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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全集-第1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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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母亲在接电话,她没有站在窗口望我。

车子开过环亚百货公司,开过芝麻百货公司,开过远东百货公司,也慢慢的经
过一家又一家路边挂满函服的女装店。

雨丝隔著的街景里,一直在想∶如果周末能够逛逛时装店,想来会是一种女人
的幸福吧!那怕不买,看看试试也是很快乐的,那么遥远的回忆了,想起来觉得很
奢侈。

小猪的衣服,都旧了,没有太多的时间吩买新的。在台北,一切都很流行,跟
不上流行,旧衣服也就依著我,相依为命。这一份生命的妥贴和安然,也是好的,
很舒服。

候车室里买了一份《传记文学》和《天下杂志》,看见中文的《汉声》,虽然
家中已经有了,再见那些米饭,又忍不住买了一本。这本杂志和我有著共同的英文
名字,总又对它多了一份爱悦。

“你的头发短了两寸。”卖杂志的小姐对我说。

我笑了笑,很惊心,头发都不能剪,还能做什么?卖杂志的小姐,没有见过。
剪票的先生顺口说∶“又走啦!”

我点点头,大步走向月台,回头去看,剪票的人还在看我的背影,我又向他笑
了笑。

那一班午后的莒光号由台北开出时很空,邻位没有人来坐,我将手提包和杂志
放在旁边,小猪请它搁在行李架上。

前座位子的一小块枕头布翻到后面来,上面印著卖电钻工具的广告,位子前,
一块踩脚板。大玻璃窗的外面,几个送别的人微笑著向已经坐定了的旅客挥手,不
很生离死别。

月台上一个女孩子,很年轻的,拎著伞和皮包定定的望著车内,走道另一边一
个大男孩子,穿灰蓝夹克的,连人带包包扑到我的玻璃上来,喊著∶“回去啦!回
去嘛!”

女孩也不知是听到了没有,不回去也不摇头,她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抿著嘴
苦苦的笑了一下。“写信!我说,写信!”

这边的人还做了一个夸张的挥笔的样子。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了,女孩的身影
渐渐变淡,鲜明的,是那一把滴著雨珠的花伞。

车厢内稀稀落落的乘客,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孩子坐得极端正,双手没有搁在扶
手上,低著头,短发一半盖在脸上,紧并著膝盖,两脚整整齐齐的平放在踏板上,
手里的书,用来读,也用来盖住脸那本书成了她的脸,上面写著《音乐之旅》
。身边又靠了一本,是《观人术》。

她的两本新书,我都有,这个景象使我又有些高兴,顺便又观察了她一眼。这
个孩子是一枝含羞草,将自己拘得很紧张,显然的孤单,身体语言里说了个明明白
白。火车,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告别那个月台女孩的男孩,放斜了位子,手里一直把玩著一个卡式小录音机,
开开关关的,心思却不在那上面,茫茫然的注视著窗上的雨帘。

出发,总是好的,它象征著一种出离,更是必须面对的另一个开始。火车缓慢
的带动,窗坍流著过去的风景,在生命的情调上来说是极浪漫的。火车绝对不同于
飞机,只因它的风景仍在人间。

车到了桃园,上来了另一批挤挤嚷嚷的人,一个近六十岁的男子挤到我的空位
上来,还没来得及将皮包和杂志移开,他就坐了下去,很紧张的人,不知道坐在别
人的东西上。那把湿淋淋的黑伞,就靠在我的裙子边。

我没有动,等那个邻位的人自己处理这个情况。他一直往车厢的走道伸著颈子
张望,远远来了一个衣著朴素而乡气的中年女人,这边就用台语大喊了起来∶“阿
环哪!我在这里这里”那个女人显然被他喊红了脸,快步走过来,低声说
∶“叫那么大声,又不是没看见你!”说著说著向我客气的欠了欠身,马上把那把
湿伞移开,口里说著∶“失礼失礼!”

