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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的女儿-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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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慌失措的在伞底下抬起头,妈妈的脸在雨中有一种湿漉漉的光泽,非常美丽,非常坦然,她揉着我的头发,“又在明彧家蹭饭吃,还不快谢谢人家。”
“谢谢。”我乖的出奇,几乎是学舌般的道了谢,然后妈妈揽着我的肩膀,我们穿过那扇绿色的门,回家。
我记得那天四姑姑说:“有你妈妈在,还用得着我们给他过么?”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明晃晃的,像是雪亮的闪电。

我又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了,应该说我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只不过现在更甚。上课时我总是微妙的维持在一个似睡似醒的状态,老师讲课的声音像是动听的摇篮曲,总能催我入梦乡。没有人管我,班主任每每提到我总把头摇的像波浪鼓,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只有教语文的齐楚偶尔会气急败坏的敲着我的桌子,“你睡就睡,拜托别说梦话呀!”
“你别管我。”我睡眼惺忪的抬头看他一眼,“你再敲我桌子我就去你家过夜。”
他会立刻住手,同时闭嘴,此招屡试不爽,百战百捷。

变故发生在十月份,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那天四姑姑突然回来了,通常国庆节她是不会回来的,因为十月份正好是收玉米的时节,她才不会傻到回来干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她总是约上几个同学到处旅游,她说那是边流浪边生活,她还说只有阅尽千帆才能蜕变成真正风韵无限的女人。没错,她用的是“阅尽千帆”,而这个词通常会让我联想到“千夫所指”,然后我就会联想到“人尽可夫”,我总是不由自主的把那些有一个字相同的成语联系到一起。好吧,我承认我知道的词汇对于十四岁的孩子来说有点冷门。
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天气不算好,爸爸去地里刨玉米了,我和妈妈在家里包玉米。包了的和没包的玉米堆了半个院子,我和妈妈坐在阴凉的地方,我包的很慢,妈妈也很慢。妈妈的手非常嫩,即使是带着手套,指甲那里还是被磨的肿起来,长起了尖尖的倒立刺,一碰就钻心的疼。
那本来是一双用来弹古筝的手,她应该坐在杏花烟雨里,或者大漠荒烟里,带着孤傲和凄怆的神情弹她的古筝,她应该弹那首著名的《汉宫秋月》,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这是我在明彧的书房里看到的诗,我不知道我背的对不对,这不重要,她白色的衣服应该被风吹的猎猎起舞,她的裙裾上应该绣着古老的花纹,她纷乱的头发丝丝缕缕的遮住视线,应该能够恰到好处的露出她远山寒翠般的眼睛。
我被我自己联想到的画面震撼住了,可是现实中妈妈仍然坐着那把爸爸给她做的小椅子,专心致志的包一个玉米。她柔顺的黑发被随随便便的挽起来,像所有寻常的农家妇女那样,可陈家庄所有的农家妇女加起来,也不及她万一,她像一块埋在沙石中的璞玉,未经打磨便已熠熠生辉。
爸爸总是不让她干这种活,可是妈妈不听,她一直在非常努力的融入爸爸的生活,非常努力的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妻子和母亲,并扮演好一个农家妇女的角色。我不禁又想,为什么妈妈这样的人会嫁给爸爸呢,虽然爸爸是陈家庄最好的木匠,可他只是一个木匠,只是一个农民啊。难道妈妈不是应该嫁给司马相如那样的人么?只有司马相如才可以跟卓文君琴瑟和鸣啊,虽然司马相如最后还是负了卓文君。
爸爸又在院子里卸下了一车玉米,他心疼的拉起妈妈的手,“不是不让你包么,你看手指头都破了。”
“没事,回头我上点药,过几天就好了。”妈妈微笑着,“总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干吧,我跟小楼虽然包的慢,加起来也能抵一个人。”
四姑姑就在这时候回来了,她站在一堆金灿灿的玉米后面,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有点拘谨,“大哥,大嫂,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怎么了阿漩,这么严肃?”妈妈问。
“我……”她咬咬嘴唇,她的脸有点不健康的潮红,“我怀孕了……开学那天我们班聚会,我喝多了。”
她的一句话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我们家一向和谐温馨的气氛骤然变得风起云涌,妈妈把四姑姑拉进屋子,爸爸怒气冲冲的把我推进我自己的卧室里,“小楼,你在房间待着,别出来。”
接着他转向四姑姑,“你说,那个混蛋是谁?”
