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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荒侠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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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的条案,案后当中放着一个三尺方圆的大石礅,案右端同样也放着一个略小的石礅,俱铺有一张虎皮。案前两排,由大而小排列着十二个石礅,上面也铺着不同样的兽皮。离案两旁约有三四尺远近,在两旁石礅尽头处,各有一个尺许方圆三尺高的石柱,柱顶上放着一个有磨盘大小、形同石皿的石盘,盘心业已被烟火熏得乌黑。盘当中竖着一根粗如儿臂的高有尺许的铁竿,竿顶有一个铁条制成透空的铁篮,篮中还有烧烬的余柴,想是晚间烧来发亮之用。室中地皮俱是青石,又加山民打扫清洁,所以净无纤尘。
余独不待细看,已被山女催请人内。杨氏父女惊魂乍定,来到这种异境,连气都喘不上来,自有山妇搀扶他父女先行。余独随着山女进了第二进口,一看这人口处,是一个高有六尺宽有六尺的洞,洞口挂着各种兽皮缝制的帘子,里面却分成三间石屋。当中一间虽较外面稍小,因为这寨是圆形,第二进恰在腰中,虽分三间,仍是非常宽大。室当中设着一圈圆的石礅,一数恰是十四个,也铺着兽皮,居中一个最大,其余皆是一样。
每个石礅面前都有一个铁架,上面挂着许多大小不同的钩叉钳之类。这一圈石墩中心,是一个八尺方圆的大火池,虽然也被烟火熏黑,却是非常整洁,一丝余烬都没有。虽无窗户,四壁兽皮帘子打起,从隔室透来的光亮,也还显得明敞。山女命山妇先将杨氏父女扶人右手石室,便邀余独人内。里面四壁俱是兽皮张贴,地下也铺着各种兽皮,非常温软,靠外壁处也有同样花帘。室当中有一个七八尺方圆、二尺多高的石礅,上面铺叠着几张大皮褥子,与石头一般大小,厚有二寸,摸上去非常光滑柔软,不知是何种兽皮所制。别处还散列着许多大小石礅,有铺兽皮的,有没有的,想是代表桌椅之用。
进室以后,山女便请四人在床上落座,自己先对身旁山妇说了两句土语,山妇便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工夫,两个山妇分捧着一个大葫芦,一大盘清水,一个大木盘,当中搁着一大块鹿脯和一把生野芹,五六把小刀,五六把勺子,一块斩板,还有二三十个糌粑,一大罐热腾腾的麦糊。山女笑道:“你们远来,受了许多辛苦,想必又饿又累了,快来吃喝点吧。”说罢,便命人将一切饮食之物放在一个高大一点的石礅上,又将铺着兽皮的小石礅随手提了几个过来,围在一起,一面招呼众人入坐,情意非常殷切。山女的兄弟适才扛着死虎,早已跑到后面去了。杨氏父女也看出那山女虽然英武,面目十分纯善,不似有什么恶意,又加腹中饥饿,也就坦然随了余独人坐。余独自进房来,几次想问那山女的姓名,都被山女含笑拦住,说道:“你们只要不嫌我是化外野人,话长着呢,有什么话吃喝完了再说。”余独也就不好多问了。
当下山女居中落座,杨氏姊妹分坐她的两旁,余独挨着碧娃,杨宏道挨着丹妹。坐定以后,山女便命随侍的山妇山女出去,先将盘中刀子、糌粑一一分与众人,然后将那勺子取在手中,揭开装酒葫芦,将酒倒在勺内,首先递与宏道,然后再取勺子斟酒,挨次递与余独与杨氏姊妹,自己也倒了一勺,左手举勺齐口,道:“你们吃酒呀。”说罢,自己饮了一口放下。众人不懂此地风俗,恐怕谦虚反而失礼,又知山人性直,俱都依样葫芦做去。山女见众人都喝了一口,举刀在那七八斤重的一块大鹿脯上,横七竖八切了几十刀,都切成了粽子块形式,每块足有二两多重,再用刀一刺,便刺起一块来往口中嚼吃。余独还好,只杨氏父女哪见过这碗大的酒勺同大块的鹿肉,半斤重一个的糌粑,虽拿过来,不知怎样吃才好。山女见他父女为难,便取了一块糌粑,切成半指厚的薄片,再取了一块鹿肉,分切了许多碎片,夹在糌粑之内,分递与他三人。杨氏父女急忙放下手中刀子,接过来咬了一口,果然非常甘香美味。那酒也不知什么东西酿成,颜色粉红,又香又甜,里面还有酿子花片,非常适口。那勺子是半个葫芦底制成,底上钉着一块平底的铁,虽然有柄,装上酒放在桌上,却不会倾倒。
第三回射银涛 孤身除怪蟒 争家嗣 合谋弑亲夫
大家吃喝了一阵,余独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男的小山主呢?怎么不一齐请来食用?”山女道:“我兄弟性子野,又不听说,他正在烤虎肉吃呢。只管吃喝我们的,不要管他。”余独道:“我看山主英武聪明,异乎寻常,不知贵族怎么称呼?还是一向生长此山,还是从别处移来?能让我等知一个大概么?”山女笑道:“那有什么不能?日内我还有事相烦你们哩。”
余独闻言,吃了一惊:听她语气,暂时决不让自己走开,误了恩师之命如何是好?
