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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种孤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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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切都很清楚了,所以我把支票还给他,问他是不是现在可以给我看看那些卡片了,不论怎样,我们最好马上开始。
“等一下,等一下!先别忙。”他的脸笑开了花。“你真是急性子,你知道吗?鲍勃?我是说我喜欢你这样的,但你不觉得我该对走到我这里来向我要支票,自称作家的人有点了解吗?不错,我知道你是个新闻人,但我知道你是作家吗?为什么不把你膝盖上的东西给我看看呢?” 
这是个淡黄色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复印的两个短篇小说,这是我这一生中写过的唯一拿得出手的两个短篇。 
“啊,”我说。“没问题。给。当然这与你说的那种——风格完全不同。” 
“不要紧,不要紧。它们当然会不同,”他说,打开信封。“你放松点,我来看看。” 
“我的意思是,它们是那种非常——嗯,文学性的,我想该这么说。我觉得它们不能让你真正了解我的——” 
“我说了,别紧张。” 
他从运动衫的口袋里取出无边眼镜,身子往后靠着费力地戴上眼镜,皱着眉头,开始看起来,用了很长时间才看完第一篇小说的第一页。我看着他,心想这可能是我文学生涯的最低谷了。一个出租车司机,天啊!终于第一页翻了过去,接着第二页却很快翻了过去,明显看得出跳过去了。接着,第三页、第四页——一共有十二或十四页的小说——我紧紧握着温暖的空姜汁汽水杯,仿佛做好准备随时缩回手,将杯子狠狠砸向他的脑袋。 
开始看时,他微微点头,不太坚定,越往后看,点头越来越肯定,这样直看到最后。看完后,他满脸迷惑,又回过头再看最后一页;然后他放下这篇,拿起第二篇——没有读下去,只是检查一下长度。显然他一个晚上看这么多足够了。最后他取下眼镜,满脸堆笑。 
“嗯,很好,”他说。“我不再花时间看那篇了,第一篇就很好。当然,自然,正像你说的,你带来的东西风格完全不同,对我而言有点难——你知道——”他挥挥手,挥去了这个复杂句子的其余部分。“我跟你说,鲍勃。不光是读这些小说,我还要问你几个关于写作的问题。例如。”他闭上眼睛,指尖优雅地碰了碰上眼皮,陷入思考,也许为了加重他下一句话的份量,假装在思考。“例如,让我问问你:假设有人给你写信,说,‘鲍勃,我今天没时间给你写短信,所以我还是给你写封长信算了。’你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吗?” 
别担心,这个晚上我发挥得好极了。我可不想不做努力就让这二十五美元从我手中溜走;无论我的答案是多么严肃的胡说八道,毫无疑问在他脑海里留下了这样的印象:这位来应聘的作家知道文章浓缩的困难与价值。不管怎样,他看上去很满意。 
“好。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我刚才提到了‘建筑’;嗯,你看,你知道写小说也是建造什么吗?就像建座房子?”他很满意自己创造的这个比喻,甚至等不及接受我奖励给他的认真的点头赞许。“我是说一栋房子得有屋顶,但如果你先建屋顶就麻烦了,是不是?在你建屋顶前,你得砌好墙。在你砌墙前,你得打好地基——我的意思是从头至尾。在你打好地基前,你还得用推土机平整土地,在正确的地点挖合适的坑。对不对?” 
我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可他还是忽视了我全神贯注的、谄媚的凝视。他用手背蹭了蹭鼻梁;然后又洋洋得意地转向我。 
“那好,假设你为自己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那会怎样?当房子建好后,你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会是什么?” 
我看得出他才不在乎我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没说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问题是什么,他迫不及待要告诉我。 
“窗户在哪里?”他摊开双手,迫切地问。“就是这个问题。光线从哪里进来?因为你明白我说的光线从哪里进来是什么意思,对吗,鲍勃?我是说小说的观点;文中蕴含的真理;还有——” 
“启示之类的,”我说,他用力地、快乐地弹了个响指,停止了对第三个名词的继续搜寻。 
“是它。就是它,鲍勃。你说对了。” 
就这么定了。我们又喝了杯姜汁汽水,敲定了,他用拇指翻着那堆思路卡片,想找一张做我的测试作业。他选的一次“经历”是伯尼·西维尔就在出租车里挽救了一对神经质夫妇的婚姻,他只在那对夫妇争吵时,通过后视镜打量他们,说了几句仔细斟酌的话。至少,大意如此。实际上卡片上是这样写的: 
上层男人和妻子(帕克大道)在车里开始争吵,情绪十分沮丧,夫人开始叫着要离婚。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我说了几句,不久我们都笑了。关于婚姻的小说等。 
伯尼显得对我很有信心,认为我有能力把它写出来。 
在过道上,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柜里拿出我的防雨风衣,帮我穿上时,我有时间从容地看了看那些一战时的照片——长长一列,都是用镜框框住的泛黄快照,里面全是笑着的男人,胳膊搭着胳膊,中间的一张是阅兵场上的孤独号手,远处是灰蒙蒙的兵营,一面旗帜高高飘扬,这可能是某本旧《美国军团杂志》的封面照,标题写的像是“职责”——优秀的军人,挺拔笔直,立正站着的身影,连同他嘴上简单、嘹亮的长号一起,都增强了男子气十足的气慨,金星母亲们(注:一战结束后,美国成立了一个Gold Star Mother Club,该组织为在战争中失去子女的母亲们提供帮助。)如果看到一定会热泪盈眶。 
