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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晓风残月-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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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涂,早晚将你赶出杜府!”
一旁的班头悄觑向杜辉,见他稳稳跪着,若似无意地轻轻抬了抬下颌,一时神会,高应着挥手,率领一干衙差连拖带拽地将杜宇琪架了下去。
一众聒噪之人离去,大堂上迅速安静下来,堂外百姓也自觉噤声,堂内堂外一时只余对承喜的行刑之声,先时还夹杂着叫骂,此刻已是只有劈啪的扇掴之响了,剩下的几个家丁亦是惶然瑟瑟。
那县令方自怒气稍平,对杜辉道:“你家少主虽然逞奸未遂,但终究有亏于他夫妻二人,依律用刑不过遵从法理,不足偿补人情,杜府理应有所慰藉以示诚悔之心,未知杜管家意下如何?”
杜辉拱手道:“大人明鉴,小人诚服,但凭裁处。”
县令颔首转眸望向刘珩道:“刘如磬,既出此事,你可仍愿受雇于杜家?”
刘珩犹自纷乱于内心杂陈的思绪中,于堂上诸事竟然充耳不闻,直到杨柳风轻轻推他,方才怔了怔,醒神回道:“不愿。”
县令点头望向杜辉,杜辉会其意,忙拱手道:“刘如磬月钱是五两,而今虽然未满一月,但杜府愿按五两之数结算,另有纹银五十两,以示歉意,凡其居室之内一应物品,任取自便,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那县令和声道:“刘如磬,你意如何。”
以刘珩素日心性,哪怕是将这杜宇琪当堂活剐犹嫌不足,但此际心乱如麻,纠结难解,一时竟无心回应,只沉声道:“但凭大人作主。”
那县令“嗯”了一声,又看向杜辉。
杜辉的唇角几无可察地一勾,手上却是毫不凝滞地自怀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锞子,又抽出一张五十两的交子'1',缓缓站起身来。
一侧的县丞欲待上前接取,却被他不动声色的一个凌厉眼神给制止了。
杜辉恭敬地双手捧着交子和银锞走到案前,将其放置在那县令手边,忽然抬起头来小眼烁烁,用极低极低的声音悄然道:“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寿州刺史杜隐峰老爷的底细,杜老爷的妻妹侯氏就是当今刑部尚书方瑾方大人的生母,大人身为从八品县令,有权当堂执行的止于笞、杖之刑,涉及徒、流者须上报寿州刺史批复方可定案,涉及死刑者更须上报刑部定夺,大人以为此案会当如何了结?”
那县令闻言一怔,杜辉却已经欠身退下。
虽则语声轻微,但以刘珩的功力却足以听得一清二楚,闻得“刑部尚书方瑾”六字,不由眉心一蹙,这才慢慢仰首看向那高高在上的一县父母。
堂上之人不过二十几岁年纪,一张略显清瘦的国字脸,两颊微陷,眉飞入鬓,一双清朗燕眸,满面正气凛然,此刻正看着杜辉恭谨退下的身影微微冷笑。
刘珩目触此人,不觉一愣:这张脸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杜辉退至原地,施礼道:“大人若无吩咐,请容小人告退。”
那县令哂然道:“还请杜管家回去转告贵府老爷: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2',州府也罢,刑部也罢,遵法守律严明公正乃是职责本分,罔上虐下无视君威,人若不除,天必诛之,向背何从还请审慎三思。”
杜辉小眼一眯,戾色一闪,却已躬身应声,缓步退向堂外。
那县令对着他的身影轻哼一声,别过脸去,却正迎上刘珩略带赞许的目光,不觉也是一怔,随即拿起案上的交子和银锞走下堂来,和声道:“你二人平身吧。”
刘珩侧身小心地扶着一旁始终垂首而跪的杨柳风站起,许是跪得久了,她未及站直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风儿?”刘珩忙一把揽住,疼惜轻唤。
“风儿!”那县令正自走来,见到杨柳风的容颜不由轻呼出声,手上的交子和银锞竟然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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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交子:宋代发行的一种纸币,可以兑现,便于流通。
