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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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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许曾经想要把后面的一半说完,可她还是不说了,咽回去了。
她的手虽然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头顶,却又轻得似乎没有挨着我的头发。
虽然没有挨着我的头发,我却能感到自她心里尽流着的、而又流不尽的爱,绵软而又厚重地覆盖着我。
那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像是重又回到她襁褓中的婴儿,安适地躺在她的怀里。
虽然她老了,也抱不动我,甚至搂不住这么大的一个我了。可是,只要,不论我遇到什么危难,她仍然会用她肌肉已经干瘪的双臂,把我搂进她的怀里。
虽然她的左肩已经歪斜得让她难以稳定的站立,她还会用她老迈的身躯为我抵挡一切,那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做的。
我一生爱恋不少,也曾被男人相拥于怀,可我从不曾有过如母亲爱抚时的感动……也不曾有如母亲的爱抚,即使一个日子连着一个日子也不会觉得多余……
从她手掌里流出的爱,我知道她已原谅了我。不论我怎样让她伤心;怎样让她跟着我受穷多年;怎样让她跟着我吃尽各种挂落……她都原谅了。
可是上帝不肯原谅我,为了惩罚我,他还是把妈带走了。
※ ※ ※
就在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要给妈找一个心理医生,来解决她的思想障碍问题。我觉得她手术后躺着坐不起,坐着站不起是思想障碍的问题。
但那时最要紧的是忙着找关系,以便请到最好的医生为她做放疗,心理医生的事还没来得及落实,她就走了。如果这个问题早解决一些,妈的体力一定不会消耗那么大,这又是我的过错。
下午,妈和小阿姨一起包了饺子。小阿姨告诉我,妈还擀了几个饺子皮。后来妈就说累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吃到妈包的那几个饺子,或哪一个饺子,反正这是妈这辈子给我包的最后一次饺子了。
晚上妈对我说:“沙发太窄,猫也要跳上来睡,把我挤得不得了。特别是昨天,你们两个人还都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的。”
我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猫偎依在她身旁的时候,她其实没有睡着。她之所以闭着眼睛,不过是在专心致志地享受我们对她的依恋。
她又说:“前天晚上把它刚接回来的时候,它对这个新环境还有些认生,对我也有点生疏,昨天就好了。拼命的往我怀里钻,简直像要钻进我的肉里。”妈微微地笑着。这真是妈值得炫耀的感受,连一只牲畜都能分出好歹,那是怎样的好歹?所以它来只钻妈的被窝、只让妈抱。
当时我就让妈睡到折叠床上,让小阿姨睡到沙发上去。
※ ※ ※
妈坐下就站不起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很发愁,不知怎么才好。
临睡以前,我忍不住拿出她的核磁共振片子,万不得已地吓唬她说:“本来我不想告诉您,但是现在不告诉您也不行了。您瞧,您的脑子已经萎缩的相当厉害了。医生说,您自己再不好好锻炼。再不好好恢复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继续萎缩下去。脑子一没,人就活不成了。照这样下去,再有三个月就要死了。但医生说,只要您好好锻炼,好好恢复您身体各方面的能力,脑子还会再长大,那就不会死了。”
想出最后这一招,是出于这样的想法:妈是不会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的,为了这个,她也得拼上一拼。
妈平静地躺在折叠床上,眼睛虚虚地看着空中,什么也没有说。
这当然又是我的大错。
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一招,不但没有把她激发起来,肯定还给她造成了很大的精神负担。她精神越紧张,各方面的功能就恢复的越不好。
对妈有时可以用激将法,有时不能。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坏事。
我猜想,她后来对胡容说:“我要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累了。”肯定和我这样吓唬她有关。我把她吓着了。
※ ※ ※
十月二十四号,星期四。
下午带妈上北京医院联系放疗的事。
我拿了甲大夫的介绍信去找关系,可是甲大夫介绍的那个关系不在,只好挂了一个普通的门诊号。
我们先在候诊室等着叫号。为了抓住每一个帮妈锻炼脑力的机会,我装做忘记了我们的号数,问她:“妈,咱们是多少号?是不是该叫咱们了?”
