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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权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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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本雅明的书,另一只手拿着罐无糖可乐。露西这会儿觉得头都要炸了,可与此同时,又觉得这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婚礼注定一塌糊涂,她早预见到了。一小时前,她的宝贝女儿已离开了发型馆。好啊!这至少再次证明了她对人生的看法,至少是对她自己的人生的看法:在别人眼里,她所看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笑话。她的现任丈夫已经往这场婚礼里扔了三万八千美元,要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可那又怎样?辛西娅几乎不愿意跟他打声招呼。沃伦正在卧室里试晚礼服,已经超过一小时了,穿晚礼服他可不是外行,这只能说明,他在回避自己。然而更糟的是,她完全知道辛西娅即使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也是多么地漫不经心。再过几分钟,要是她再没电话来,他们也只能按原计划出发去照相。露西心里比谁都清楚,辛西娅到时自然会出现的,婚礼不会真的一塌糊涂,这些年轻人会有一大堆的说辞,他们根本不理会繁文缛节,更不会对这个所谓长大成人、告别母亲怀抱的日子有什么敬意。至于什么厮守终生?别搞笑了。
  那天,只有一个人顶着热浪从酒店走到了教堂,那就是玛莎。实际上,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她身上穿了件法兰绒,今天这天气这衣服显得有点儿厚了,可衣橱里也只有这件衣服的颜色最衬伴娘们身上的酒红色长裙了。这一天里,她打起十二分精神,想保持清新、光鲜的外表,通常而言,那是能力的体现,对她的工作十分重要。可现在,她觉得那个目标正越来越远。今天是个特殊情况,她一再对自己说。虽然她儿子已经有点儿喝高了,她还是派他去沃尔玛,把那儿所有的落地风扇都买来。还好,男方宾客照相来晚了点儿。坐在酒吧里等着宾客们来照相时,玛莎已顾不上自己的外表了,一大杯一大杯往肚子里灌冰苏打水。乐队也来了,正把鼓啊、键盘啊、扩音器什么的往里抬,一边抬一边喘着粗气,汗如雨下。玛莎悄悄看了看自己腋下的汗渍。
  新郎到了,系着黑领带,真是个帅小伙儿,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魅力。“司仪在哪儿?哦,在酒吧。”他边说边伸出手。
  玛莎想起来,新郎是纽约人,口音有点儿难懂。
  在奖品陈列厅,大家见到了露西、沃伦,还有沃伦的母亲。老太太八十七了,对时间的轻缓流动已失去了感觉,她坐在椅子里等着,即使无休无止也毫无怨言,倒是老太太的儿媳妇一脸委屈受辱的样子。摄影师正在调试灯光,重新摆放家具,大家都贴墙站着,为摄影师让路。摄影师个头不高,留着整齐的络腮胡须,见着酒就眼红。他跟玛莎合作已经有好多次了,看到玛莎,终于有个人可以发发脾气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吗?”摄影师指的是新娘,“是不是有什么好电视节目?”
