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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扫娥眉-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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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天牢的乃是禁卫军统领尉迟林,此时他见辛衣与离昊旁若无人地策马长驱直入,心里不由得敲起了一阵急鼓,背脊上寒气直往外冒。
眼下江都城里谁人不畏惧宇文家的张天炽焰,偏偏此时来的人还是宇文辛衣——宇文化及最宠爱的“三郎”,手握重兵的左翎卫大将军。话虽如此,思及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
“卑职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辛衣勒住缰绳,定住马蹄,居高临下朝他看来,本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叫尉迟林如针芒刺身,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几乎有些站立不安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尚未及冠,俊美如斯,却偏偏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南阳公主和世子被关在何处?”
尉迟林迟疑了片刻,答道:“就关在里间东首的牢房中。”
“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啊——”尉迟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辛衣来此绝没好事,但却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当下颤声道:
“大……大将军,这里头关押的个个都是朝廷钦犯,没有丞相的命令,放走哪一个卑职都是要掉脑袋的啊。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多多海涵。”
辛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吓得尉迟林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但事关重大,当下也只得咬牙死撑着,惶惶低下头,不再敢迎上那凌厉的视线。
“喂,接着!”
尉迟林闻言下意识一抬手,只听破空风响,转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他定眼一看,只见牌上镀着“左翊卫大将军”几个鎏金的大字,当下几乎把胆也吓破了,捧着手上的腰牌如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战战兢兢道:“大将军,这……这……这如何使得……”这可是大将军的腰牌,乃是身份的象征,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我带走了,这个你留着,一切后果,自由本将军承担,你无须担心。”辛衣挑眉一笑。
“啊?”尉迟林张大了嘴,僵住了。他原本已经陷入混沌状态的神经,被眼前那少年将军的灿烂笑容狠狠刺了一下,心跳不知怎得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看手中的牌子,又看看辛衣,背心冷汗哗哗直冒。这……这样也可以吗?
尉迟林还在混乱间,辛衣却已经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进牢门,离昊朝着尉迟林挤挤眼,紧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尉迟林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原来这就是宇文家的三郎,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辛衣,那牌子就这样给他了?要不要我回头要回来?”离昊嘻嘻笑道。
辛衣耸耸肩道:“那块破牌子,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
那个抢来的身份,她不稀罕。
刚踏进天牢,一阵彻骨的寒意便弥漫而至,相对狱外的春光明媚,这里便好似人间地狱,阴暗而潮湿,到处都弥漫着阴深血腥的味道,偶尔还拌夹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呻吟。
狱卒将二人引到了一间牢房外,打开牢门后便很识趣地退到外间。
牢中的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辛衣只刚朝里踏了一步,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南阳。”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牢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动也不动,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
“辛衣,小心。”离昊有些担心,想拉她退出牢房,却被她挥手制止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能分辨出那熟悉的面孔。没错,那是南阳。
此时她半靠在墙角,合紧了眼睛,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添了憔悴和疲惫,但衣裳整洁,身上并无血污,显然没有受刑,辛衣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晚来。南阳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入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紧促,额上尽是汗珠儿。