正要想问她何事相烦,那山女忽然起身,往门外窗前望了一望,见无甚人,然后转身入座,说道:“我们这一族,合族都姓云,本在云贵交界深山之中居住。自从我祖父因为一桩小事,和我伯祖父发生意见,我伯祖父是一族之长,执掌生杀之权,性情非常刚暴,我祖父受他凌虐不过,带了全家逃到省城,经过此山。谁想已有两种生蛮在此盘踞,他们都是性野力大,穿山越岭,步履如飞,视人命为儿戏,除了有时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杀汉人外,常年无所事事,不是打猎、钓鱼、捉蛇、射乌来充饥外,便是两族自相残杀一阵,得胜之族将擒来的俘虏生生嚼食,因此两族一天比一天减少。等到我祖父到此,每族也不过剩了六七百人。他们这两种,一种是猎虎寨,一种是黑蛮,分踞两个山头。黑蛮所居便是本寨,不过当初并没这寨,这寨还是我父亲在日所修的。那猎虎寨前胸刺着无数花纹,由头到背披顶一张整虎皮,脸上刺了一脸的虎纹,走起路来手身并用,比黑蛮还要残忍凶狠。他们也不知用矛刀弓箭,只用本山产的一种干藤,上面系着一块碗大毛石,还用一块木头,上面挖了许多槽孔,将鹅蛋石放在槽内,用时便发出去。这两样便是他们两族用的利器,打乌鲁和敌人是百发百中。
“我祖父全家来的一天,本随着有许多不服我伯祖虐待的同族,约有二百多人。起初本未想在此山居住,原打算到省城买些盐糖红布,绕道到木里去安身立业。走过此山时正赶上大黑,大家在林中睡下,第二日早起,不见了我祖母和两个同来的人。起初疑心是被猛兽拖去,后来寻了半天,寻着蛮人用的系石木。我祖父小时候被同族拐卖到省城富家为奴,住了有七八年,那家教书先生爱他聪明,曾偷偷教他读过书,所以足智多谋,后来受不过主家虐待逃了回去,原想将本族整顿,教大家读书耕田,不想曾祖父死去,便被伯祖逼走。曾祖父在日,因他精通汉语,各族与汉人交涉,都来请他当通事,见多识广,一见这是生蛮用的器械,便知不好,当下吩咐众人往山内搜寻。经过许多险峻山崖,已经快到日落,果然发见一群猎虎寨,将我祖母同族等三人绑在一棵树上,剥了赤身,正在那里围着跳舞。等到跳舞尽了兴,便要抢上前去生吃活人。我祖父见势在危急,这种猎虎寨力大无穷,凶狠不要命,迎头去敌不但众寡悬殊,而且他拼起命来,虽说自己这面俱带有毒箭刀矛,也难免死伤多人。又知祖母被困在内,投鼠忌器,当下先将带去的人分头埋伏,另外选了几个脚程轻快、最会拔山飞树的同族,拿了两块大石,远远朝那为首之人打去。等到将敌人引过了埋伏,一面命人抄路前去救人,同时埋伏发动,也不同他们对打,只用家传毒箭朝这些猎虎寨身后射去。猎虎寨,果然中计。那毒箭见血封喉,非常厉害,这一仗猎虎寨死亡甚多,我们的人一个受伤的也没有。猎虎寨打起仗来虽然凶猛残忍,却是能胜不能败,败起来就是一窝蜂。为首的猎虎寨姓大名大山,见手下的人中了我们毒箭,只倒在地下滚了两滚便断气身亡,首先望影而逃。手下的人更不消说得,仗着生长此山跑跳得快,各不相顾,亡命一般逃了回去。逃了半途,又遇见本寨的黑蛮,见他们聚众飞奔,疑是前来打劫,拦住他们去路,争杀起来。
“平日黑蛮原打猎虎寨不过,这天猎虎寨因为受了我祖父的重创,惊弓之鸟,惧怕后面追兵,无心恋战,有的绕路逃回,那逃不及的被黑蛮打死了好些,又擒住了十来个俘虏,照例拷问:‘何故来此开衅?又这样的不经打?’那些被擒的猎虎寨极蠢,还不知是因为在山外偷抢我家人惹出来的祸,只说是今天从山外捉了三只肥猪,正预备祭神犒众,忽然来了两个熟娃,用石头打我们酋长。我们追出去不到一弯路(生蛮语,一里为一弯),从后面丢来许多细尖棒棒,我们碰着一的的(生蛮语,一点为一的的,细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两个滚就敲啦魂(生蛮语,称死为落魂,或敲魂)。大司说那些熟娃请得有神下界,吓得我们不敢回脸和他打,想逃回洞去。碰见你们,并不是想来捉你们的肥猪。你们如要敲我们的魂,千万把我们的头留住。