  玛莎背对着亚当,眉毛一挑,好像在说,我有什么办法,新娘就是这种人。可等到真开口时,她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新郎,亚当·莫雷。”
  看到新郎风度翩翩,摄影师的心情缓和了一些,总算见到个对照相不反感的年轻人了。男方宾客鱼贯而入,瞧那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摄影师一眼就看出来,有几个已经喝高了。谁在乎!他一边提醒自己,一边捉住一位宾客,指定位置给他。
  他让新郎的父母贴墙而立,那姿态仿佛从远处注视着新郎,仿佛人群正在欢呼雀跃。
  新郎父亲跟新郎同样的长相,坚实的下巴,嘴不大,发际凸出。
  新娘终于现身了,身后跟着一群人,仿佛职业拳击手入场。礼服、化妆、面纱、手套,全副行头,一应俱全。露西和玛莎不约而同低呼一声,今天也只能如此了。
  “别急,慢慢来。”摄影师说道,可言语中已流露出几分讥讽。这份工作又枯燥,又受罪,可面对美人儿,他的感觉还没有完全丧失。他开始从取景框中再次观看新娘,新娘身后是六位女伴,德波拉一马当先,等不及要冲出化妆间,看起来她实在受不了那几个唧唧喳喳的傻妞。众女伴沿着门扇形排开,一大瓶水在几个人手上递来递去,你一口,我一口,还不时把酒红色的无袖长裙扯扯平,长裙上有些地方已经在汗水的浸泡下发暗。
  新娘怎么会迟到?原来如此:去化妆间的途中,辛西娅耽搁了一会儿,她最终敲响了爸爸房间的门。爸爸打开门,身着礼服,看上去像个电影明星,可比记忆中的样子老了、瘦了。那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她早知道会如此,可何以会如此,她也不知道。爸爸把她搂入怀中,掩上门,在她耳边呢喃低语那些只有他才能说出的话。过了几分钟,她走出房间,走进电梯间,补补妆。
  辛西娅的爸爸最后一个出现在陈列厅。人生似乎难以解释,这个男人当初怎么会和辛西娅的妈妈坠入爱河,结婚生女,露西自己都不愿意接受,可那就是事实。
  她并没有把他淡忘,恰恰相反,那段记忆刻骨铭心。整整十年,他几乎夜夜不归,不知在什么地方找乐子。沃伦向她的前夫走去,握住了他的手,这一幕真让她心惊肉跳。自己对男人从来就没有过二心,可这些男人就是不知道忠诚为何物。唉,这就是自己的命啊!
  陈列厅里很多人跟康拉德同龄,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德波拉。双方亲属照完相后,宾客们开始照相,德波拉正好站在康拉德的身旁。德波拉对身旁这个小伙子留意了一下,他脸上似乎有某种东西,与在场的那些带着芭比娃娃神情的人还是有所不同。
  “其实,我有点儿紧张,”康拉德似乎在自言自语,“要致祝酒词。”
  没错,就是这个,他身上还能看出正常人的情感,德波拉一边寻思着,一边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口,想把肩膀上的刺青遮住。看上去他才十八,可德波拉知道,他肯定不止这个岁数,他跟眼前这帮人应该是大学同学,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会挨过去的,”她语气和缓地对他说,“不用理别人。”
  这时,陈列厅里人声鼎沸起来,众人的正中站着亚当和辛西娅,他俩呈七十五度角,凝望对方。这个角度可真怪,摄影师干脆直接把两人推入位,对于要拍出什么效果他没时间向他们解释了。亚当的手揽着辛西娅的腰,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没什么能让他们分离。家庭、家人,一切曾造就了两人的人和事如今都被甩在身后,从今往后都甩在身后。玛莎突然冒了出来,用纸巾擦了擦亚当额头上的汗水。
  “结婚能减肥。”亚当打趣道。
  “别说话,”摄影师大喊,“看我这儿。”
  亚当遵命,和辛西娅一会儿扭过头,一会儿换一下手的摆放姿势。人群变化着,不断形成V形,新郎和新娘总是站在尖顶位置上。这时,亚当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开始感到婚礼本身在拉着两人往前走,两人已交出自我,换来的是婚礼中的主角。
  不过,这感觉倒也不赖,也没觉得自己受了什么侵犯。最后,连记忆也不必依靠了,数周后,那一天一夜中发生的一幕幕将会寄到他们手中,外加价钱不菲的相册。