“我不能跟你说,”我站在门口,偷偷打开一条门缝,我看见四姑姑看了爸爸一眼,“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喝多了。”
“喝多了?”爸爸从喉咙里哼出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什么,很显然他气坏了,“你才出去上了几年学,就学的这么前卫了?你的脸让狗吃了?”
“涌泉!”妈妈拉住爸爸,“你轻声点,你看阿漩都被你吓着了。”
“她哪里会吓着,我看她胆子大的很。”爸爸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沉默了片刻,“你跟妈说了么?”
“不能告诉妈,她会打死我的。”四姑姑刚刚还有些坦然的眼神慌乱起来,“我要是敢跟妈说就不会来找你跟大嫂了。哥,你得救救我,我从小就跟你最亲,我小时候闯了祸都是你帮我挡着,现在你不能见死不救……”
“你怎么打算的?”爸爸是个心软的人,四姑姑这样说完,爸爸的语气立刻就缓和了几分。
“你让大嫂带我去把孩子打掉吧,我一个人不敢去。”四姑姑死死抓着妈妈的袖子,嘴唇被咬的红红的。
“你疯了吧!”爸爸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你肚子里的是条人命,你现在要杀了他?你知不知道怀一个孩子有多难?”
那一刻我有点诧异,我不明白是什么重新点燃了爸爸的怒火,四姑姑才二十一岁,打掉她意外得来的孩子,然后像个正常人那样继续好好的生活,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总不能让她大着肚子嫁给那个混蛋吧。四姑姑肯定不会这么早结婚的,因为她跟我说过她是不婚主义者,她不会傻到为了一个连性别都未确定的胚胎就葬送自己的理想。
“不然我要怎样?”四姑姑也有点诧异,她微弱的笑了笑,“你不会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吧,开什么玩笑?”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干嘛不管好自己的裤子?”爸爸粗暴的指着四姑姑,我知道他有些口不择言,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他在看着妈妈的时候总是又温柔又满足,“总之这个孩子你不能打掉,大不了、大不了你就结婚!那个混蛋,他总该对你负责任吧……”
“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四姑姑难以置信的看着爸爸,“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大家各取其乐,没有谁一定要对谁负责任。大哥,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你怎么还是一套旧社会的思想!”
“你闭嘴,”爸爸气的头发都翘起来了,“各取其乐?你一个女孩子家,亏你说得出口,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你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四姑姑忽然生气了,“我是丢脸,可我至少丢的明明白白,不像你,被戴了绿帽子还像个傻子一样浑然不知!”
那一刻空气忽然凝固了,爸爸站在客厅中间,他脸上的表情
仿佛黄昏时天上的浮云,变幻莫测,我像个无耻的偷窥者一样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墙上的挂钟每走一下,就“当”的一声,那声音清晰的要命,简直震耳欲聋,我蹲□子,无助的捂住耳朵,然而爸爸的声音还是清清楚楚的钻了进来,伴随着“当、当”的声音,“你什么意思?”
四姑姑颤栗着,推开一直扶着她肩膀的妈妈,她的声音抖的不象话,“是大嫂!”
她小心翼翼的离妈妈更远一点,大声说:“我看见大嫂跟明彧睡觉了,就是你们的那个瞎子邻居,明彧!”
“阿漩,你胡说什么?”战火无端烧到妈妈身上,她莫名其妙的瞪大了眼睛,顿了片刻,“我跟明彧?你没事吧,我能做他妈了!”