那个做丈夫的,站了起来,把位子让给太太,这才发觉位子上被他压著的杂志


上车才补票的,急著抢空位子,只为了给他的妻。

我转开头去看窗坍,心里什么东西被震动了一下。那边,做丈夫的弯腰给妻子
将椅子放斜,叫她躺下,再脱下了西装上衣,盖在她的膝盖上,做太太的,不肯放
心的靠,眼光一直在搜索,自言自语∶“没位给你坐,要累的,没位了呀!”

我也在找空位,如果前后有空的,打算换过去,叫这对夫妇可以坐在一起,这
样他们安然。

没有空位了,实在没有,中年的丈夫斜靠著坐在妻子座位的扶手上,说∶“你
睡,没要紧,你睡,嗯!”

我摸摸湿了一块的红裙,将它铺铺好,用手抚过棉布的料子,旧旧软软的感觉
,十分熟悉的平安和舒适。那个相依为命就是它。

又是一趟旅行,又是一次火车,窗坍,是自己故乡的风景,那一片水稻田和红
砖房,看成了母亲的脸。

扩音机里请没有吃饭的旅客用便当,许多人卖了。前面过道边的妇人,打开便
当,第一口就是去喂她脸向后座望著的孩子做母亲的一件单衣,孩子被包得密密
的,孩子不肯吃饭,母亲打了他一下,开始强喂。

那个《音乐之旅》的女孩子姿势没有变,书翻掉了四分之一,看也不看卖便当
的随车工作先生。她,和我一样,大概不惯于一个人吃饭,更不能在公共场所吃便
当,那要羞死的。

我猜,我的母亲一定在打长途电话,告诉举办讲演的单位,说∶“三毛一个人
不会吃饭,请在她抵达的时候叫她要吃东西。”

这是一个周末的游戏,母亲跟每一个人说∶“那个来讲话的女儿不会吃饭。忍
不住那份牵挂,却吓得主办人以为请来的是个呆子。随车小姐推来了饮料和零食,
知道自己热量不够,买了一盒桔子水。邻座的那个好丈夫摇摇晃晃的捧来两杯热茶
,急著说∶“紧呷!免冷去!”做太太的却双手先捧给了我,轻轻对先生说∶“再
去拿一杯,伊没有茶……”

我道谢了,接过来,手上一阵温暖传到心里,开始用台语跟这位妇人话起她和
丈夫去日本的旅行来,也试著用日语。

妇人更近了,开始讲起她的一个一个孩子的归宿和前程来。

然后,她打开皮包,很小心的拿出一叠用塑胶小口袋装著的彩色照片,将她生
命里的人,一个一个指出来请我欣赏。

当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耐烦飞机上的老太婆噜噜嗦嗦的将一长条照相皮夹拿出
来对我东指西指,恨死这些一天到晚儿女孙子的老人。现在,那么津津有味的听著
一个妇人讲她的亲人和怀念,讲的时候,妇人的脸上发光,美丽非凡。她自己并不
晓得,在讲的、指的,是生命里的根,也许她还以为,这些远走高飞的儿女,已经
只是照片上和书信上的事了。

“你有没有照片?你亲人的?”

“没有随身带,他们在我心肝里,没法度给您看,真失礼!”

我笑著说。

“有就好啦!有就好啦!”

说完,那叠照片又被仔细的放回了皮包,很温柔的动作。

然后,将皮包关上,放在双手的下面,靠了下去,对我笑一笑,拉拉丈夫的袖
口,说∶“我困一下,你也休息。”

那个拉丈夫袖口的小动作,十分爱娇又自然。突然觉得,她那个妇人,仍
是一个小女孩。在信任的人身边,她沉沉睡去了。

“今天去哪里?”随车的一位小姐靠过来笑问我。

“彰化市。”我说。

“晚车回台北?”

我摇摇头,笑说∶“明天在员林,我的故乡。”

“你是员林人呀?”她叫了起来。

“总得有一片土地吧!在台北,我们住公寓,踩不到泥土,所以去做员林人。


“真会骗人,又为什么特别是员林呢?”

