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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叹-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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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镕钧也想学他们说话,但“啊”了一声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王铸鹤忍不住愣了一下,六道堂规矩极严,看杜镕钧这样傻气,无论如何也不像道上的人。 
“小杜是火鹰关照的。”京冥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微笑:“这几个月来,可有什么动静?” 
听见火鹰两个字,王铸鹤满脸的怀疑顿时烟消云散,回禀道:“所有消息已经传上总堂了,属下不敢怠慢……” 
“那好……”京冥挥挥手:“你下去吧,我和帮主身上都有伤,要好生歇息。明日清晨上路,我会把四匹马卖给你。” 
“遵命。”王铸鹤不敢再耽搁,连忙退下,轻轻掩上房门。 
壬字号的房间,两明一暗,小楠一间,霍澜沧一间,京冥只好勉强和杜镕钧挤一间。 
“火鹰究竟是什么人?”埋了多日的疑问终于忍不住,杜镕钧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怕他?” 
“不是怕他。”京冥展了展床铺:“是他一手创建了我们铁肩帮,当年他和澜沧的爹爹也就是我师父结了忘年交,兄弟相称,嘿嘿,要是较起真来,他还占我的便宜呢。” 
“忘年交?”杜镕钧愣了下:“他究竟多大年纪?” 
京冥转过脸,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你相信么?他才二十三岁。” 
那个一手建立铁肩帮,武功深不可测的男人,那个永远凶狠阴冷的男人……只有二十三岁。杜镕钧从小被夸为神童,也不知听了多少“年少有为”的夸奖,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年都白活了。 
京冥将床铺铺好,随手在墙上一推,一道暗窗露了出来,他推开窗户,纵身就跳了下去。 
杜镕钧被这种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伸头去看——壬字房在客栈最拐角,也是两道墙之间的死角,京冥落在地上,将地上一大块野草猛地一掀,露出一面石板,他掀开石板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又盖上假造的草皮,跃了上来。 
“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京冥没有再多话,直接和衣躺在床上,“让澜沧好好休息一晚。” 
杜镕钧也知道下半夜更是难熬,忍不住问道:“难道住在这里会出什么事不成?” 
“我不知道……我永远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京冥已经闭上了眼睛:“所以一定要有人醒着。” 
“那,如果是一个人呢?”杜镕钧不寒而栗,所谓的闯荡江湖,竟是一辈子再也不能睡一场安稳觉。 
“呵,一个人走了三天江湖,也自然警醒了。”京冥挥手:“不要多说了,我……我实在要歇歇了。” 
等杜镕钧又一次转过神来,京冥似乎已经睡熟,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兀自罩在脸上,不肯拿下来。 
熬夜对于杜镕钧来说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家的时候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发愤,只是奔波了一天了,身子骨几乎都快要散架,看着宽床暖铺却不能躺上去,实在是极大的折磨。 
一声声促织唧唧,小小的绿色虫儿围着烛火翻飞,昏黄的烛光打在墙壁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壁上虱子的尸体。 
月冷秋窗,杜镕钧只觉得恍如隔世,爹在哪里,娘在哪里,诺颜又在哪里?忽然沦落为江湖客,一夜夜的漂泊。报仇么?这仇又如何报法?背后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推着自己前行,完全不受控制。 
那种力量,是天命。 
京冥一呼一吸之间间隔极久,显见是内力深厚,杜镕钧不禁暗自佩服。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白昼里不敢正视的男子,精巧的面具,只有眉毛和睫毛还是本人的,剑眉舒展着飞扬,似乎昭示着他个性的倔犟,而睫毛却是女子一般,长长的覆下,如同麦芒。 
一直以来,都已为京冥和火鹰必然比自己大了不少,但其实都差不了几岁吧……什么样的经历和历练,才能养出这般深沉的城府?杜镕钧胡乱猜测着他们的往事,自己却没有想到,不用多久,也就成了他们一样的人。 
没有关窗,杜镕钧站起身来,凭窗远眺——极远处,似乎有火光在闪动,他看不真切,皱了皱眉。 
几乎就在同时,房门已经被扣响。杜镕钧一把拉开门,那王铸鹤已在门口,焦急地禀报:“扬州城有个点起火了——” 
杜镕钧愕然,秋干物燥,起火也是常事,这王掌柜是老江湖了,怎么也这般沉不住气? 
