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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叹-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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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冥听得心头阵阵酸痛,右手,不,沈右当是有福之人,慢慢会忘记那个代表着无尽黑暗的名字—— 
而他呢? 
京冥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绝望而坦荡的笑容,从他六岁那年开始,便伴随了一生。长老的占卜牢牢刻在脑子里——他,是恶神安格拉&;#8226;曼纽所宠爱的对象,他注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恶和诅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原来海的另一端的诅咒,从来没有一刻离开他的身躯。 
京冥本想找沈右问清楚当日的情形,但还是终于没有打扰这对难能的恋人。 
“带她走!”京冥的声音从上空荡过:“沈右——” 
沈右先是一惊,又是一笑,索性将小楠紧紧揽在怀中,嘿嘿道:“偷听的家伙,也不怕耳朵长疮,不过这小子功夫倒是真有长进……” 
沈小楠倚在他怀里,轻声:“胡说,不许你再和京大哥动手。” 
沈右只是紧紧一揽沈小楠的腰,算作回答。 
“我们去哪里?”沈小楠问道。 
“你……”沈右奇道:“你不回分舵了么?” 
“和你这个大魔头在一起,帮中兄弟会怎么想?”沈小楠嘻嘻笑道:“不回了,再不回了。有心行侠,在哪里都可以的。” 
“好!”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昔年流云画舫影过秦淮的时候,江畔的流云楼也是盛极一时,樽中美酒从未断绝。 
只是现在,短短两个月,却零落的不成样子。 
“卢妈妈”,京冥轻扣门扉,不自觉地有了些愧疚。 
“啊……啊……客官……”一个花甲之年的年迈女子奔了出来,身上一身芙蓉坊绣料的袍子,袖口和领襟却磨得有些发白,她脸上正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大声招呼着客人。 
“我是京冥……”京冥道。 
卢妈妈一见京冥,颤声道:“京公子……你,总算来了!” 
流云楼里,已满是尘埃,空空荡荡的连个仆役也不见,只有这锦衣的老妈子在枯守。 
京冥摸了摸衣囊——空空如也,连适才的一樽酒也是现讨来的,他尴尬地笑了笑:“卢妈妈,这流云楼……” 
“早就没了客人!”卢姓老妪坐下,叹道:“本来想把楼盘出去,只是价高了没人要,低了……我舍不得。” 
“你放心”,京冥点头道:“过几天我找个人来和你谈价钱,你……找个乡下宅院,收拾了过日子罢。” 
“谢公子……京公子是好人哪,只可怜了我家碧岫!”卢妈妈忍不住拭泪。 
京冥本以为这鸨母一见他必然怒火中烧,定要责怪他连累了流云画舫,也下定决心任那老妈妈打骂。没想到她竟然这等镇定。 
“妈妈,碧岫可留下什么东西?”京冥问道。 
“没了……早没了,那孩子什么都放在船上,毕竟那船也是公子你动手修过的。”卢妈妈叹道:“这孩子,也算去了好去处,她这一走,秦淮河的女人不知翘了多久的这个!”说着,她用力一伸大拇指。 
“妈妈,我来问一件事情,前些日子有没有两男一女来过这里?”京冥还是直奔主题。 
“有!有!”卢妈妈忙道:“那两个男的,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问了好些话。倒是那个姑娘,瞧着温柔可爱。” 
温柔可爱?京冥苦笑了下,急忙问:“他们都问了些什么?” 