'2'《管子·任法》:“故曰:有生法,有守法,有法於法。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於法者,民也。”
第21章 第七章 故人谪聚草堂暖(中)
杜辉尚未及跨出堂门,听见他的惊呼身形一顿,但随即提袍而出。
此刻承喜也已受刑完毕,双颊紫涨满口带血地瘫在衙堂门口,却是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了,杜辉向着跟出来的家下使个眼色,那群家丁忙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承喜,灰溜溜地向着杜府而去。
直走了十几步,杜辉才驻足回身,向着县衙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轻哼一声,忽然唤过身边一个机灵的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看着他应命去了,杜辉方才拂袖而回。
那县令瞥见杜辉背影一滞,亦知失态,忙俯身捡起地上的银钱,待杜辉等人走出县衙才低声道:“请二位后堂相叙。”于是,摆手令众衙役驱散百姓。
进至官衙后堂屏退左右,那县令方才上前撩袍欲跪道:“下官见过王爷。”
刘珩抬手扶住,并不让他成礼。
杨柳风垂睫一笑,语声微涩地道:“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县令依旧躬身道:“缙英愧对王爷和风儿姑娘一片苦心。”
刘珩这才想起此人便是去年春闱的榜眼,曾在郁怀乡向杨柳风登门下聘的陆缙英,只因当初施救提点全由杨柳风出面,自己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况且当年提携的士子众多,因此今日一见之下却并未能够相认,此刻只得暂且捺下心头千般烦乱,淡然一笑道:“陆大人既然相识,亦该得知刘珩已非昔日宁王,平民布衣岂堪受此大礼。”
陆缙英跪拜不成,只得直身抬眸望向刘珩拱手揖道:“王爷情深意痴,不吝富贵不惜权位,感天动地,缙英诚佩之至。”
刘珩略一欠身算作回礼道:“大人谬赞,昔日当门下聘又何尝不是有情有义?”
陆缙英微一愣怔,即刻道:“缙英惭愧,当年冒失唐突自以为是,今日方知比之王爷的一片浓情挚意无异于萤虫明月,怎堪相较?”
他本是一片赤诚相赞,却不知“浓情挚意”这四字正刺痛了对方此刻的心病,刘珩闻言眸色一黯,但自省方才纠乱之中旧事重提已是失言在先,于是只黯然一笑。
“一别年余,未想竟于此地重逢,陆大人清减了。”一直垂首不语的杨柳风此刻却悠悠启唇,打破了这不易察觉的窘局。
陆缙英微赧地欠身道:“说来惭愧,缙英有负王爷和姑娘当日的栽培,扬州刺史任上不足半年,便受妍贵妃一党构陷,贬黜为从六品奉直郎通判济州,之后又屡遭革贬,两个多月前方才来到此地就任知县。”
杨柳风抬眸浅笑道:“陆大人中正不阿,无负当年之誓,着实可敬可佩。”
陆缙英自嘲地一笑道:“只可惜缙英粗鄙,不堪梁柱之材,实在是有负重望。”
“官职不在大小,爱民但凭人心。”杨柳风语声幽淡道:“大人执法公正爱民若子,风儿亦是受益。”
陆缙英正待回应,忽听门口几声轻嗽,抬首看向窗外,见已日近黄昏,知是一班公人等着散衙回家,遂转眸道:“时辰不早,王爷和姑娘在杜府可有什么需要取用的物件,缙英陪二位同去拿来。”
刘珩垂眸看向杨柳风,见她也正抬望而来,四目交触,皆是不约而同地避了开去——这一刻他亦明白了她临行时收拾财物的用意,低声道:“有劳大人费心,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去取的物事。”
陆缙英躬身道:“既然如此,缙英冒昧,想请王爷和姑娘屈尊寒舍小住,未知意下如何?”
刘珩欲待拒绝,但见他说得恳切,稍一踌躇,低首问道:“风儿意下如何?”
杨柳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轻声道:“陆大人一片盛情岂忍拂逆,况且天色已晚,再行寻觅住所亦多有不便,倒不如暂且叨扰几日,从长计较……”说着抬睫询问地向刘珩一瞥,随即又垂下首去。
刘珩也便点首应道:“如此,就叨扰了。”
陆缙英遂令差役们散衙,自行领着刘珩二人向城西而去,犹带歉意地道:“缙英汗颜,只怕要委屈二位步行前往。”
刘珩了然:一顶官轿价格不菲,且还需雇佣轿夫,他屡遭贬黜展转赴任,一路上盘缠用度自然不少,何况,他出身布衣,并无分毫资财可倚,此刻周转艰难自然也是常情。
杨柳风已是含笑道:“陆大人清廉自律何需不安?”