但是一转身,京冥已站在他身后,皱眉道:“是鲁兄弟……不知是不是有变。” 
霍澜沧和睡眼惺忪的沈小楠也已出门,脸色竟是一样的严峻。 
“回金陵!”霍澜沧毫不犹豫的下令,京冥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扬州忽然起火,三个点都没有消息……只怕是三个点都被突袭了,是哪一处的兄弟冒死点火向我们报信。”京冥匆匆解释了一句,又转头向王铸鹤道:“我们立即动身,你去准备马匹和兵刃。” 
忽的,左手边癸字号房猛地被推开,王铸鹤认得那是长年包住此地的盐商,他连忙向霍澜沧等打了个手势,笑脸迎上去道:“刘员外还不睡么?” 
“刘员外”径直走向霍澜沧,躬身道:“帮主,接到十万火急的密令——”他极力忍着脸上的悲痛:“金陵分舵三个时辰前……全军覆没。”他竟然就是那个暗点,直到此刻才献身出来。 
京冥听到这个消息,浑身都是一震。 
金陵分舵与扬州的三个点同在江左,他们一行四人顺江沿驿道而下,金陵扬州同时遭到突袭,正北方便是安徽境内,身后却是滚滚长江——这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霍澜沧随手沾了茶水,将应天府兵力驻防勾在地上,沉声道:“我们金陵分舵一共有三百七十二名弟兄,其中六道堂是七十二人,若是要一举扫灭,至少要调动十倍以上人马,不消说,是那个姓林的指挥使了。但是扬州城三个暗点,分别在扬州的三处,以扬州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在顷刻间剿灭,无人生还才对……他们三方出击,大军包抄,除非是兵部才有如此调动的权力——只是兵部下令,都督府应命,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漏。”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条条的剪头汇拢,三个箭头一起指向一个点:“哼,当今天下能私自调动这么多人手的,除了那个老贼,还有什么人?” 
“你说的是——左右手?”京冥也沾了一点茶水,用力点在三个箭头交汇的一点处。 
“这是何处?”杜镕钧惊问。在此之前,他还对霍澜沧年纪轻轻身任帮主有些不服,现在却是心服口服了。 
霍澜沧抬头,苦笑,低声道:“你……不认得地图么?这里……就是你脚下啊。” 
杜镕钧“哎呀”一声惊呼,这才明白过来京冥和霍澜沧如何这般如临大敌。三面包抄,身后就是长江,竟是插翅难逃。 
“他们……他们既然追到这里。”杜镕钧咬了咬牙,暗自下定决心:“杜某也不敢连累帮主堂主,把这条命给了他们就是。” 
京冥看着他脸上坚毅果敢的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杜镕钧,你真的这么自信,你的人头比铁肩帮帮主还要值钱?” 
霍澜沧和沈小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丝毫也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笑声里却满是悲凉和壮烈。 
“帮主……快走吧!”王铸鹤和那刘员外一起看向霍澜沧。 
“分头走!”霍澜沧毫不犹豫地决定:“京冥,我们各走一边,你向南过江,我往北闯。我若是死了,你就是铁肩帮新帮主……要是一起死了,呵,也无话可说。” 
她依旧面不改色,似乎当真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样。 
“我向北闯!”京冥打断了他的话:“你往南……我们谁也不知道右手会在哪一边,不是么?”他忽然一把拉住霍澜沧的手,声音多少有些激动:“你记住你是一帮之主——不许为了这两个人随随便便出头——快走,快!” 
