但她深知我心中的苦楚。她深知再不能增加我的精神的负担,不然我就要崩溃了。而对我最现实、最好的报答就是别让我生气,别给我再增加精神上的负担。一点也不能了。不但不要给我增加精神上的负担,还要想办法让我高兴一点。这从她写给唐棣的信上可以看出。妈去世后,唐棣把它们的影印件寄给了我。
由于视力日衰,后几年她给唐棣的信很少,但每封信里都表达了对我精神状况的忧虑。
她在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在电话中谈到我去看你,这是我最希望听到的话题。你离开我已经两年之久,怎能不想呢?真想马上见到你。这是我最后的寄托,以后又如何呢?想是感情的促使,但是现实生活中有很多难办的问题。如果我去到你那里倒不十分难,买张机票就走了。我也不用人送,可是一想你妈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她的思想上有那么多痛苦的负担和压力,把她丢下(尽管是几个月)我也不忍心。她每天都在苦恼中生活,所以我下不了决心……
希望你劝一劝你妈,她有时想不开。事情已经如此了,就得想开。我真怕她神经
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三号的信中写道:“……等你以后有了工作,有了经济基础,有了住房,我身体又没什么病,看看你妈妈情绪好些,我一定去看你一次。以上这些问题我都挂念,尤其你妈,我走后她一个人在北京……再一想我已经是快八十岁的风烛残年了,我还能活几年、感到很矛盾……“你妈五月二十号左右去美国,你们俩好好呆一个月吧,你劝劝你妈,别那么过于好生气,那样,只有摧残自己……你妈现在精神好像有毛病,一件事没完完了地说,脾气特大,我真担心……”
一九九0年八月六号的信中写这:“你妈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心情不怎么愉快,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复发,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说这种病怕受刺激,我们都应该想办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时间能给她多写些信,找她愿意听的事情说。姥姥嘴笨不会说什么,她有时急了说些话不对,这是病态,我们应该原谅她,这不是她的肺腑之谈。有人说更年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花她的钱大多了……”
※ ※ ※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 ※ ※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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