“京冥,你管事还真多!”一个极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京冥身子向左一侧,回头看时,只见一条黑影远远遁开,再回过头来,卢妈妈扑在地上,背后上已插着一枝袖箭,眼看没了气息。 
京冥不假思索,一掌震开卢妈妈身后窗子,腾空跃了出去。 
窗外就是秦淮河,只是射箭的人绝想不到京冥居然看也不看就直接奔出,一惊之下,急急驾着小舟离开。 
京冥心中已是怒极,这一跃之势宛如雷霆,横空一转,那人还没回过神来,京冥已经落在小舟上。小舟立即重重一晃,掌橹之人转过头来,眉清目秀,正是卢妈妈口中那个又温柔、又可爱的女孩子——小林彻子。 
小林确实没想到京冥动作快到这个地步,但也丝毫不惧,双手寒芒一闪,两柄短刀直刺过来。 
“找死!”京冥手下毫不留情,不闪不避,空手直入小林空门,立掌如刀,小林急躲已来不及,曲池穴被掌风扫中,左手短刀落了下来。 
京冥左足一踢,右手接刀在手——他恨极眼前女子乱杀无辜,三刀斜劈,罩住上中下三路空门。 
小林彻子见京冥面如寒霜,心内微生惧意,只是她自小除了兄长,也没敬服过什么人,咬牙挺刀迎上,这一回招招小心,丝毫不敢大意。 
京冥“哼”的一声,手中一柄短刀越来越快,当当当当一连四刀,一气劈出,比起寻常人一刀只快不慢。小林本想找他空门,但见京冥只攻不守,出手既重且快,刀刀杀着,丝毫没有罅隙可寻,转眼间二人已过手四十余刀,京冥一式快过一式,一刀狠过一刀,身法随刀式而转,如水银泻地,绵密铺陈,小林居然无一招还手之余力。 
小林虽是女子,但武功之高,不让须眉。但是伊贺剑术讲究轻灵稳准,京冥这一路快攻纯属阳刚,小林只觉得似乎一刀刀似乎都撞上生铁,手臂酸麻之极。京冥趁势一刀斜挑,小林一口真气没转过来,手中刀已被挑上半空,京冥的刀尖正指着她面门。 
“我欠小林一条命,今天就饶你一命,废了你一身功夫,免得你作孽!”京冥冷冷道。 
“你们铁肩帮不也是杀手出身?”小林向后退了一步:“你以为你是武士么?” 
“哼。”京冥刀锋随之逼上:“铁肩帮决不会对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太婆下杀手,我只要你一身功夫,已经是宽大之极。” 
小林彻子冷笑:“你做梦!”她左手一晃,一片淡紫烟雾弥漫,人影在刹那间消失。 
京冥嘿嘿一笑,人已穿过烟雾,直接跃入水中,借着一跃之力,直追前面的小林彻子。他自小海岛出生,澜沧江畔长大,一身水性之精纯,犹胜陆上功夫。何况明教密宗心法本来就讲究阴柔一路,借着水力,几乎不受阻碍。 
小林还没来得及逃出多远,身后掌力又到,无奈之下,她一刀又挥了出去。 
京冥身形一扭,右手探出,扣住小林脉门,用力一扣,将她右臂扭过身后,小林吃痛,啊哟一声,已喝了两口水下去。 
二人离岸不远,京冥划了两划已到岸边,将小林提了上来,冷冷道:“小林姑娘,不巧的很,在下对贵国功夫向来都有些好奇,这门隐术,我倒也见过几次的。” 
“你……你要怎么样?” 
“和刚才一样,要你一身功夫。”京冥右手之上,已密布真气。 
“好!你动手啊!”小林挺起胸膛,素来娇怯怯的眼睛满是狠意——虽然是隆冬天气,小林却只穿了件罩衫,刚才在水里一被浸透,整个身材几乎都勾勒了出来,胸膛几乎要把衣襟撑破。 
六道堂极少和女子打交道,京冥更是从未遇见过小林这样的女人,满蕴真气的手掌一顿,竟不知如何下手。 
“你打呀!”小林向前逼近了一步。 
京冥又是一声冷哼,右掌轻挥,一记耳光落在小林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小林玉雪般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五道指痕。 
两道劲风破空而来,一左一右袭向京冥左右两肋,随后一声怒喝:“住手!打女人算什么男人?” 
这两道劲风来得极快,京冥躲闪已经不及,只得身形一倾,向前直扑,身形与地面几乎平行,劲风过颈而去,才手一按地,直跃起身来。 
只这一闪,左右两乘快马已经掠过,左边骑士伸手将小林提到马鞍之上,哈哈大笑道:“京冥,我们的恩怨,请到台州算吧!” 