他回过身,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霍澜沧瞬间有些迷惘,但也终于跳了下去。京冥一把扯开上面的伪装,掀开石板——这地道,是直通江边,虽然也满是凶险。 
“小楠”,京冥狠心道:“这个给你,要是……快要落在那些人手里,求个痛快。”手心摊开,一粒漆黑的药丸滚动着。 
沈小楠接了过去,有点被京冥的神色吓住,但还是勉强笑了笑:“甜的,还是苦的?” 
京冥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甜的……京冥做的药,哪一粒不是甜的?” 
“你呢?”霍澜沧忽然失声道。 
“我自行了断。”京冥静静回答。 
“胡说!”霍澜沧急道:“谁问你什么自行了断了,你怎么和我接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京冥不耐烦了:“我替你断后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开始着急,左手一推小楠,右手一推杜镕钧,将两人推入地道口,瞪着霍澜沧。 
霍澜沧终于跃了下去,低声道:“记得……给我活着回来。” 
一阵粗野的喊声打破了客栈的宁静:“快点快点,搜!” 
脚步声,士兵兵刃的撞击声,桌椅被强行挪开的尖锐声……刹那间响成一片。京冥脸色一变,连忙合上石板,又细细盖上了草皮枝叶,目光所及,将踏上脚印的地方飞速整理一遍,手脚丝毫不乱。 
“澜沧……”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似乎还是极其痛楚,内息也是不足。一跺脚,跃回了客栈。 
那“刘员外”还在等候,王铸鹤已经下楼和带兵的指挥使唠叨着求情。千余人的兵马,瞬间将这小小客栈围的密不透风。 
“刘谦。”京冥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带了家室过来?” 
“京堂主。”刘谦神色极其坚决:“没有……日间陪伴的几个女人正好也打发回扬州了。堂主,我誓死殉帮就是了。” 
京冥忽然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这么紧张……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死在这里了?”他的声音又充满了镇定,似乎可以使人放松的力量。 
他左手在脸上一拂,忽然间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张美玉般皎洁的面孔。 
“这回就算活下来,丢人也丢大了。”京冥微微一笑,双手一合,面具变成了一堆极细小的碎片,散落空中。 

 
 
上卷 第十章 沥血大江潮(上) 

 
“大人!大人!”王掌柜面皮都急成了紫涨,一手托着客房簿子,跟着一名千户连连作揖:“我这店可是有了年头哇,您老看看这簿子,那都是熟客,不好这么搜——” 
那千户懒得搭理他,一脚踹开了客房的大门,一声怒吼后,揉皱的枕头飞了出来,还夹着一条汗巾。 
一张大床上,女人的衣衫堆了满床,只一股脑地推到床的里侧。身体略有些肥硕的男子,正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王铸鹤怒目而视。身后的红绡薄被里,缩着个女人,散乱的发髻拖在脖颈,以至金步摇想必是当时忘记拔下,还颤颤微微的垂在发髻上——乌发遮了小半个脸,却依稀可见唇红齿白,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着。 
“王掌柜!”那男人依旧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大爷我玩这一手?鸟店不想开了是不是?” 
王铸鹤可怜巴巴地望了那千户一眼,那千户也多少有些尴尬,上前道:“这位商爷,我们兄弟这是执行公务,奉劝你还是安静点好。” 
“什么公务?你们是谁的手下?我刘路江认识的都督可比千户多,从来也没人敢这样不给面子。” 
虽然明知他在吹牛,不过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认识些个大人物也是平常。那千户早就扫视了这房间许多遍,并没什么藏人的地方,他阴阴一笑:“这位刘爷,得罪了,不过您还是赶紧和夫人收拾收拾走吧……这客栈收容匪类,怕是保不住了!” 
说罢,拂袖而去,王铸鹤又是一迭声的叫屈,跟在后面唠叨个没完。 
大门已经敞开,验明正身的男女们被驱赶到一边,一些来路不明的,包括伙计小二,却一起瑟缩在另一端。这次提兵赶来的指挥使黄顺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着眼,微微露了凶光。 
“这些人……”他手一划,指着十几个衣衫鲜亮的男女,“都确定没事了么?” 