“你也就比明彧大十岁,你哪儿来那么大儿子!”四姑姑恶狠狠的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那天她在蛋糕店里兴致勃勃的亲手做了一个蛋糕,可是后来她把蛋糕上的字弄花了,“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是拿按摩当借口,那天我明明看见你在明彧的按摩室里,连衣服都没穿!”
“你在胡说什么呀……”妈妈几乎是震惊的看着四姑姑,妈妈一向是个谦恭有礼的人,她的气质和涵养使得她从来都不会对别人发脾气,所以此刻她也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那一句不痛不痒的“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抬起头,在这场战争里她们都忽略了爸爸,好像他是个局外人,只有我看清楚了,我一直觉得人在生气的时候脸是会变红的,可是爸爸脸上的血色却在顷刻间褪的干干净净,他在听说四姑姑怀孕时只是生气和愤怒,可是现在,他的生气和愤怒里夹杂了悲伤,他的眉毛无声的抽搐着,这使得他的脸看起来有一点狰狞。这个样子的爸爸,真让我心疼呀。
妈妈紧走一步,抓住爸爸的袖子,“涌泉,你是陈家庄最好的木匠,吃百家饭的,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让你抬不起头来的事?”
然而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默默的看着四姑姑,仿佛还在揣测她话中的可信度,我知道那一刻他一定伤心透了,不管四姑姑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都伤心透了。
“你说谎!”四姑姑不依不饶的瞪着妈妈,顿了顿,又看向爸爸,“不信你问小楼,小楼也看到了!”
她一把扯开我卧室的门,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小楼,你来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爸爸看着我的眼神又迷茫又急切,妈妈看着我的眼神又伤心又坦然,四姑姑看着我的眼神又倔强又屈辱,就像打成平局的投票,如今我这一票至关重要、关乎生死,可是不争气的我像虚脱了一样被四姑姑提着,我慢慢的挣开她,抓着门框,把我小小的身体藏在门后面。
“我也看见了,那天妈妈跟明彧在一起,没有穿衣服。”
我的声音像寒冷的冬夜一样清冽,那一瞬挂钟的“当、当”声忽然消失了,我的脑海仿佛荒烟蔓草的原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能听到呼呼的风声,我觉得我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那些红色的血珠子们回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议论纷纷,“孙小楼真卑鄙呀!”
“小楼?”妈妈踉跄着松开爸爸的袖子,她看着我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绝望,那么悲凉,“你说你……看见我跟明彧在一起,没有穿衣服?”
“是。”我固执的点点头,避开她的目光,我怕若再次对上她的目光,我会毫不犹豫的冲进厨房里,用妈妈平时给我削苹果的那把刀捅死我自己。
妈妈忽然笑了一下,眼泪紧跟着坠下来,落进精致的脖颈里,她深深吸一口气,“涌泉,你怎么说。”
爸爸沉默的闭起眼睛,“小楼才十四,孩子不会说谎。”
孩子不会说谎,我想提醒爸爸这句话应该加个前提:孩子在学会说话之前都不会说谎。
“好,很好!”妈妈用她因为包玉米而受了伤的手指抹了一下眼角,她的嘴唇颤抖着,像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石榴花。
我从卧室里冲出来,“我明天开学,我今天晚上住在学校里。”
然后我几乎是奋不顾身的逃出了家门。
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乌云低低的压在半空,空气都是湿漉漉的。路边的玉米大部分已经砍倒了,一小部分还雄赳赳气昂昂的立着,像整装待发的士兵,我害怕的要命,我怕他们会用手里的刀枪杀死我,我是个罪无可恕的人,可是我怕死,现在我甚至都不敢去明彧家,那是我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也许我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我想到了齐楚,我从未叫过他老师的语文老师。





、尾声

齐楚家住的是楼房,就是那种没有院子的、好多人共用一个小区的那种楼房,是学校帮他租的,因为他不是陈家庄人,他和妈妈一样是城里人,因为某种原因才被发配到我们这个小村庄里教书——这些都是我从同学们的交谈中断断续续听来的,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他给我开了门,他的房间里到处都飘着方便面的味道,我这才想起到晚饭时间了。
“你怎么来了,你不会又要在我家过夜吧。”给我开门他悔的肠子都青了,可是我已经进来了,他只好在我身边团团转。
“你就吃这个呀。”我指指他桌子上的方便面。
“我刚泡好,还没来得及吃呢。”他说,“你爸妈又去你姥姥家了?”