看着三人绝尘而去,京冥忍不住冷笑——这就是东瀛人的道义?打女人不是男人,背后放冷箭倒是男人了。 
而且,小林彻子毕竟不该杀了卢妈妈灭口的,卢妈妈本来倒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小林这一动手,却证实了京冥的揣测——他从来就不相信,当年武田曻家来到中国只是为了看看碧岫或者游山玩水。 
他的推测如果没错,那个人的罪责又多了一宗—— 
宋世常头颅中取出的密报像是刻在脑中一样,京冥的拳渐渐握紧,血红的小字在眼前浮现:三十五年,火鹰支使程钧、谢文二人,于霍帮主酒囊中下幻剂共十七次,武功片刻尽失,旋解。 
在战场上,武功尽失片刻是什么下场? 
京冥一直都想不通,师父怎么会被一个普通锦衣卫斩杀,但是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测不出蹊跷之处,直到那一刻才终于明白。十七次幻剂,终于有一次碰上了锦衣卫的围剿,这样的下毒,着实算计得滴水不漏。 
火鹰就是为了这个杀了宋世常灭口的吧?只可惜天网恢恢,他偏要程钧谢文二人将人头带到他面前,不然,自己恐怕已经是泉州海边树林里的一具尸首了。 
天网恢恢,火鹰,天网恢恢,你我都躲不过的……京冥不知在对谁轻轻说了一句。 

 
 
下卷 第二十五章 何日暖风曛 

今年冬天,北京城分外的冷,笼在袖子里的一丝热乎气也变成了刺骨的寒意,冻得人心口儿发疼。 
偌大的庭院,青砖红瓦颇为错落,看起来颇似王侯将相设下的外宅,富贵气不敢太过张扬。 
已是子时,牛角蜡烛依旧照得一屋宛如白昼,书房里做着三人,正中一人黑衣大氅,正是火鹰。 
“徐大人……”他双手托起一个尺余的信封,神色也是极其郑重,递到面前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前:“此物一出,大事也就定了。” 
那老者干咳了几声,将信封接了过来,随手按了一按,又打开瞧了一眼,口中道:“下官……” 
只是一个“官”字没有说完,火鹰就立即摆了摆手,屋里顿时一片寂静,唯有墙角悉索之声,越来越响地传了过来。 
火鹰一步迈上,在墙砖上拍了三拍,一个大小可以容人的地穴便露了出来,而粗重的脚步声也更加明显——一听便知绝非江湖中人。 
火鹰暗暗提了左掌,右手闪电般伸出,只听“啊”的一声尖叫,一个素衣女子已经被他扯了出来。 
“诺颜?”火鹰一惊:“谁叫你来这里?” 
一旁的徐姓老者已经趁机验看了信封内的物事,眉头颇是舒展,对着火鹰做了个“杀”的手势。 
“火鹰!”诺颜哭道:“我找不到你,只能来这里……你快去看看,我爹爹不行了!” 
火鹰脸色极其难看,冷冷道:“你等一等。”说完,走到二人面前,随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徐姓老者大惊:“你疯了么,我们二人既然被她瞧见,难道你还要留她的活口?” 
他的声音喊得颇大,诺颜也清清楚楚听在耳朵里,火鹰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却是淡然:“怎么,我如何处事,还要大人你教导不成?” 
“老朽告辞、告辞!”那徐姓老者似乎颇是忌惮火鹰,连连点头,对身后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二人一起向外走出。 
“慢走。”火鹰在身后忽道:“大人适才说的话,确实有理,领教了。” 
那徐姓老者似乎额头已有汗,拿袍袖虚擦了一擦,讷讷:“人老了……说话总颠三倒四,邹大人,你说是不是?” 
身后的中年男子脸上颇有些不屑之色,“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一旁的诺颜暗自心惊,当时火鹰引她从地穴进入铁四胡同时就说过,这里可进不可出,无论如何都不许原路返回,若不是老父病危,诺颜也决不会寻了过来。现在看看几人,居然都有灭口之意,灵慧如她,当即反应过来,站在一侧,一言不发。 
“走”,火鹰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伯父。” 
方北辰早不复当年名士风范,眼眶凹陷的几乎见骨,半张的嘴呼着腥气,带着死亡的恶臭。 
火鹰上前看了看,心下已经了然,示意诺颜随他出去。 
一边,方北辰却颤巍巍地道:“龙儿,等等。” 
火鹰浑身几乎都是一抖,站定了步子,回头:“方伯父。” 
方北辰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龙儿,你不用避我,我知道,自己不成了……你,你,咳咳!” 
