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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权者-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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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西娅想也没想,把手中的牌倒扣在桌子上,说:“过。”接着,她用柔和的语气对姐弟俩说:“你俩该学学什么叫面不改色了。不管拿到什么牌,脸色都要一样,就像一尊雕塑,这样才能保住秘密,直到最后亮牌。”
可孩子们的天性与此背道而驰。拿到不想要的牌时,姐弟俩咬牙切齿,嘴里呵呵有声;拿到一手好牌时,两人又扭来扭去,两眼瞪得溜圆。姐弟俩今天太懂事了,自己想玩什么,他俩就玩什么,辛西娅大受感动,以至于没法故意输牌给姐弟俩。她想要玩得公平,而不是故意输牌逗姐弟俩开心;也不单是她自己赢上几手牌,好给姐弟俩上一堂蹩脚的人生之课,教会他俩愿赌就要服输。姐弟俩兴奋异常,只要这种气氛不会消散,时间就悄然而逝。或许,今晚,她终于可以不用眼巴巴地望着大门,盼着亚当推门而入了。
她让艾普瑞尔再去翻翻爸爸的抽屉,回来时,艾普瑞尔手中多了两块红布。辛西娅知道那儿有这两块红布,是拿来把亚当的手往床上绑的,不过那已经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她把姐弟俩叫到跟前,把红布绑在俩人的脸上,遮住眼睛以下的部分,姐弟俩看上去活脱脱像两个小小银行大盗。她叫姐弟俩到自己的房间去,在落地镜前看看自己的样子,不一会儿就传来一阵欢快的尖叫声。
乔纳斯重回厨房,摆出朝她开枪的架势,一边喊道:“要钱还是要命?”
“回自己的位子,那儿,”辛西娅答道,“想要我的钱?那得光明正大地赢。
现在我们要玩个游戏,叫比点子。”她早早就订好了晚饭,火鸡三明治、薯条、一袋米兰饼干,甚至每人还有一小杯普通可乐,通常那东西可不让孩子们碰。单靠红布还不够,姐弟俩的眼神太丰富,总是暴露出手上的牌,于是辛西娅自己到卧室走了一趟,回来时手中多了两副墨镜,一副她自己的,另一副是亚当的。她把墨镜架到姐弟俩的脸上,两人看上去就像两个小小恐怖分子,可至少现在游戏多多少少有些公平可言了。姐弟俩不会喊“过”,即便她不止一次把游戏规则解释给俩人听,他们也不喊。可即便那样,玩到下午,辛西娅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输给姐弟俩整整三块钱之多。
姐弟俩的注意力再度动摇起来,乔纳斯隔着红布说自己好闷,艾普瑞尔让妈妈开心的愿望更强烈些,可即使是她也不时把头垂到桌子上,放在两手之间。
“能出去玩会儿吗?”乔纳斯问道。
辛西娅瞟了眼窗外的通风井,一眼就能看到雨还在下。可不知怎么,她向窗外又多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的一个邻居,一个老妇人,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正站在自家厨房的窗台边,直勾勾盯着辛西娅和两个孩子看。更糟的是,那个老妇人手里拿着电话。
“嘿!”辛西娅站起身,冲到窗台边,把厨房窗户一把推到尽头(为了两个孩子的安全,厨房窗户没开太大),侧身探出头去,冲那个老妇人大喊:
“你望什么望?”
乔纳斯也冲到妈妈身边,妈妈亢奋的情绪给他壮了胆,只要他觉得有威胁出现,他总会冲到妈妈身边,保护妈妈,也不理威胁到底来自何方。他挑起红布的一角,也向窗外大声叫道:“嘿!望什么望?”
辛西娅扭过头,母子俩四目相接,当下的情形通常就算是严重冲突了,下面该如何发展?接下来的好几秒钟里,一切并不明朗。最后,辛西娅提高了嗓门,向乔纳斯叫道:“见鬼!没人在望咱们家。”
对面的老妇人似乎浑身抖了一抖,迅速消失到视线之外。厨房有两扇窗子,一扇先前就开着,这会儿两个孩子一起聚集到这扇窗下。
“要望找别家望去,老东西!”辛西娅冲窗外嚷嚷。
“要望找别家望去,老东西!”姐弟俩学着妈妈的样儿,兴奋得不能自已。
“管好自个儿的家!”