  教堂整个是一个大烤炉,热浪已持续第二周了。玛莎的儿子只买到五台落地扇,吹出的风到第三排就停滞不前了。仪式开始前,已经有个抱小孩的年轻妇女(新郎的一个表姐)从长椅上站起身,向酒店的方向逃去。每当危机来临,逼近极限时,也正是玛莎大显身手之际。她把所有引座员召集到一起,指导他们把所有上了岁数的宾客都安排到最靠近出口的座位上,也别管他们跟新郎、新娘家关系是远是近了。说完,她递上一个急救包,以防有人晕倒。结果,只有一个人晕倒,一个叫山姆的年轻引座员,就倒在过道尽头。他的同伴们也累坏了,直接把他抬到最后一排长椅上,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玛莎把山姆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在他的鼻孔上撒了些消暑粉。还好,自己总算有点儿先见之明,早上记得把消暑粉从家里的急救箱中拿出来,放进钱包。
  剩下的人向宣道台的方向走去,往日里这不过就是抬抬腿的事儿,可这会儿却显得残酷难忍,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看到宣道台后那六位女伴,怪异的感觉就更甚了,身着红裙的她们每人都像刚刚跑完五公里。这时,管风琴飘下熟悉的婚礼进行曲,一百二十多个宾客挣扎着站起身,目光投向教堂中光线最炽烈的地方。大门口,刺眼的白光中,新娘和她的父亲若隐若现。
  玛丽塔比其他人多了几小时来适应新娘一身礼服的样子,这会儿正想着,从象征的角度出发,婚礼仪式中有多少广为接受的元素其实并不对,应当纠正。那个男人,不是要和他白头偕老吗?可走向他时干吗要迈着那种婴儿般的步伐,一步一迟疑,三步一回头,或许一辈子走得最慢的就属今天了。难道你是被仪式推过去的吗?甩掉那双难受的鞋,脚步轻盈地跑过去,不是更好吗?突然,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同辛西娅对话,她的这位朋友原本同自己有许多共同语言,跟自己一样觉得这一天枯燥无味,古里古怪;可现在,她已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两人曾一再保证,两人间的一切永远都不会退色,可毕竟那时她俩谁也没有结过婚的朋友。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她注视着辛西娅的父亲,那个颇有点儿魅力的浑蛋,注视着他紧紧抓住辛西娅的胳膊,真情流露,目光却一刻也没有偏离终点。他的样子与木舟上挺身而立的华盛顿倒是不无几分相似之处。
  在盛大的场合中,他从来都知道如何自处,可一回到平淡的生活中,他立马兴味索然。
  父女俩终于走到了头,音乐声也刚好结束。辛西娅的爸爸在女儿的面颊上吻了一下,说了两句悄悄话,悄然而退。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牧师,牧师一身盛装,像口大钟,又像座不停往下蹚水的纪念碑。
  “开始之前,”牧师对着麦克风说,“我提议,在今天这种状况下,先生们可以脱去外套。”
  丈夫离家出走后,有一年的时间,露西每个星期天都带辛西娅去茱莉亚公园的圣乔治教堂,希望通过道德提升来填补丈夫离家后留下的空虚。后来,一个星期天,辛西娅说自己再也不去教堂了。听到女儿说要在教堂举行婚礼时,露西着实吃了一惊。不单吃惊,更有些气恼,信仰殿堂可不是作秀的舞台,可沃伦最后说服了她。
  如今,宾客云集,齐刷刷地坐下,在大殿里激起一片回声。除此之外,就是电扇的嗡嗡声了。此情此景,露西满足了,甚至还觉得还有点儿神秘。
  按照安排,主礼前有两个简短发言。
  女方代表是娜塔莉,当年,在艺术史课上,教学助理骂她是只呆鹅,她当时就哭了,正是辛西娅在那会儿握住了她的手。娜塔莉朗诵了里尔克的《致青年诗人的信》中的一段。男方代表是比尔·斯特恩斯,亚当大二时的同屋。一次橄榄球比赛上,他帮亚当接上脱臼的胳膊,接着又取消了一个约会,在急诊室照顾了亚当三小时。斯特恩斯朗诵了一段尤维纳利斯的诗。在这种场合中,诗句并没有特别含义,那些赞美诗也一样,不过都是附件,可听众依旧听得入神。信仰奇异之处就在于此,它本身就是信仰的对象,就好像牧师的法衣宣示了他的职责。