“又为什么不是呢?水果鲜花和蜜饯,当然,还有工业。”

“去讲演?”

“我不会做别的。”

我们笑看了一眼,随车小姐去忙了。

为什么又去了彰化?第三次了。只为了郭惠二教授一句话∶“我在彰化生命线
接大夜班,晚上找我,打那两个号码。”

生命线,我从来不是那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可是,这一生,两次在深夜里找过
生命线,两次,分隔了十年的两个深夜。

“活不下去了……”同样的一句话,对著那个没有生命的话筒,那条接不上的
线,那个闷热黑暗的深渊,爬不出来啊的深渊。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啊”对方的劝语那么的弱,弱到被自己心里的呐喊淹
没没有人能救我,一切都是黑的,黑的黑的黑的……那条生命线,接不上源头,
我挂断了电话,因为在那里没有需要的东西。

就为了这个回忆,向郭教授讲了,他想了几分钟,慢慢的说了一句∶“可不可
以来彰化讲讲话?”

那一天,只有两小时的空档和来台北的郭教授碰一个面,吃一顿晚饭。记事簿
上,是快满到六月底的工作。

“要讲演?”我艰难的问。

“是,请求你。”

我看著这位基督徒,这位将青春奉献给非洲的朋友,不知如何回绝这个要求,
心里不愿意,又为著不愿意而羞惭。

生命线存在一天,黑夜就没有过去,值大夜班的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我禁不
住问自己,这一生,除了两个向人求命的电话之外,对他人的生命做过什么,又值
过几秒钟的班?

“好,请您安排,三月还有两天空。”

“谢谢你!”郭教授居然说匣这样的字,我心里很受感动,笑了笑,说不出什
么话来。

回家的路上,经过重庆南路,一面走一面抢时间买书,提了两口袋,很重,可
是比不得心情的重。

公开说话,每一次要祈祷上苍和良知,怕影响了听的人,怕讲不好,怕听的人
误会其中见仁见智的观念,可是,不怕自己的诚实。

我欠过生命线。

那么,还吧!

本来,生日是母亲父亲和自己的日子,是一个人,来到世间的开始。那一天,
有权利不做任何事。吃一碗面,好好的安心大睡一天。

既然欠的是生命线,既然左手腕上那缝了十几针的疤已经结好,那么在生日的
前一日将欠过的还给这个单位因为再生的人,不再是行尸走肉。第二日,去员林
,悄悄的一个人去过吧!

员林,清晨还有演讲,不能睡,是乡亲,应该的。

然后,青年会和生命线安排了一切。

你要讲什么题目?长途电话里问著。

要讲什么题目?讲那些原上一枯一荣的草,讲那野火也烧不尽的一枝又一枝小
草,讲那没有人注意却蔓向天涯的生命,讲草上的露水和朝阳。

就讲它,讲它,讲它,讲那一枝枝看上去没有花朵的青草吧!

火车里,每一张脸,都有它隐藏的故事,这群一如我一般普通的人,是不是也
有隐藏的悲喜?是不是一生里,曾经也有过几次,在深夜里有过活不下去的念头?
当然,表面上,那看不出来,他们没有什么表情,他们甚而专心的在吃一个并不十
分可口的便当。这,使我更爱他们。

下火车的时候,经过同车的人,眼光对上的,就笑一笑。

他们常常有一点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认错了人,不太敢也回报一个笑容。

站在月台上,向那对同坐的夫妇挥著手,看火车远去,然后拎起小猪,又拿披
风将它盖盖好,大步往出口走去。收票口的那位先生,我又向他笑,对他说∶“谢
谢!”

