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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晓风残月-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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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行尸走肉……”刘羽低声喃喃重复着,半晌,木然一笑,垂首看着方瑾的背影,眸中已多了几分怜悯,低声道:“人生在世,活着才是最艰难最需要勇气的,死却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件事。”他忽然残忍地一笑道:“朕不会让你死,朕要让你活着,陪朕……过没有她的每一天。”
方瑾骤然抬首迎向他的双眸,一晌,缓缓绽出一个同样残忍的笑:“臣明知她是陛下关切之人,却没有要杜宇琪以命相偿,此乃枉法徇私之罪,请陛下赐臣死罪,以正国法。”
刘羽不答,反倒好整以暇地靠上椅背,又展开案卷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才勾唇道:“于公,此案供证齐全,审断缜密,并无可驳之咎,于私……”他转眸俯视方瑾道:“风儿既宽仁以恕,朕也不愿拂逆。”
君恩宽隆,方瑾却似有些急了,接口道:“章裁缝一案,虽说是孙富民贪赃屈断,但臣之姨丈昏聩无能、是非不辨,以致误信奸小碌碌一方,臣渎职失察,罪不可恕。”
刘羽合拢案卷淡淡地道:“不堪其位的人,该黜的黜,该革的革,朕自会传旨吏部查办,本朝倒还没有渎职失职之罪牵连亲属的先例,朕初临大宝,一切当以求稳为先,又何必标新立异徒引非议?”
“陛下……”方瑾还待再言,刘羽却已截口道:“你的心思朕明白,但既已失之不愿失,得之不想得,何不权且收受,总是……聊胜于无。”
“陛下心怀宽远睿智豁达,自然能看破得失、通透世事,臣庸鄙之质岂堪相较。”
刘羽轻叹道:“看得破还是看不破……又能如何?”浅笑中带着无比的忧伤和落寞:“既已甘心入局,无论苦乐惟有独自消受。”——决胜于局外,风儿,原来你只说了一半:只有局外人才能于局外决胜,当局者又如何会有胜算?
各怀心事沉默半晌,方瑾忽然轻轻地道:“陛下既然隆恩以恕,那臣就斗胆再奏一本。”
“说吧。”刘羽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臣乞陛下以国事为重,早日完婚成礼,以定朝纲兼固国本。” 方瑾深深叩首,语声甚为恳切。
幽幽一声轻叹,刘羽转眸依依看向素泠,却并没有接话。
方瑾慢慢直起身,低声接着道:“既为人臣,于公,自然应以国运为先箴言直谏,可于私,陛下的心情臣同感同受,因此,迄今都未曾上书相劝。只是,今日陛下一番诤言训诫,臣的梦醒了……” 他抬起头望向刘羽道:“陛下呢?”
“梦醒了……” 刘羽似叹似喃:“是啊,该醒了。”失神一刻,他涩声道:“朕明白你的一番苦心,立后之事会着内侍省加紧办理。”
“陛下圣明,苍生万幸。”方瑾恭声跪叩。
自嘲地一笑,刘羽摆手道:“下去吧。”
“臣遵旨。” 方瑾伏地再叩,方才起身恭谨后退。
“且慢。”刘羽忽然扬声抬眸,方瑾止步停身静候下文。
第92章 第三十一章 霆威震厉忠谋枉(上)
刘羽盯着他审视了半晌,起身缓缓地负手踱步近前,从前至后地上下打量着,却是沉吟不语。
方瑾也不开口相问,只是凝定肃立,沉稳如故。
“若朕没有记错,方爱卿比朕还大上两岁吧?”刘羽几不可察地轻勾唇角,声音虽然疏冷如故,眸中却已不自觉地带着一丝欣赏。
“承蒙圣眷,臣虚长陛下二十五个月。”
刘羽颔首道:“如此说来想必已家有娇妻?”
方瑾欠身揖道:“不敢有瞒陛下,臣至今未娶。”
“哦?”刘羽微微扬眉道:“方爱卿才华出众年少有为,如今,辅国勤政为朕膀臂,可称股肱栋梁,如此良臣竟至今未娶,想必是庸脂俗粉难博青眼?”