“没有,他们吵架了,我就跑出来了。”我在桌子前坐下来,“也给我泡一碗吧,我饿了。”
“那要不我们出去吃?方便面没营养。”他说。
“我不想出去。”我抬头看看他,“我不想见人。”
“那……”他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声音里的寒意,“我去打包点菜回来吧,我一个人凑合就凑合了,你正长身体呢,还是糖醋排骨行吧,我记得你爱吃,再来几个清淡点的蔬菜怎么样?”
我没有说话,我踢掉鞋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我想如果现在有个地缝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的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
齐楚见我这副样子,也没多说什么,披起一件外套就出去了。
我拿起筷子挑了几根面条放进嘴里,然后又辣的吐出来。桌子上放着一杯像是可乐的东西,于是我拿起来喝了。
涩涩的,还有点苦,不过那味道闻起来让人熏熏然的,于是我又多喝了几口。我觉得像是血气骤然涌上来了,我的脸开始发热,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那感觉真奇妙。
等齐楚拎着饭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
他瞪大眼睛拿起他那个能装400ml白开水的大塑料杯子,“你把我的酒全喝完了?”
“那是酒啊,我以为是可乐。”我摇头晃脑的窝在沙发里,“你那个方便面太辣,我拿来漱漱口。”
“漱口……”他哭笑不得的把饭菜摆开在桌子上,“不知道引诱未成年人喝酒会不会被抓起来,你吃点菜垫垫肚子,不然待会很难受的。”
“要不你再陪我喝点吧。”我强撑着坐好,“说实话,这个晕乎乎的感觉还不错。”
“可别再喝了,再喝该乱性了。”他夹了一块排骨放进碗里递给我。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你别以为你们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已经十四了,我知道的比你们想象的多!”
齐楚很忧愁的看我一眼,摇摇头,“果然喝多了。”
“你是不是不敢跟我喝。”我摇摇晃晃的爬起来,往他身边挪了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快,拿酒来,不拿……就毙了你。”
我竖起两根手指做成一把枪的样子抵着齐楚的脑袋,他轻而易举的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老实点。”
他夹了一块小一点的排骨,剔了骨头送进我嘴里,又夹了一筷子米饭喂给我,“你得先吃点东西,不然待会吐死你。”
我乖乖的咀嚼着,挣开他,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你怎么跟个猴子似的,沙发弄坏了房东会要我赔钱的!”他一边叫一边站起来拉我,我下意识的向后躲,然后我便无比利落的翻过沙发的靠背,做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彭”的一声跌在地上。
“喂!”他吓坏了,急忙忙的绕过来抱起我,“你没事吧,受伤没,有没有哪里疼?”
我一动不动的靠在他怀里,他脖子那里的皮肤嫩嫩的,贴着我的嘴唇,那感觉柔软的就像那天我偷偷亲了一下明彧的嘴角,他衬衣的最上面两颗纽扣没系,我贪婪的闻着他身上的若有若无的香味,然后我伸开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当时想着,要是四姑姑能继续误会妈妈的话,她就不会再来抢我的明彧了。”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我跟四姑姑加起来都没有妈妈漂亮,四姑姑一定不敢跟妈妈抢的……齐楚,我比四大恶人还要坏,我应该下地狱……”
估计齐楚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他没说话,只是重新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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