辛衣探下身,将那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心里一阵难过。她总记得每次去南阳府上,小禅师总是会冲自己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说:“抱抱,抱抱。”那样稚气可爱,憨态可掬,叫人疼到心里去。他不过是一个才刚刚两岁的孩童,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受这牢狱之灾。
她探手试了试禅师的额头,顿觉掌心下一片灼热。
“先送禅师去看大夫。”
离昊伸手接过孩子,英挺的眉却也忍不住蹙紧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疾步朝外走去。
辛衣回过头,目光停在南阳脸上,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轻声唤道:“南阳,南阳……”
良久,南阳双紧闭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起头,视线落到辛衣身上,黑湛湛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流光溢彩,目光那样陌生而冷冽。
“南阳,你还好么?”辛衣见她醒来,不由一喜。
“辛衣?”南阳艰难地挪动嘴唇,喊出她的名字。
“是我。”辛衣一喜,伸手便要扶她起身。
南阳却飞快地退缩了一下,如躲瘟疫一般,避开了她的接触,声音忽然变得凄厉而短促:“不,你不是她。”
“南阳……”辛衣惊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动弹。
“你是宇文家的人,你不是辛衣。”南阳死死地瞪着她,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辛衣,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全心信赖的人。而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我的亲人,亲手毁灭了我的家。”话到末时,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自持。
“南阳,我……”辛衣待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只能化为一缕苦涩。
她要怎么告诉她,即使不是宇文家,大隋覆灭的命运也已然注定,即使没有她宇文辛衣,杨广依然会走向死亡。
尽管这样的后果可以预见,但是,她还是宁愿这一天永不到来。即使是活在虚幻的梦境,她也希望南阳能永远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过着她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现实是那样残酷,可他们终究无法选择逃避。
“南阳,跟我走。”辛衣咬咬下唇,再次向她伸出双手,“我带你回家。”
南阳昂起头,凄然大笑,“家?我哪里还有家?我的家,早已经被你们宇文家的人毁掉了。”
辛衣按住她的肩,用力地摇头:“不,你还有禅师,还有三叔。”
“是吗?”南阳冷冷地笑了,声如寒冰:“可,他们都姓宇文。”
这一句话,如重锤一般狠狠打在辛衣的胸口,那一刹那,她几乎无法呼吸,痛得闭上了眼睛。
“宇文……宇文……”南阳的眼中没有泪,只是一遍遍的念着那两个字,纤细的肩战栗着,如寒风里的枯叶,那样无力而脆弱,她的嘴唇因为强抑悲伤和愤恨,被牙齿咬起了血痕,“要是我从未认识过你们,该有多好。我恨你们,我恨……”
辛衣忽然抬起头,手指一动,按在她穴道上,南阳的身躯软软地倒在她怀中。
“南阳,你怪我也罢,我都要把你带回家。既然是我欠你的,那就好好活着,向我讨回吧。”
她将头贴在南阳冰冷的额上,一字一句,说得那样艰难。手微微地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心竟似撕裂般地疼痛起来。
她知道,她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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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江南,草长莺飞,杨柳含烟。
明明是在江南,可连着几夜,辛衣却总是梦见大兴城,想起那里冰凉的风、纷飞的雪、寂寥的荒野……想起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想起他低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能替我助父皇守护这天下吗?”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仿佛又在此刻真切浮现。
昭,如果你还活着……
如果你还活着,你也会如南阳一样恨我吗?
你,会原谅我吗?
不,昭,你不要原谅我,永远也不要……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落红满迳,如散了一地的胭脂泪。辛衣抱着一壶清酒,背靠着桃树,在花下默默地独饮,看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也仿佛落入了她满是烟云的眸子里,散也散不去的怅惘。
“不要喝闷酒,会伤身体的。”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按住她肩头。
她抬起头,眼中的雾气稍霁,轻声唤道:“师父。”
夜色中,扶风一身简洁宽大的玄色布衣,如雪如月的容颜,东升的明月在他的面前,仿佛光芒不再。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也没有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任何岁月的印痕。
“师父,你几时回来的?”她半眯了眼,冷风吹过,染起颊边浅浅的红,映着满树的桃花,灼灼其华,绚烂似霞。
“刚回来,便看见你了。”
幼时,每次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个来找扶风。即使碰到他不在,她也会默默在他的院子里等候,仿佛只要是沾染了他气息的地方,便有种莫名的力量,可以叫她安心下来。
扶风微微蹙眉,将她手中的酒坛拿过,伸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道:“醉了么?”