花开一季,草存一世,自从做了一枝草之后,好似心里非常宁静,总是忍不住
向一切微笑和道谢。

“你的妈妈在电话里说,你整天还没有吃一口东西,来,还有一小时,我们带
你去吃饭。”

果然,妈妈讲了长途电话,猜得不会错。

接我的青年会和生命线,给我饭吃。

“很忙?”雅惠问我。我点点头∶“你们不是更忙,服务人群。”“大家都在
做,我们也尽一份心力。”高信义大夫说。

我们,这两个字我真爱。我们里面,是没有疆域的人类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
我们这里面,也有一个小小的人,顶著我尘世的名字。这个,不太愿意,却是事实


“还有十分钟。”雅惠说,她是青年会的人。

“只要五分钟换衣服,来得及。”

侧门跑进礼堂,小猪里的东西拔出来,全是棉布的,不会太绉,快速的换上衣
服,深呼吸一口,向司仪的同工笑著点一下头,好了,可以开始了。

你要将真诚和慈爱挂在颈项上,刻在心版上,就能够得到智慧。

箴言第四章的句子,我刻了,刻在心上很多年,越刻越深,那拿不去、刮不掉
的刻痕,是今日不再打生命线那支电话的人。

既然躲不掉这个担在身上的角色,那么只有微笑著大步走出去,不能再在这一
刻还有挣扎。走出去,给自己看站在聚光灯下的一枝小草,也有它的一滴露水。
告诉曾经痛哭长夜的自己站出来的,不是一个被忧伤压倒的灵魂。

讲演的舞台,是光芒四射的,那里没有深渊,那里没有接不上的线,那里没有
呼救的呐喊。在这样的地方,黑暗退去,正如海潮的来,也必然的走,再也没有了
长夜。

没有了雨季,没有了长夜,也没有了我,没有了你,没有了他。我的名字,什
么时候已经叫我们?

我们,是火车上那群人我们,是会场的全体,我们,是全中国、全地球、全
宇宙的生命。

“你要送我什么东西?”那时,已经讲完了。

我蹲在讲台边,第一排的那个女孩,一拐一拐的向我走来,她的左手弯著,不
能动,右手伸向我,递上来一个小皮套子。

“一颗印章。”她笑著说。

“刻什么字?”我喊过去,双手伸向她。

“春风吹又生。我自己刻的给你。”

我紧紧的握住这个印,紧紧的,将它放在胸口,看那个行动不便、只能动一只
手的女孩慢慢走回位子。全场、全场两三千人,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响彻云霄的鼓掌


在那一刹那,我将这颗章,忍不住放在唇上轻轻快速的亲了一下,就如常常亲
吻的小十字架一样。这个小印章,一只手的女孩子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还刻了么多
字,居然送给了我。这里面,又有多少不必再诉的共勉和情意。

我告诉自己,要当得起,要受得下,要这一句话,也刻进我们的心版上去,永
不消失。

那是站著的第七十五场讲话又一场汗透全身、筋疲力尽的两小时又十五分
种。是平均一天睡眠四小时之后的另一份工作,是因为极度的劳累而常常哭著抗拒
的人生角色但愿不要做一个笔名下的牺牲者。

可是,我欠过生命线,给我还一次吧!

那是第一次,在人生的戏台上,一个没有华丽声光色的舞台,一个只是扮演著
一枝小草的演员,得到了全场起立鼓掌的回报。

曲终人不散,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每一个人,包括行动困难的、包括扶拐杖
的、包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们站著站著,站成了一片无边无涯的青青草原,站
出了必来的又一个春天。

晴空万里的芳草地啊!你是如此的美丽,我怎能不爱你?

也是那一个时刻,又一度看见了再升起的朝阳,在夜间的彰化,那么温暖宁静
又安详的和曦,在瞳中的露水里,再度光照了我。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我,归于了我们。

悲喜交织的里面,是印章上刻给我的话。好孩子,我不问你的名字你的名
字就是我。

感谢同胞,感谢这片土地,感谢父母上苍。

感谢慈爱和真诚。


 一生的战役

妹妹∶这是近年来,你写出的最好的一篇文章,写出了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说
教,但不知不觉中说了一个大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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