陆缙英道了声“怠慢”便在前引路,一晌,穿街越巷倒是甚为熟稔,显见日日如此,间或有几家百姓还笑着相与招呼,更可知素昔定然是平易近人宽和以待。
好在路途并不算远,抄了几次近路之后一个简朴的小院跃然眼前,矮墙之内三间半新不旧的青砖瓦房,此刻已是炊烟冉冉。
陆缙英疾行数步上前叩打院门,只听得厨房里一阵格格的清脆笑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边快步迎出来边高声笑着叫道:“夫人,老爷回来了!”开了门,她见后面跟着两个生人,立时收声红了脸,规规矩矩地屈身行了个礼道:“老爷。”偏身侍立侧旁,一双灵动的大眼却是悄悄觑向刘珩和杨柳风。
陆缙英回身相让,笑道:“小晴这丫头被贱内娇纵惯了,礼数不周,还望见谅。”话音未落,只听正房内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刚把他哄睡了,偏就是你聒噪不休……”笑嗔声中,一个粉衣女子怀抱着襁褓中哭声洪亮的婴孩走出正房,肤如凝脂眉若远山,虽无十分颜色,却是温柔可亲落落大方。
那女子举眸见到刘珩二人讶然一怔,忙快步上前,将犹在哭闹的婴孩送入小晴手中,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屈身一礼道:“未知王爷和风儿姑娘驾临,暖霞失礼了。”
陆缙英忙介绍道:“贱内林氏,闺名暖霞。”
刘珩和杨柳风双双回礼道扰。
陆缙英微有不解地道:“夫人与王爷素未谋面,与风儿姑娘亦不过一面之缘,如何竟能一眼认出?”
第22章 第七章 故人谪聚草堂暖(下)
林暖霞笑道:“当年若非风儿姑娘一番言辞点醒你这书呆,何来你我的今日?风儿姑娘于我夫妻恩同再造,暖霞岂会轻易相忘?至于王爷……”她轻声一笑道:“能与风儿姑娘双宿双飞、如此般配的,还用得到猜吗?”
陆缙英凝睇娇妻笑着道:“还是夫人明眸慧眼,缙英在堂上审了这大半日,倒险些错过了。”
一旁的小晴正将哭闹着的婴孩哄得安静下来,闻言不觉接口道:“不是小晴多嘴,夫人早就说过,老爷到了堂上便是六亲不认,错过才是应该的,没错过倒成了奇事。”
林暖霞轻叱道:“没规矩。”话音未落,自己却禁不住笑出声来,杨柳风亦是掩唇轻笑,刘珩也不觉跟着微微一笑。
陆缙英讪讪地笑着,忙将二人延入堂屋。
屋子不大,简素而清雅,除了陆缙英一家三口和丫鬟小晴外,另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粗使婆子唤作陈妈的,倒也是干净爽利,一看便知是个勤快的老实人。
正是晚餐时分,陈妈大概是听着陆缙英回来,已是一样样自厨房端上菜肴,不过是四菜一汤,清淡粗简。
林暖霞微带歉意地道:“不知贵客临门,简慢之处还请王爷和姑娘担待。”
杨柳风欠身道:“未约而至礼数不周,夫人若还如此客气,倒教我等于心难安。”
刘珩也道:“刘珩已从身布衣,无爵无品,贤伉俪不必再拘昔日之礼,就是这王爷的称呼,亦不便再僭越相唤。”
陆缙英略有些为难道:“虽则如此,但缙英岂可直呼名讳。”
刘珩笑了笑道:“名字原为呼唤而起,我如今易名刘如磬,陆大人若然不弃,直呼即可。”
陆缙英还待辞让,林暖霞却已是推了他一把笑道:“随安就简方是长久相处之道,刘大哥和风儿姑娘都是洒脱不羁之人,偏你拗着那一根筋不放。”
陆缙英对自己这位夫人似是颇为眷宠,讷讷应声,遂以“兄”称之。
又相让一番,方各自分宾主落座,整顿饭看起来倒是和乐融融,只有刘珩暗自隐忍心头百味罢了。
饭罢,林暖霞便张罗着让小晴挪到西厢去与陈妈同住,又着意将东厢打扫了一遍,安顿给刘珩二人居住,见他们未带着随身的替换衣物,遂自翻出来几身半新的衣裙,并着两套为陆缙英新做的夏衣,叠得齐齐整整地捧过来笑道:“原是成亲的时候赶着一起做的,也没来得及穿几次天就凉了,如今生完孩子,越发胖起来,这些倒是穿不进去了,我看着风儿姑娘的身量,或者还嫌宽大了,只别嫌弃是穿过的,权且将就着替换罢。”
杨柳风忙欠身道:“有劳夫人挂怀,风儿感激不尽,岂有相嫌之理。”