方瑾略显局促地躬身道:“陛下取笑了,臣虽不才,也有自知之明,承蒙陛下错爱,以驽钝之资愧掌刑部,夙夜惭惶尚且不及,岂敢复有轻人之心?”他顿了顿,方才接着道:“不过,在江南之时混沌终日,随家父贬黜塞北之后奔波无定,因此才耽误了婚事。”
刘羽点头道:“所谓‘成家立业’乃是正道,方爱卿已今非昔比,这婚姻大事却是不容再缓。”
方瑾垂眸一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家父也在张罗此事,原打算待臣回京再行斟酌。”
“怎么?已有了意中人?” 刘羽似笑非笑地趋近道。
几不可察地一滞,方瑾已含笑抬眸道:“倒还没有属意之人。”
“哦……”刘羽沉吟不语。
“陛下圣裁独到,未知是否有合适的人选指点于臣?”方瑾躬身道。
“婚姻大事本属家务,理当遵从父母之命,朕虽身为国君,也不便干涉过多。”虽如此说,刘羽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前些日子朕偶然听说起居郎宋钲家的千金倒是端庄贤淑、尔雅雍容,气度丝毫不输与大家闺秀,更难得才情伶俐谨孝知礼,朕当时就想着与方爱卿倒似天作之合。”
起居郎是记录皇帝日常言行的闲散文官,论品级,不过从六品,且毫无实权,与方家的门楣实在是相去甚远,如此一桩婚事自然是不合方家的仕途联姻之道。
方瑾却是不胜欢喜地撩袍跪地道:“臣叩谢陛下隆恩赐婚!”
刘羽微微一怔方才缓过神来,不觉失笑道:“好!朕就命人拟旨赐婚,也算不辱你方家的门楣。”
方瑾再次山呼万岁叩谢圣恩。
“起来吧,”刘羽的笑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无奈:“风儿果然没有看错,你这样的人若还不能富贵腾达,那普天之下也没有什么人可以为官做宰了。”
方瑾还待再言,却被刘羽挥手截断道:“离京这些日子,双亲想必也是惦念得很,既然该说的都说了,朕也不虚留你,早些回府歇息,也免得二老久候。”
方瑾跪辞谢恩,恭恭敬敬地退出门外。
御书房大门关上的一瞬间,刘羽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负手快步趋近龙案,垂眸怔怔地看着残破的素泠。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刘羽始终负手凝身,仿佛一座雕像定定地矗立不动,隐没在阴影中的脸上看不清是伤还是怒。
一阵轻微的格格声,机关转动,金三自暗门中走出来,目触龙案上的素泠,脚步只是几不可察地一滞,随即泰然如常地走上前来,屈膝跪地,呈上手中的素笺。
“这是什么?”刘羽的语声阴寒到没有丝毫温度。
“是今日的线报摘略。”金三仿佛感觉不到空气中令人窒息的重压一般,仍旧是音色平稳地回复着。
“线报?”刘羽倏然转眸盯视着他。
“是。”
那样杀机重重的目光并未令金三的语声有丝毫动摇。
蓦地劈手夺过素笺,刘羽焦切而狂躁地快速翻看着,直到最后一页,仍旧没有关于杨柳风的只字片语。他停手看向跪在地上平静地仰望着他的金三,怒火在双眸中燃烧,声音却冷若亘古寒冰:“金三,朕问你,线人的职责为何?”
“线人是为君主的耳目,听君主所不能听,见君主所不能见,令君主虽身在禁闱却能明察天下。”
“好,好一个‘听君主所不能听,见君主所不能见’!”刘羽冷笑道:“可如今朕却是眼盲耳聩,近在咫尺之事尚不能知,遑论天下?”说着,他重重地将手中素笺摔在地上。
金三笔直跪着,静静地注视地上四散的素笺,缄口不言。
“你可知这是什么?”刘羽怒意不减,抬手指向素泠。
“素泠古琴。”金三并没有抬首。
“你可知它从何而来?”
“方瑾返京之前赠与杨柳风,却被裂琴以拒,想来是他带回京城后呈奉于此。”金三的语声平稳如初。
“原来你全都知道!那为什么线报之上只字未提?”刘羽已是怒不可遏。
“每日线报错杂纷纭,属下只能摘选重要的事件呈报。”
刘羽切齿道:“对朕来说,什么是重要,你竟不知?”