“是啊,师父,我醉了。”她呢喃一声,抱着扶风的手臂,不愿松开。他微微一笑,待要抱她回房,却没提防她借机将整个身躯蜷进了他的怀里。有那么一瞬间,扶风的身躯僵住了,半响没有反应,可最终他并没有抗拒这样的亲密,只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摸摸她的头,唇角的笑里掺杂了些须苦涩。
辛衣将脸颊贴着他的胸膛,任鼻翼间那熟悉的气息漫漫袭卷而上,像从脚底升起的晨雾一点一点将她包裹。
“师父,你知道么,南阳说她恨我。”
“恩。”若非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会如此紧张地从大兴千里迢迢的赶回江都。只记挂着,如果自己不在她身边,她又会一个人强压下那些烦恼,宁愿伤了自己,也不吐露半分。这个倔强的少年,总是叫他心痛。
“师父,我还是做错了么……伤害了那么多人,伤害了南阳……”
“不。”他摇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发,温柔的火苗在他明亮的瞳仁中跳动,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你有你的立场,她有她的命数,人世间最难的便是无可奈何,不论是非,无关对错。”
她忽然笑了:“离昊总喜欢说我护短,其实,最护短的是师父你啊。”
他笑而不语。
“可是,如果可以,我绝对不想伤害南阳,绝对不想……”
“我明白。”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重感情的孩子。尽管有一天,这会变成她的致命伤。
“师父,什么时候我们回大兴,去看看侑儿好吗?”
“好。”他轻声答道。
“可是,要是侑儿也恨我,那该怎么办……”她慢慢合上了眸子,“师父,你说,如果我真的醉了,一觉醒来,会不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南阳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还会和小三叔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
“傻孩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该多好……”
慢慢地,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逐渐细不可闻,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扶风默默揽紧了她,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累了,便歇歇吧,师父会守着你。”
银河横亘天空,夜风微凉,银色的月光泻了一地的幽凉,将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得长长。
一阵风刮过,花落满地,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扶风正起身,手轻轻一摆,一条黑影顿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单膝下跪,朝他恭敬行礼:
“见过主上。”
“大兴那边的情况如何?”
“禀主上……”那人刚要说话,扶风却察觉到怀中人儿细微的动静,眸子顿时一沉,那人善于察言观色,当下立刻噤声,好半天,方见扶风颔首示意他继续。
那人压低了声线,道:“禀主上,日前李渊以世子建成为左元帅,秦公世民为右元帅,督诸军十馀万人朝东都而去,打着救援东都的旗号,欲与瓦岗一战。”
“是么?”扶风唇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那东都做何反应?”
“东都现在乱成一片,有人主张联合瓦岗抗击唐军,有人则认为唐军可信,应当先两军一同对付瓦岗,再做下一步打算。”
扶风沉吟不语,似是有所思。那人也不敢惊动,只在一旁静候。
半响,扶风抬起头,说道:“你先退下罢,继续待在李渊身边,监视那边的情况。”
“是。”
黑影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黑暗中,诺大的庭院霎时又寂静了下去,一时间,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呼呼而过的声音,辽阔,悠远。
扶风修长手指拂上辛衣的眉间,细细将她无意识蹙起的眉轻轻抚平,说道:
“出来吧,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
眼前身影一闪,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月光下,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
“我可没有兴趣偷听你的秘密,”离昊耸耸肩,道:“谁叫你和辛衣在一起。她在这,我就不走。”
扶风站起身迎向他,目光异常复杂,冷冷的融在月色里,叫人看不分明,有那么一瞬间,离昊甚至感觉到了强烈的杀意,可一切都是一闪而过,快得仿佛没有发生,扶风只是将怀中熟睡的人儿递了过来,神色平静,眉宇间有淡淡的寂寥:
“好好守着她,别再让她一个人。”
离昊小心翼翼地接住辛衣,待要转离开,却又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我知道你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了。”
扶风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我是讨厌你,非常讨厌。”离昊冷冷道:“可是,辛衣喜欢你。为了她,你必须要让自己好好的。”
夜风中,扶风侧过身,宽大的玄色长袍迎风展开,冶姿清润,宛如神仙般的风华。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目光却犀利如剑,其寒若冰:“放心,只要她还在,我就绝不会离开。只是,你不要因为留在她身边,就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哼,忘不了!”离昊牵牵唇角,划出一道微嘲的曲线,“不过是条命,你什么时候要,拿去便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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