  突然间,所有人都暗暗期许,眼前这位牧师能给大家带来一些重要的东西,尽管他并不认识面前的一张张面孔,今后也不大可能再遇见他们,尽管他同一段话一年中要说给三十对新人听。牧师神色凝重,用张手帕似的东西擦了擦光光的头顶,宣讲道:“你二人即将共同生活,共同迎接挑战。”牧师停了一下,聆听教众席上散播开的轻笑声,新郎和新娘的脸就在面前,脸上笼罩着一片凝重。“毫无疑问,你二人会有欢乐,但也会面临挑战,有时甚至是严峻的挑战。欢乐和挑战不会相互抵消,艰难时,我们会迷失道路,忘记自己的承诺、人生中曾有的幸福,心中只剩下自己。
  要是我们拥有我主之眼睛,一定可以看清人生的目标何在。然而,谁能有我主之远见,能见我们之所不能见,让我们彼此信任,始终如一。有朝一日,如果你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能否忍受艰辛,记住,此时此刻,是我主令你二人结为一体。吾辈皆出自我主之手,我们肩上的担子绝不会超出我们的能力之极限。”
  二人选了段传统誓词,然后接吻,更像是完成任务。这对新人羞涩地走到教堂门口,走下台阶,步入湿热的水汽中,随即钻进停在门外的轿车里。轿车在公园里兜了一圈,然后回到酒店,总共花了一分钟时间。宾客们径直穿过公园,能看到轿车已停在酒店门口。钟声响起,夜晚降临,虽然室外仍高达华氏九十三度,至少气氛已不再沉重了。走完这段路,前面等着大家的就是晚会、欢饮,当然房里冷气十足。
  舞厅里,空荡荡的桌子闪闪发光,冷得就像溜冰场。三个招待满脸堆笑,无所事事,可用不了几分钟,他们就要忙得像挥汗如雨的矿工。主桌放在舞厅顶头的礼台上,跟乐队的位置正好垂直。新郎的母亲发现,自己和丈夫的位子正好在新娘的亲生父母之间,或许特意如此安排,免得他二人在桌上就掐起来。这可是自己大儿子的大日子,可自己的作用居然就是充当人肉盾牌。想到这些,她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她知道这是谁的鬼主意,可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或许,最好永远都不要说出口。谁让自己身体不好,两个儿子还小的时候就要遵医嘱,离家治疗一段时间呢?到头来,儿子找了个事事都要拿主意,把老公当儿子的老婆,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现在可不是缅怀往日的时候,手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例如,记清自己的老公喝了多少杯。就以往的经验而言,五杯是极限,再喝下去,老公就管不住嘴了,天知道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几乎没过一分钟,就听到酒杯相碰的叮当声,开始还只是零星的一两声,很快就连成一片。请我们来不就是为新郎、新娘的爱情做个见证吗?好吧,我们开始见证。招待们一阵风般地穿过舞厅门口的双层门,简直像赛场上的球员,为一百多个人送上吃的喝的。康拉德三两口就吞下了面前的鲑鱼片,都没尝出滋味。接下来,桌上的人们放声大笑,他也堆起机器人般的笑脸,直到晚宴结束,大家面前的杯子都满上了香槟,终于轮到他上场了。
  “我一直以哥哥为榜样。”康拉德说道,双目下垂,看着唾沫星子溅到麦克风上。他把整篇祝酒词都背了下来,可现在,他宁愿没背,那样的话,至少还有一只手可以拿稿纸。现在呢?他一只手端着香槟,另一只手则没头没脑地滑来滑去,从裤子口袋到下巴,再从下巴到后脑勺。“我俩还是孩子时,无论他想得到什么,总能如愿以偿。当他想得到什么时,他会为之努力,直到成功。他的一举一动,不仅为我,也为他身边所有的人树立了标杆。好长一段时间,在我这个小弟眼中,我这位出类拔萃的大哥无论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都是理所应当。后来,我渐渐长大,摆脱了儿时的看法,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但他一直为我所敬重,一直到今天以前。”
  宾客们哄堂大笑起来。康拉德终于壮起胆,抬起头,目光径直投向新娘的挂名姐姐德波拉。或许因为舞厅这头只有她一个人穿红裙子,另几位穿红裙子的女伴都在舞厅另一头。她坐在角落里,身边的老太太可能是她祖母,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的祖母,谁知道。“别理别人!”这算什么建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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