“管好自个儿的家!”
辛西娅紧贴着窗户站着,双手撑着窗户框,自己没有感到危险,其实她半个身子已出到通风井中。艾普瑞尔拉着乔纳斯站到另一扇窗户上,相互揽着腰。
“这就是咱家的规矩!”辛西娅大叫道,喷出的气撞到玻璃上。
“这就是咱家的规矩!”
辛西娅的鼻子已贴到了玻璃上。这时,玻璃上反光一闪,她扭头望去,是亚当,正站在厨房外的走道里,身上的雨衣还在滴水。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可他的头昂着,就像条发怒的狗。
辛西娅跳回地板上,已经有点儿气喘吁吁了,两个孩子也跳了下来,一边一个偎依到她身边,脸上还蒙着红布,戴着墨镜。辛西娅把手搭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想大笑,又拼命忍住不笑出来,鼻孔一张一合。
“你好,亲爱的,”她用一副明媚的口吻说道,“我在教孩子们赌钱。”
亚当在摩根·斯坦利工作已整整四个年头了。这家公司实在太庞大了,真正的老板只在传闻中存在。每天早上,当他进入自己的工作岗位,一种中毒后麻痹的感觉油然而生。近来,他身边的一批同事都升迁了,有的过去和他同级,有的过去甚至还不如他。每每谈及,听到的解释总是:他们呆头呆脑?或许;对上头唯唯诺诺?
可能。可他们都有MBA学位。亚当实在搞不明白,干吗所有人都把这个学位看得如此重要?理论上,他也可以离职一段时间,回学校重新回炉一下,在他这年纪上,公司许多初级职员都会这么做,可他们又没有两个孩子要养活。再说了,亚当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走回头路,不管这后退的一步是否能像谚语中说的那样带来前进两步。能走到现在的位置已属不易,他绝不会主动放弃。职场上,自古华山一条道,就是向前,向前,向前。他和辛西娅对前途有着美妙而生动的规划,那是必须达到的目标,不许有变数。纽约到处是真正成功的人士,而他们夫妇俩的阅历并不十分丰富,两人倒不是嫉妒,只是缺乏耐心。
于是,他给一个叫帕克的小子打了个电话,约好一起吃午饭。两人在切尔西·派尔斯体育俱乐部打篮球时见过几次,两周后,帕克把亚当引荐给一家叫贝里尼基金的私募基金公司,这家公司背后有的是钞票,可员工少得可怜,亚当去的第一天就能叫熟所有人的名字。这儿的收入,至少就不含奖金的收入而言,其实还不如摩根·斯坦利,可收入并非重点,亚当看上的是升迁的机会,还有他对职业的理想:男人就该在小圈子里工作,大家都是密友,相互扶持,共同打拼,一起发财,无须划分等级,也无须描述职责。当然,老板还得有,至于其他人就无高低之分了。
老板叫巴里·桑福德,一头白发,作风自由,结过四次婚,用自己游艇的名字给公司命了名。显然,老板从第一天起就看中了亚当,从亚当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谁都瞧得出。亚当自个儿倒看不出自己同老板有什么相近之处,不过别人要这么看,他也不介意。新工作的唯一缺点就是有时要出差,时不时要去衣阿华城过上一夜,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地方,去会会那些自以为生意理应比目前更大的家伙。还有一点,就是脱衣舞娘。不知怎的,那些力求上进的家伙不约而同地认为,严肃的生意人能推心置腹、坦诚相待的唯一地方就是脱衣舞秀场。其实,亚当一向觉得人生中没什么比脱衣舞秀更闷的了,就算是纽约东村最棒的脱衣舞俱乐部也不例外。不过,他总能和客户们相处融洽,他的工作就是博取客户的信服,这一点他做得炉火纯青。
亚当在单位的同事,包括帕克在内,都是单身汉。下班后,他也会跟他们一起出去喝上几杯,可没过多久,聚会就要变质了,这时候他就会找个借口,抽身回家。不管怎么说,他觉得新公司的工作环境正合自己的脾气,那种轻松、愉悦的人际关系,俱乐部一样的内部陈设,放在办公室里的桌上足球,那种松绑的感觉,再没什么愚蠢的公司行为准则来绑住自己的手脚,你可以全力打拼,直至自己创造力的极限。不过,新工作最令人满意的地方他却只跟辛西娅一个人说过。公司所在的大厦在第九大街上,大厦地下室有个游泳池。每当他不吃午饭时,他就乘电梯一路下到地下室,在换衣间挂好西服,然后到泳池里,一圈接一圈地游,直到游不动为止。有时候,浅水区会有几个套着游泳圈的孩子,大厦里另一家大公司有自己的托儿所。但大多数时候,整个泳池里就他一个人,每划一下水,激起的波浪拍打着池壁,自己的心跳声都能听得见。他感到自己占了便宜。出水后,冲个澡,换上西服,再回到办公桌前。有时候,他会叫丽莎,就是公司的接待员,帮自己叫一点儿东西吃,也有时候干脆就空着肚子,等回家再吃晚饭。如今,他正处在一生中健康的巅峰,空腹对工作有好处,当他感到有点儿饿的时候,思维反而更加清晰。