“我看你挺喜欢我那个小伙子,”伯尼怜爱地说。“我打赌你猜不出现在那个小伙子是谁了。” 
威德·曼莱?亚历山大·科罗夫博士?莱昂内尔·特里林?可我想我真的知道,甚至在瞥见他脸红得意之前就知道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伯尼自己。也许听上去有点傻,我得说当时我对他有点小小的,但真诚的敬意。“哦,我简直不敢相信,伯尼。你看上去——你看起来神气极了。” 
“总之,那时候瘦多了,”他说着,拍拍自己皮光肉滑的大肚子,送我到门口。我记得我低下头盯着他那张愚蠢而松弛的大脸,试着在那里寻找照片上的号手。 
回家的路上,地铁摇摇晃晃,我直打嗝,姜汁汽水的味道泛上来,我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作家写几千字挣二十五美元也不错了,有些作家混得比这还差呢。二十五美元几乎是我在国内公司债券、偿债基金债券上耗去的四十个悲惨小时所挣的一半;如果伯尼喜欢这第一篇的话,如果我可以每周给他写一篇的话,就意味着收入将增加百分之五十。七十九美元一周!如果有那么一笔收入,再加上琼当秘书每周挣的四十六元,根本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巴黎(也许我们在那里碰不上格特鲁德·斯泰因(注:(Gertrude Stein; 18741946),生于匹次堡一个富裕的德国犹太人家庭。一九○二年定居巴黎。她在巴黎创立了一个有名的沙龙,并不断写作。著有《地理与戏剧》(Geography and Plays; 1922);小说《露西高兴做礼拜》(Lucy Church Amiably; 1930);《三幕剧中四圣人》(Four Saints in Three Acts; 1934)、《毕加索》(Picasso; 1938)等作品。)以斯拉·卢米斯(注:(18851972), 美国作家。他的诗作对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如《未完稿的诗篇》 (19251960年),他向文学杂志大量投稿并对T·S·艾略特,詹姆斯·乔依斯和海明威等作家产生影响。),也许我写不出《太阳照常升起》,但对我的海明威计划而言,最初的自我放逐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这可能十分有意思——至少告诉别人这个可能十分有趣:我将成为出租车司机的雇佣文人,建筑工的建筑工。 
不管如何,那个晚上我沿着西十二街一路跑回家,如果我没有大声笑着、叫着打断琼说话,围着她扮小丑,那不过因为是我强迫自己靠着楼下的邮箱站了好一会,好让自己呼吸平稳,让自己变得文雅、幽默,我打算用这样的表情告诉她这件事。 
“好了,但你觉得是谁来付这笔钱呢?”她问道。“他不可能自己掏腰包的,那会是谁?一个出租车司机可付不起二十五块一周,不管持续多长时间,是不是?” 
这事我可没想过——只有她这样的人才会提出这样致命的逻辑问题——但我那可笑的浪漫念头占了上风,让她别管这问题。“谁知道?见鬼,谁又会关心?也许是威德·曼莱出钱。也许是什么博士出钱。问题是,反正有人掏钱。” 
“好了,”她说,“那么,好吧。你觉得写这样一个故事得花多少时间?” 
“噢,见鬼,根本用不了多久。周末我只要花两三个小时就可以把它打发掉。” 
可是我没有做到。我花了整个周六下午和晚上来写一个又一个虚构的开头;我沉溺于那对吵嘴夫妇的对话上,从理论上说,我无法确定伯尼从后视镜中能看到多少,也怀疑在那种场合下,不管出租车司机能说出什么来,那个男人竟没有叫他住嘴,叫他只管看路开车。 
到星期天下午,我走来走去,折断铅笔,把它们扔进废纸篓,嘴里吼着见鬼去吧;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显然我甚至没法做一个该死的白痴笨蛋般的出租车司机的该死的捉刀人。 
“你努力过了头,”琼说。“噢,我知道会这样的。你太文绉绉,别人受不了,鲍勃。这太可笑了。你只要想想那些读过或听过的让人伤感掉泪的东西。想想欧文·伯林(注:Irving Berlin (18881989) 美国词曲作家。)。” 
我对她说,别管我,如果她还不做自己的事去,我就马上把她的欧文·伯林塞进她嘴里。 
但那个晚上,正如欧文·伯林自己曾说的,某种奇妙之事发生了。我编完了那个假故事,我建完了它。首先,我推平了土地,挖了坑,为自己打好了地基;接着,我搬来木材,砰,砰、砰——墙砌起来了,屋顶也搭好了,可爱的小烟囱也竖在顶上。噢,我也建了好多窗户——大大的、四方的窗户——光线可以照进来,没有一丝阴影,阳光下的伯尼·西维尔是最聪明、最温柔、最勇敢和最可爱的人,他曾说“朋友们。” 
“写得太好了,”琼在吃早餐时跟我说,她读完了那篇东西。“噢,写得棒极了,鲍勃。我敢肯定这正是他想要的那种东西。” 
确实如此。我忘不了伯尼坐在那里,一手端着姜汁汽水,一手拿着我那篇手稿读着,手还有点颤抖,在我为他建造的小房间里探索着所有感人而恰到好处的奇迹。我现在还敢打赌,他从没有读过那样的文章。我看着他一扇窗户一扇窗户地探索,看着他的脸因为它们的光芒显得十分神圣。读完后,他站了起来——我们都站了起来——他握着我的手。 
“美极了,”他说。“鲍勃,我开始就有种预感,你能写好,但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现在你心里可能想要支票,可我告诉你。我不开什么支票了,我要直接付你现金。” 
从他那出租车司机靠得住的黑色钱夹里,他摸索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放到我手上。显然他想隆重地把钞票一张一张放到我手里,弄得像个仪式,因此我站在那里低头笑着,等着下一张钞票;我站在那里,摊开着手,抬起头,看见他把钱夹收起来了。 
才五块钱!直到现在我还希望我能冲着他咆哮,至少我要语带怒气,把那揪心的愤怒表达出来——这可以省却以后多少麻烦——可是当时我只是低声而谦卑地问:“五块钱?” 