妈说:“三十七号。”
我说:“瞧,您比我还行,我都忘记咱们是多少号了。”
护士叫到三十七号的时候,妈已经拉着前排的椅子背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我想她一定在注意听护士的叫号,否则怎么会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护士正好叫到她呢?尤其是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护士的声音又不大,连我听起来都很吃力。而且她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很利索,这又让我感到信心倍增。
我们等叫号的期间,先生又去找了他的关系户。很凑巧,先生的那个关系户在,我们希望得到她的治疗的放射科主任也在。
我对妈说:“妈,瞧您运气多好,要找的人都在。”
我可能变得极其琐碎、极其牵强附会,不论可供回旋的地盘多么小,我都想在上面挖出点让妈振奋的东西。
放射科主任给妈做了放疗前的检查。
她让妈用食指先点手心、再点鼻尖。左手点完右手再点,而且要求妈越点越快。妈做得很好。
主任说:“老太太真不错,这么大年纪,做这么大手术后果还很好。”我听了这话比什么都高兴,这不是又一次得到证明,妈很棒。何况还是一位主任医生的证明。
主任约定我们下星期一,也就是十月二十八号来医院放疗,同时交付所需费用和办理放疗的一应手续。
然后,她让我拿着妈的病理切片到病理室去做结论,以便作为放疗的依据。
我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电梯里人很多,我用双手护住妈,挡住那些拥挤的人说:“别挤、别挤,这里有个刚动完手术的老人。”
电梯里的人见妈那么大年纪还接受手术,都感到惊奇,也许还有一点敬佩。羡慕妈在这样的高龄还有这样硬朗的身体;一个老头还向我打听妈的年纪,一听妈都八十了更是赞叹不已。
我为有身体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强,能抗过如此大难的妈而自豪。好像她能顽强地活下去是我极大的光荣。
下楼以后我在挂号厅给妈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到后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找,拐来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妈的切片也说,妈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给我开据了放疗需要的病理诊断,我们就回家了。
下门诊大楼的台阶时,我怕妈摔着,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脸对脸地倒着下台阶。万一她一脚踩空,我还可以抱住她。
这时我又忧心起来,我发现她的脚分不出高低了。她果然一脚踩空在我的脚上,并且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但是她脚却很有劲,像她术后第一次下地踩在我脚上一样,很痛。要不是我挡着她,非从台阶上摔下来不可。我也立刻想到昨天她从农贸市场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磕绊的那一下。
我烦闷地想,就在手术前妈的脚还能分出高低的啊。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她穿的运动衫裤,妈还略微诙谐地说:“美国老太太。”
她在美国生活期间,见惯了美国人的日常穿着,多以舒服、方便为原则。我认为这个办法不错,特别在妈日渐老迈、手脚也不太灵便以后,运动裤上的松紧带,要比西裤上的皮带简便多了。另外她的脚趾因生拐骨摞在一起,一般的鞋穿起来挤得脚疼,穿宽松的运动鞋就好多了,所以后来就让妈改穿运动衫裤、运动鞋。
车到和平里南口,快过护城河桥的时候,妈说:“到了。”
我说:“嘿,妈真行,才走一遍就认出来了。”可不是嘛,走一遍就能从北京千篇一律的街道中认出某一条路口,不很容易。
到家以后妈满意他说:“大夫挺负责任,检查的很认真。”说这话的时候,离妈去世还有三天半时间,而妈的脑子还不糊涂。
妈满意我就满意了。
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医院了。
※ ※ ※
这天晚上妈又发生了“谵妄”。自己下了地,蹲在地上小解后,又自己站起来回到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小阿姨问她:“你能蹲下?”
妈说:“你不扶我,我不蹲下还不尿在裤子上。尿在裤子上你阿姨还不说我。”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不存在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的事实。但她似乎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过去和现在的事了。
我知道这件事后很高兴,当做可喜的事情对先生说,后来又对胡容说。因为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了。可是在梦中,她不但蹲下、还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否说明她白天的表现,并非是各部器官的功能丧失?
我也更相信妈最后能站起来。可是我也更不能容忍妈自己不能站起来的表现了。
妈对我把这件事说给先生很不高兴。说:“多不好意思。”
后来又对胡容埋怨,“张洁干嘛要对老孙说这件事,多不好意思。”
胡容说,“张洁是高兴啊。”
※ ※ ※
十二月二十五号,星期五。
上午又和妈多次练习坐下、起来那件事。妈没有任何进步。
中午去参加了奥地利使馆的一个招待会。
回家头很痛。睡了一个午觉。我估计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暖气还没来,我怕她冻感冒,热水一直对着她冲,自己可能就冻感冒了。
午睡起来后,我到客厅去看妈,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里。
虽然知道现在再想什么也是白搭,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在行将离开人世的前两天,她独自坐在那里想过什么?