在学校,艾普瑞尔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爱自己,从给自己画头像开始,大大的脸,身体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所占的空间,也就和脸上的鼻子、耳朵相若。画像中的孩子们都咧着大嘴笑着,露出凹凸不平的牙齿。倒不是孩子们的牙齿本来就凹凸不平,而是因为把牙齿画平很难。孩子们列出爱自己的各项理由,列出自己擅长的各种事,还有自己决心提高的各种事。接下来,列出家里的陈设、宠物、兄弟姐妹、最爱的玩具、最喜欢去的地方。一个小姑娘说,她最喜欢巴黎,可艾普瑞尔以为那是童话书里的巴黎。她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爸爸妈妈的大床,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只有她自个儿,几只毛绒玩具,一盒橙汁,外加一部迪斯尼电视剧。她常在梦中实现自己的愿望,可现实中,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就得生场病才行。不过,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个愿望也太孩子气了,于是,她说,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是中央公园。
接下来介绍自己的名字,就没那么严肃了。老师对孩子们说,每个人的名字背后都隐藏着一部历史,会把你同许多东西联系到一起:祖辈遥远的故乡,那里的语言、宗教,甚至是家庭,以及那些虽已故去,却仍被活着的人爱着的人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让人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偶然,而是一连串前因后果,是庄严肃穆的家族之树上最高的那颗果实。老师说,孩子们,回家后做个小小的调查。艾普瑞尔于是问道,自己为什么叫艾普瑞尔。
她看到爸妈先迅速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妈妈开口答道:“哦,是这样。”
辛西娅一边说,一边关掉电视的声音。
“爸爸和我想过好多名字,当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爸爸和妈妈坐在旧家的沙发上,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大声念,看哪个名字最好听。有几个听上去还不错,最后还是决定用艾普瑞尔。艾普瑞尔,在爸妈耳朵里,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
爸爸笑了笑,用手轻轻拍了拍妈妈的腿。
“就这样?”艾普瑞尔问道。
夫妇俩眼神中的困惑一点儿不亚于自己的女儿。“还有,”亚当把沙发上的身体微微向前挪了挪,说道,“你的名字很特别,这世上叫艾普瑞尔的没几个。我跟你妈希望你的名字跟你一样特别。”
难道爸妈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别人用过这个名字,而是因为没人用过吗?“咱家里有没有其他人叫艾普瑞尔?”
她问道。夫妇俩又对望了一眼,然后摇摇头。
“你们为什么不用自己爱的人的名字为我起名呢?”
“自己爱的人?”亚当问道。
艾普瑞尔点点头,说:“去世的人,
许多人用他们的名字为自己的孩子起名。
又比如说,老家的什么人。”辛西娅在丈夫腿上猛捏了一把,艾普瑞尔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因为爸爸就要笑出声来了。
“咱家打哪儿来?”她向父母问道,“哪个国家?”