“属下知道,”金三忽然抬首回望着他道:“可是属下也知道,对于江山天下什么更重要。” 
刘羽怒极反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是心忧社稷竭智尽忠了?”
“属下愧不敢当,只是……不想有负先帝之托。”
“你……”刘羽气结半晌方才怒笑道:“好,既说先帝,朕问你,自朕登基以来待你如何?”
金三慢慢垂下头,低声道:“主上对我信任有加、器重万分。”
刘羽寒凉一笑道:“原来你还有知有觉,你可明白这是为什么?”不待回应他便接着道:“因为你是先帝留下的人,朕可以怀疑任何人、可以提防任何人,但却不该是你!”
金三缄默无言。
“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刘羽森然俯视着静跪的身影。
“欺隐实情是为渎职,线人渎职罪当处死。”
第93章 第三十一章 霆威震厉忠谋枉(中)
“死?”刘羽轻嗤道:“现在是不是每个人都不怕死?”他重重一哼道:“朕怎么会让你们如愿以偿一死百了?”他的笑容里满是怨毒:“朕要你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要你亲身感受朕现在所过的每一天是什么样的心情。”
“是。”金三的声音平静依旧,没有因为他的恨与怒而显出丝毫惶惧。
刘羽转身负手,再不看他,只冷冷地道:“自己去领刑吧,要最重的那一种,除了死。”
“是。”金三轻应起身,语声淡漠如常,仿佛接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命令,而不是要将他施以酷刑。
机括声音停下的时候,刘羽忽然转身抬手想要扫落御案上的物品,却在目触素泠的瞬间凝止了动作,终究,没有挥下手去。
仿佛,又是望波亭畔邂逅的那个午后,懒散的春阳轻拢佳人,那一句“醉倚旧时窗,小榭噙风,梦绾当年燕”恰似仍然萦绕耳畔。
仿佛,仍是郁怀乡中的良宵佳月,那双纤素灵巧的柔荑也曾应和着他的节奏而轻舞,那一夜的浅酌低唱,似乎依旧余音浮动。
仿佛,昔日的青青荷塘重回眼前,温淡佳人揽琴独坐,那样欣喜迷恋的双眸,那样小心爱惜的双手,却如何能化作今日痛彻人心的伤痕?
心口的疼痛将刘羽的回忆打断,黯然阖眸,眼前尽是温若春风的笑靥——这些日子,她已经很少入梦,他以为他可以忘了,却原来,她一直还在,只是藏得更深罢了。
骤然一凛,刘羽回过神来,略略踌躇,还是走向了暗道机关。
拨动销器,看起来沉重坚固的书架便无声移开,一个黑黢黢的秘道出现在眼前,刘羽犹豫了一下,方才提袍而入——虽然一直知道有这样一个所在,但他入宫以来,还从未亲身进入过这通往线人栖地的秘道。
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已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主上有何吩咐?”
语声是最普通的男声,不高也不低,不尖也不粗,没有任何特点。
“你怎么没去受刑?”刘羽愠声诘问。
“主上是说金三么?他已去刑房领刑,属下银六,暂代护驾之责,兼侯主上差遣。”
这么片刻的光景,刘羽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依稀辨析出周围的情形:秘道并不宽敞,也不是完全没有光亮,两边的壁上每隔十几步就嵌有一颗夜明珠,迤逦延伸向幽暗的深处。
袍前膝地的黑衣男子正抬首相望,虽然同样平凡到没有任何特点,但,确实并非金三。
“朕要看这些日子的线报详文。”刘羽没有再多问,只是简短地道明来意。
“是。”银六应声起身道:“道路黑暗,请主上仔细跟紧。”说着,已当先在前引路。
大概是为了让刘羽在黑暗中易于跟随,银六捻亮一个火摺拿在手中,脚步也放得非常慢。
或左转,或右转,经过了三四个岔道,银六在墙上拨动机关,打开了另一扇暗门,橘色的灯光自内飘洒而出。
刘羽提袍进入,抬眸处,不觉微微意外地扬眉:