“对!”他脚跟着地快活地向后晃了一下。 
“好了,可是伯尼,我说当初我们是怎么定的?我意思是,你给我看的那张支票,我——” 
他慢慢收回了笑容,脸上露出惊异和受伤的表情,仿佛我朝他脸上啐了口唾沫。“噢,鲍勃,”他说。“鲍勃,这是什么?看看,我们别再捉迷藏了。我知道我给你看过那张支票;我还可以再给你看一次。”他气得运动衫的折痕处都一起一伏,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走到壁橱那儿翻腾一通,把支票找出来。 
还是那张支票,没错。金额还是二十五美元整;但是背面在那人签名之上,伯尼皱巴巴的签名连同银行橡皮图章一起,现在都他妈的清晰可辨了。当然,上面写着:“提前支付五篇文章的全部金额。” 
所以我并没有被打劫——也许,只是被骗而已——现在让人恶心的姜汁汽水给我一种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敢肯定这种感觉欧内斯特·海明威在他一生中可能从没体会过。 
“我错了吗,鲍勃?”他问道。“我错了吗?”他让我再坐下,尽量微笑着跟我解释。我怎么可能以为他说的是一次二十五美元呢?难道我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拿回家的是什么样的钱?噢,某些自己有车的出租车司机可能是另一番景象;但你们这些普通的出租车司机?你们这些出租汽车公司的出租车司机?一周只挣个四十、四十五,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挣个五十块。即使像他自己,没有孩子,老婆在电话公司上整班,也不容易。如果我不信,尽管去问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日子真不好过。“我是说,难道你觉得还有谁会为这样的文章买单呢?你会吗?你会吗?”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几乎要笑起来,好似在说,如果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一定是昨天才来到这个世上的。 
“鲍勃,我对这个误会感到很抱歉,”他送我到门口时说,“但是我高兴的是我们现在把它说清楚了。因为我是说真的,你写得真好,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功的。实话跟你说,鲍勃,这周晚些时候我会再联系你的,好吗?” 
我记得我是多么鄙视自己,因为我竟没有勇气说声别麻烦了,我只是在向门口走去时,甩掉他慈爱地搂着我脖子的沉重的手。在过道里,又一次面对那个年轻号手,我突然有种不安的想法,我可以预见到接下来我们要说些什么。我会说,“伯尼,你以前在军队里真是号手吗?还是只为了拍那张照?” 
而他则不会有丝毫羞愧,单纯的笑容里也不会有一丝变化,他会说,“只是为了照张相而已。” 
更糟的是:我知道头戴宽檐帽的号手会转过身,照片里精神抖擞的形象会慢慢松垮下来,从小号口上扭过脸去,那无声的,没有才华的两片嘴唇从来屁都吹不出一个,我知道它会装作没看见我。所以我没有冒这个险。我只说,“再见,伯尼,”然后我就离开那该死的地方,回家了。 
琼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出奇地平和。我不是说她在这事上对我“很体贴”,如果是那样的话,在那晚那种心情下几乎能杀死我;我意思是主要是她对伯尼宽容得多。 
贫穷、失落、勇敢的小男人,做着黄粱美梦——那种事。我能想象得出这些年他花了多少钱吗?有多少辛苦赚来的钱可怜就这样掉进了二流、三流甚至十流作家的无底洞里去了?他又多么幸运,用一张自己伪造的作废支票,终于钓到了个一流作家。多么感人,多么“甜蜜”啊,他说“我要直接付你现金”时,已经知道我与那些作家的差别了。 
“好了,看在上帝份上,”我对她说,谢天谢地,总算有一次我比她想问题更实际。“看在上帝份上,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我现金吗?你知道吗?因为他打算下个礼拜就把这个故事卖给该死的《读者文摘》,卖十五万美元,因为如果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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