林暖霞接着道:“这两身衣服是小晴学着给缙英做的,他嫌大了,因此倒还放着没穿,与刘大哥的身形倒似相合,只是针凿粗鄙,恐有辱尊体。”
刘珩亦道了声多谢,收下衣衫,又寒暄了几句,林暖霞方才告辞离开。
一时间原本帮着整理屋子的陈妈也随后出去了,一室幽寂骤然袭来,刘珩站在桌畔,强埋于心底的纠结痛楚又清晰地浮上心头。
“风儿……”涩然低唤却终是黯哑无声:他要如何去安慰那个身心俱损的人儿?如何解释从始至终不顾她感受的一意孤行?
杨柳风垂首走近他身侧,半晌,才轻声道:“风儿去提些热水来。”言罢,也不待他回应,便转身推门出屋。
细碎的脚步声,踏着他凌乱的心绪远去,毫无预兆地,凝固在刘珩脸上的若无其事的微笑面具蓦然瓦解,他颓然地跌坐在桌边的长凳上,双拳狠狠地再度握起:那一刻,她的惊恐,她的绝望,还有那惊鸿一现的泪光,铺天盖地地压来,仿佛要碾碎胸中那颗原本就疼痛滴血的心。
那一刻,他的怒,他的恨,他一心的惩戒报复,原以为都是为了她,可是,那一声“后堂验伤”,彻彻底底惊醒了他:他在做什么?他的愤慨与不甘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以为那是出于爱,出于在意,但,果然如此么?
如果真的在意,为什么竟没有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在经历完这样的一次屈辱之后将所有的伤痛曝露在睽睽众目之下呢?
如果真的在意,为什么竟没有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在这公堂之上再次重复描述那样不堪的一幕呢?
如果真的在意,为什么竟没有问一问她是否愿意被一个陌生的女人任意检视全身来证明她所受到的侵犯呢?
刘珩深痛地阖眸:隐藏在幽暗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是他无法面对、不敢面对、也不愿面对的——他怎么可以承认所有的怒都是源自于内心的屈辱,而不是对她的疼惜?他怎么可以承认所有的恨都是来自于被谋算的恼火,而不是对她的关心?他怎么可以承认所有的不甘都是来自于对意图染指之人的报复,而不是对她的维护?
他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她的爱,如果不是今天,如果不是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始终都坚信着自己爱得足够深、爱得足够真——他可以为她放弃富贵名位、放弃江山社稷、放弃天下的女人,他以为,他爱她胜过了一切。
刘珩苦苦一笑:是不是他从来爱的只是自己?所有的为了她而放弃的一切,也只是要向世人昭示自己的爱?
紧握的拳已然无力地松开:仿佛被当众剥皮剔骨,只剩下血淋淋的真相,惨不忍睹。
刘珩深深合着双眼,不敢睁开——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只愿牢牢地抱着她、安抚她,告诉她:有他在一切都没事,让她颤抖的身躯紧贴在他的胸膛,让她知道他在乎的只有她,用最温柔的吻将她从那样的恐慌中拯救出来……可是,没有如果……
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刘珩自纷乱中醒觉,努力转了转眼珠,逼退那微热的温度,方才启眸沉声道:“进来。”
须臾,屋门被轻轻推开,杨柳风和陈妈各自提着两桶热水进来,倒进屏风后面的浴桶,如是又进出了一次,陈妈才掩门退出去。
杨柳风姗姗近前,轻声道:“风儿伺候珩沐浴吧。”
沉默了半晌,刘珩才低声道:“好。”——如此熟稔的情景昔时曾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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