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切已然无用,想起上午毫无效果的练习,免不了做困兽斗。便用很激烈的办法试探她、激励她:“别练了、别练了,没用,只好等死吧。”
妈生气他说:“我偏要练,偏要练。”
她的回答和她的气愤又给了我一点希望,至少说明妈还有一个想活下去的愿望。下午,豆花饭庄的老板刘则智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又说到台湾一位文化界的朋友想结识我。我那时心情已不甚好,再重要的事情与我和妈的困境又有何干,但想到台湾的朋友也许会为我的作品开拓另一份读者,便又很自私地去做那商业化的应酬。刘则智的业务由于某些环节不畅,突然进入低谷,感慨多多,所以很晚才回到家。
到家就进客厅去看妈,可是妈已经睡着了。
※ ※ ※
妈出院后,我以为就剩下渐渐康复的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陪伴她,一直跑进跑出地为装修新房子而忙碌。她不能老住在先生家里,虽然在先生家里住下后,对于住哪儿妈再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妈一定特别想住进自己的家。
从妈这个阶段和小阿姨的谈话中看出,妈的心情波动很大。
她问过小阿姨:“他们说我能活到一百岁,你说能吗?”
小阿姨说:“当然能,你身体那么好。”
妈能承受那样大的手术,谁能说她身体不好呢?
她为什么问这个?是她希望如此,还是她感觉到不对,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与此相反的证明。
她甚至提起我准备请美容师给她剪眼皮的事:“我女儿对我真好,我这么老了她还要给我剪一剪眼皮。”她还对小阿姨说:“唐棣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已经没病了。我也是该抱重孙子的人了,唐棣的同学都做妈妈了,她还没有结婚呢?”
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唐棣的婚礼你也别走,就给我们看着猫。”
“你阿姨说,等我们搬进新房子,要请给我手术的大夫聚一聚,还要我和大夫们一起拍照留念呢。”
“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北海公园玩。”
“等我好了,你阿姨说咱们五个人(包括先生和他的司机),到饭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她说的“等我好了”可能是指她做完放疗吧。
从这些谈话可以看出,妈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呀。
可也正是这个时期,妈越来越不想锻炼了。
记得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她自己还说:“我早点恢复还是好,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的很快呀,人们给她鼓掌,她还说谢谢呢。
她几次对小阿姨说:“活着真没意思,这么老了还得从头学起。”
又说:“我这么老了,就这么过就行了,还锻炼干什么。”
或是:“等你们到了我这么大年纪,就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不过是想尽办法让妈健康长寿。
我也奇怪,这些话她为什么不对我说?也许是我老不在家,她没机会说、或是她以为我那样逼她锻炼是不同情她?
妈,您误解了我。您误解我倒没什么,但这样误解可就伤透了您的心,那不也就伤了我的心吗。
还有一天她突然似乎是对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欲言又止地说:“这手术……嘁!”
我想她当然是对我说,但我没有做出应有的呼应。我那时仍然认为她的感觉代替不了科学。正像我后来常听一个朋友说的那样,一切等科学做出回答就晚了。她去世后我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意味深长。有一种悔不该当初、说什么都晚了、只好罢手的苦绝之情。她肯定已然察觉,正是手术后,她的情况更见不妙。妈是一个大英雄气概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她对手术的态度,不会这样出而反尔。这句话,她又是只说了半句。因为她早就知道,她就是把这句话说完,可能还是这个下场:我不会相信她,而是相信所谓的科学、相信大夫说的:一切都很正常。甚至还会调侃她、抢白她:一切都是她的多疑。
而且,她能说得过、争得过、“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大夫”、“手术完美无憾”的现实吗?
她说不过,也争不过。
既然她说不过,争不过,再说感觉不好就是她的荒谬。
有人相信吗?
也许她自己也没法相信吧?
十月二十六号,星期六。早上照料妈起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对我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
我看着她安详、宁静、看不出一丝病痛,略显迟疑、迷惆因而也就毫不理直气壮的脸,想不出她说的特别不舒服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还满怀逃出劫难的喜悦,仍然固执地认为,手术以后什么病都没了,一切顺利、万事大吉。所以迟疑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去做。
这时小阿姨在一旁说道:“她就是这样,等会一再问她哪儿不舒服,她又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了。”
听小阿姨如是说,便想起手术后没几天,妈也对我说过:“发烧了。”给她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六度都不到。当时以为,她说的“发烧”就像她的“谵妄”一样,是手术后一种虽然不正常,可又是必然的反应,其实正像医生预料的那样,妈果然没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早从那时起就开始应验了这个预料。
妈去世后小阿姨对我说,还有一两次妈也对她说:“我觉得我病了。”
过一会儿小阿姨再问她情况怎样,她又说她没病了。
这一反复出现的情况,她要是及早告诉我,或我时刻守在妈的身旁,可能就会引起我的注意,也就会及时反映给大夫,如果那样,还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吗?
所以妈说“我今天特别不舒服”的时候,我只是研究着她的神情。猜测着她之所以这样说的原因,以为这又是她的错觉。更对不起妈的是,我以为她也许在为不愿自理、不愿锻炼做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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