我们死后,变成蛇鬼保你(生蛮互残,必将俘虏生吃,恨深者,食完其人肉以后,再将死者之头聚置广场之中,令妇女瘦溺其上,以为如此则那些人死后必不能再生人世,及为鬼厉复仇。生蛮又最迷信,黔地多蛇,以为蛇皆神鬼变化,往往任其毒噬,敬若神明)。本寨黑蛮原比猎虎寨聪明,为首的大司名叫岑珠,平时同猎虎寨互相残杀,全仗他用些计策取胜,才得在猎虎寨暴力之下勉强存活。虽是生蛮,却到过都匀八寨,不似别的生蛮生息山中,从未离开一步。偏巧内中有一个俘虏中了一枝毒箭,是斜穿在他背后背的那张虎皮上面,没有伤着皮肉,带箭逃到这里,不曾因伤身死,被别的黑蛮看见,问起那俘虏,知道这是熟娃请神打出来的尖棒棒,因为听说碰着一的的便要敲去了魂,不敢用手去摸,便请大司岑珠去看。岑珠知是山民用的毒箭,拔将下来一看,上面土语写着我祖父的名字。
岑珠比其他黑蛮心思来得灵巧,正愁猎虎寨凶顽,常来骚扰劫杀,听了那些俘虏之言,知道他们畏箭胜于蛇神,便想就此利用,连忙率领手下黑蛮朝我祖父追去。
“我祖父打了胜仗,得了好些虎皮,祖母、同族俱已生还,山道不熟,不肯穷追,正要回去,忽见许多黑蛮追来,急忙分配好了众人,准备弓刀接战。还未等我祖父号令放箭,岑珠已按住众人,弃了手上绳石,远远先全体伸高了手,行了个山人全礼,跪伏在地,然后独自高举双手,跑到我祖父前面,用土语高问神人何在。祖父已看出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上前问他何故来追。岑珠懂得些山人士语,我祖父做过通事,更是什么话全懂,等他说明了来意,才知道这些黑蛮因为受猎虎寨的欺负,常此下去,一个不小心就有灭亡之虞,难得天赐神人下降,只凭毒箭一门,尽够制伏他的敌人,执意苦求我祖父到他那里去做山主,他情愿将大司地位让我祖父。我祖父因木里那里山明水秀,满河黄金,原想到那里去安家立业,经不住岑珠同全体黑蛮痛哭苦求,又恨猎虎寨残忍凶横,答应在此住三个月,派了几个亲信同族去采办毒药。原想传完了毒箭就走,不想到此一看,这里地势险峻,风景甚好,而且出产甚多,本山野生着无数的青果同各种酿酒的果子,又是本山主人情甘让位,不比几千里路远去木里。那里本有一个土皇帝,手下有兵有将,人又多,又有各种兵器,到了那里还得用命去拼,和他打仗争夺。住了几天,越住越舍不得走。我们最重信实,说话不能反悔,正不好意思同岑珠去说。也是合该在此安身,那岑珠想对猎虎寨示威,没将擒来俘虏杀死,将他们一齐放了回去,叫他们传语犬大山,说这里已请有昨日杀死他们多人的神人相助,现在正采办毒药制造毒箭,不日便去扫平他们。示威原不要紧,话却不该这样实话实说。犬大山见俘虏逃回,问他情由,才知神人用的细尖棒棒名叫弓箭,也是人做的,而且现在所剩不多,还要赶造,怕神的心思去了一半,便想偷愉前来报仇雪恨,因为伯我们毒箭厉害,派了十几个猎虎寨人先来盗箭。幸而我祖父平时防备得严,各人的箭各人带着,并不存放一处,只有数百根备而不用的毒箭被他们偷了去。失箭的第二天,我祖父知他必定前来生事,便同岑珠商量,将全体黑蛮与我们的人都分配埋伏,妇女小孩一齐藏开,准备给他一个厉害。果然到了晚间,那些猎虎寨拼命杀来。这次比初次见面不同,虽说我们将他打退,却是死伤不少。
幸而他没将弓盗去,用箭全凭蛮力手丢,没有准头,我们又有人调度,不和他一味蛮打,所以他死的人比我们还要多好几倍。接连打了几次,俱是他们吃亏。犬大山连受几次重创,再说来打,手下的人俱都有些不服指挥了,这才自知力竭智穷。被他从黑蛮俘虏口中间出岑珠如何请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潜藏山谷,不出来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听我祖父何时起身便来报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见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领全体黑蛮跪哭挽留,又将他一个同族妹子嫁与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无法出口,我爹爹又恋着我庶母,几方凑合,便住了下来,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谁知后来因此几乎全家丧命呢!