夫妇俩再度张口结舌,还真答不上来。
亚当只知道自己的爸爸祖上来自英格兰,可具体在英格兰什么地方,距现在隔了多少代,他也不清楚;而妈妈那边,既有德国血统,也有荷兰血统。辛西娅知道自己爸爸这边有俄罗斯血统,除非他又没说实话,至于妈妈那边,她从来不肯谈。
“四月'1'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艾普瑞尔问道。没有,既没有历史事件,也没有什么纪念日,或者谁的诞辰。不过夫妇俩说,要是女儿果真出生在四月,他俩可能就给她起别的名字了。
“那你们会给我起什么样的名字呢?”小丫头还不松口。突然间,她发现,她,艾普瑞尔,也可以叫萨曼莎,或者约瑟芬,或者艾玛,自己的身份这么个严肃'1'艾普瑞尔,April,意为“四月”,故小姑娘有此一问的问题居然决定于偶然,这可让她的心情糟透了。她看得出来,父母已经有些不安了,可自己更生气,不想搭理他们两个。
他俩就会说什么动听,可有多动听?自己怎么感觉不到?再说了,这样回答不知能否让老师满意。当然,迪亚兹太太一点儿没有不满意的样子,可妒火还是在艾普瑞尔小小的心中燃烧,别的同学就能为自己的名字写出长长的作文,贴在储物柜墙上,里面都是故事:尊贵的亲属、超酷的语言,还有一代代流传至今的宗教仪式。艾普瑞尔觉得自己一家简直就是从空气中蹦出来的,更让她生气的是,爸妈居然还心安理得,一点儿也不为此闹心。
第二单元是家庭传统,老师煞费苦心,把传统一词定义得尽可能宽泛,可艾普瑞尔想,自己家里有什么传统呢?同样的事在自己家里从来不做第二遍,既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可去,也从来不上教堂。
妈妈说,她小时候上教堂,可艾普瑞尔也听妈妈说过,她讨厌教堂,如今再也不用去了,真是太好了。一家人也没什么特别爱去的地方,实际上,一个地方只要去过一次,无论是马萨诸塞州的南塔基特岛,还是科罗拉多的滑雪胜地韦尔,还是佛罗里达的迪斯尼世界,哪怕在那儿玩得很开心,就已经是再也不去的理由了。就连圣诞树,每年都摆在不同的地方。对自己的爸妈的爸妈,艾普瑞尔几乎一无所知,以至于经常把他们给搞混了,就算有时在电话里聊上一两句,也是羞涩得不敢出声。
自己有一个叔叔,没有姨妈,只有一个妈妈口中的挂名阿姨,也只是在爸妈的结婚纪念册中见过这位挂名阿姨的尊容。
很快,这份作业就变了味儿。原本应当是一次自我发现,结果却成了穷搜滥刮,好找出哪怕一丁点儿能让迪亚兹太太喜欢的东西。如此情形下,虚构也就完全情有可原。艾普瑞尔写道,自己一家人每周日都去圣帕特里克大教堂,正计划着今年圣诞节去耶路撒冷。自己的外祖母叫梅,幼年时父母双亡,可凭一己之力从荷兰乘船来到纽约。每年夏天,自己都要去新罕布什尔的山区大宅住上一住,和自己的表兄弟姐妹们一起玩。那宅子大极了,还有块小小的墓地,里面长眠着家族中那些勇于开拓创新的成员。
开家长会那晚,亚当和辛西娅看着墙上女儿的自画像,再读着自画像下女儿的作文,面面相觑,默然无语。女儿的老师不会把这种东西当真了吧!可她不是把女儿的作文贴在墙上了吗?旁边是其他同学的作文,同样是手写,同样充满了艰苦卓绝的故事,也同样让人心生疑窦。夫妇俩已经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了,每次参加这种学校活动,他俩都是最年轻的父母。在二十九岁的年纪上,夫妇二人看上去依旧很青春,要按照曼哈顿的标准,算得上异常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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