“是。”带头搜人的千户回禀。 
“没他们事就赶紧滚蛋,这儿还要审人呢!”黄顺顿了顿足。 
那些人好不容易听见这一句,连忙哆哆嗦嗦各自套了马车,落荒而逃。 
刘路江的马车引起了若干人的注目,车里的美貌小娘子生得水嫩白皙,几个抢惯了兵士险些就要动手。 
马车奔出大门之际,只听身后传来阴阴的一问:“王掌柜,这四匹马是怎么回事,烦劳你解释一下?” 
刘路江一怔,但还是快马加鞭,向外急驰…… 
“小的不知啊。”王铸鹤哀求着:“大人,是有四个人来投宿,只是不知去向……不干小店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黄顺的笑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王掌柜,你可知道,我们右手大人已经到江边拦截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不过……一个也跑不了!” 
“大人冤枉……”刘路江虽然极力凝听,声音终于消失了,他回过头,有些不安地问:“堂主,这?” 
身后的“美貌小娘子”身量几乎在骤然间增高了不少,京冥愤愤擦去颊上胭脂,撕下衣衫,一身淡褐色的肌肉露了出来。 
“我明白了,右手一定没想到我居然能活下来,似乎还活得不错。”京冥的长发披在肩上,那一句“江边拦截”实在让他揪心。 
“停车!”京冥忽然忍不住,猛地挥手。 
“堂主”,刘路江猛然回过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向以冷静沉着著称,这次怎地如此沉不住气?再说……帮主也曾说过,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继任帮主一职,请堂主以大局为重——” 
“停车!”京冥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说话,第二遍冷冷地命令,马车骤然间停顿,铁肩帮本来就容不得抗令行径。 
“帮主只能由她来做。”京冥没有再说话,跃下马车,左足一顿,扑向茫茫夜色。他本来穿了一身女装,现在女装一除,只有一条贴身的太保横练功夫裤,乌发衬着结实的肌肉,如同远古射日的后羿,哪里还有平日京冥的半点影子? 
刘路江迟疑片刻,心中似乎也翻起了无尽波涛,眼看着京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也一咬牙,回身打马,向“瘦西湖”客栈疾驰而去。 
冷静,镇定……这一切是为了铁肩帮,而铁肩帮,又是为了什么?除掉严嵩父子么? 
京冥冷笑着摇头,笑话!两个不相干的人,贪得多,贪得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物,更何况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马车已经奔出了五六里地,京冥的速度也快要达到极致,浑身的骨骼开始隐隐作痛,但是一旦索性放任这些痛楚,倒也慢慢好了。 
前方就是“瘦西湖”,京冥停了下来,调理着自己的内息。四周是一片田地,秋收已经过了,田野的清香和蛙鸣冲击着他的耳鼻,快要焚烧和爆炸的内心与四周恬静的气氛渐渐融合,他感觉自己灼热的气息渐渐冷却,心思也似乎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地势,敌方的人手,和任何可能的意外。 
那些明兵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去而复反吧,京冥嘴角动了动,身形化作一道轻烟,掠上了房梁,对于自己的轻功,他一向有极高的自信。 
“王铸鹤王大掌柜”,黄顺的语调满带三分调侃,“怎么,你等着我背出六道堂的切口来,才肯招认么?” 
王铸鹤忽然有了种掉进冰窖的感觉,后颈上的钢刀深深勒入肉里,早知他们已经知情,还不如大杀一通,索性够本。“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他横声道。 
“我要问你……京冥去了哪里?”黄顺眼光一冷:“你以为咱们吃皇粮的都是傻子么?” 
“堂主他早就走了。”王铸鹤索性放松:“这时候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姓黄的,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锦衣卫那些不上道的玩意儿,王爷我又不是没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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