“那些猎虎寨听说我们全体不走,虽然愤怒怨恨,却也无计可施。我祖父总觉这是一个后患,他们住的地方比这里还险,又不能搜完杀净,再加上我们山民一向惧受汉官欺负,不肯改土归流,去受汉官的气,宁愿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残杀同类呢?
不过遍处都有猛虎守在旁边,终非长久之计。这才想法先断了他们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紧他们。那里穷山恶水,寸草不生,势必要从小路偷出打猎。只要捉到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归顺投降,一经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会再反叛残杀了。我祖父同我父亲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计策,便照样去做。猎虎寨本来不懂什么存粮,全凭劫杀打猎为生,不多几天就恐慌起来。彼时我们的毒药业已运到,造了不少毒箭。猎虎寨有几次拼命冲杀出来。俱被我祖父用绳套陷阱活捉了许多,射死的也不少。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劝解,要他朝蛇神赌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强不听话的,也杀了两个做榜样。又过了几天,放回去的猎虎寨人因为起过毒誓,虽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却不敢再出来。他们食粮断绝,竟自相残杀起来。我祖父猜知时机成熟,带了黑蛮杀攻进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几名死党同我祖父死斗,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
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从地上翻身纵起,两手扣紧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将他刺死,才未丧命。犬大山一死,猎虎寨一齐归降。我祖父便照预定主意,划出山南一带作为他们安身之所,立下禁条,不许再吃生人,并教给他们种青稞麦子同造酒,渐渐也传他们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飞禽走兽。猎虎寨和这里的黑蛮,除死亡外,还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无事。我祖父到底上了几岁年纪,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颈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脚,受了内伤,第二年便即死去。自从制服猎虎寨之后,岑珠几次三番要退位相让。我祖父心中不是不愿意,一则当初说的话不愿反悔,二则岑珠虽然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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