他昏黄的目光里满是渴望,火鹰和诺颜都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只能默默。 
“死了干净……死了干净……”方北辰拉住一旁忙碌的夫人:“你,夫人,我……” 
“我都知道。”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抚上夫君的眼眸,方夫人低头道:“我也很羡慕菱妹子的归宿。” 
方北辰的目光转向火鹰,依旧是说不清的渴望,诺颜再也看不下去,垂泪道:“爹爹,诺颜自己会照顾自己。” 
方北辰缓缓摇头,直视火鹰:“我知道你喜欢诺颜……龙儿,我、我把诺颜交给你了。” 
诺颜刚要尖叫,火鹰已握住她的手,低头:“是……父亲。” 
方北辰眼里的神光骤然溃散,似乎极力想要给女儿女婿一个交代:“以后,有了孩儿……千万、千万、千万莫要他读书……” 
“书”字出口的瞬间,方北辰最后一口气也离开了躯壳……这个读书人,留下的最后两个字,也不过是读书而已…… 
“爹!”诺颜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方夫人却不见多么悲伤,只是转过身,走出了夫妇二人的卧房。 
火鹰没有劝阻,只是任凭她痛哭失声,方北辰的死去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也不是什么有情有义的人,但是心头还是难以遏制的沉重——方北辰至死才明白的事情早在十年前他已经悟到,读书?一样是死,糊涂,确实比清楚明白要好过太多了…… 
“诺颜,想想你娘吧。”火鹰扶着诺颜,柔声道:“莫要哭坏了身子,将来你娘依靠谁呢?” 
诺颜猛地抬头,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向着适才母亲进入的厢房奔去。 
火鹰目送着她的背影,略有些悲哀,阅人如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刚才方夫人已有死志?他不想阻止,也不愿意再阻止,每个人都有最好的归宿,或许残忍了些,只是他一直这样认为。 
“娘啊——”又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声传了过来,火鹰叹了口气,匆匆忙忙奔了过去。 
方夫人躺在床上,一柄匕首插在胸口,她没有学过武功,这一刀偏斜了些,略略还有呼吸。 
火鹰也是暗自心惊,他虽然知道这女子必要殉夫而去,却没想过她竟然会选如此烈性的死法。 
“诺颜!”他一步上前,紧紧将诺颜拥在怀里:“人死不能复生,伯母追随伯父而去,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诺颜浑身都在颤抖,这弥天的惨剧令她几乎不能呼吸,方夫人的睫毛微微抖了抖,似乎痛苦之极,想要说出一个字来。 
“伯母放心,我必然护卫诺颜周全,你和伯父泉下有知,也该心安了。”火鹰望着方夫人,喃喃一念,一手搂着诺颜,一手伸了出去,缓缓抚上她的眼皮,落下时,轻轻在刀柄上推了一推。 
我的债,还完了……火鹰长叹一声,更紧地搂住诺颜,他心中隐隐知道,这可能是今生唯一一次相拥,待她离去之后,襟怀便只有残月晓风。 
“阿龙,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诺颜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喃喃道。 
“救你?救你什么?”火鹰一惊,怀中的诺颜却没有答应,低头去看时,只见她面庞烧的火红,睫毛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人已经昏死了过去。火鹰连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只一触,心便沉到了冰川之底——“诺颜……”他忍不住轻呼,“我救你,只是……你要我怎么救你?” 
泪水顺着眼角一点点渗入诺颜的发鬓,也不知她是听清了,还是没有。 
火鹰终于一咬牙,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拉好了被子,回忆中一样露珠剔透的女孩儿已不知去了何处,火鹰后退着一步步走了出去——“诺颜”,他又一次低唤,“你承受的,该是如何的痛苦?” 
回到适才的大厅,火鹰的脸色又是磐石般冰冷阴沉,看不出丝毫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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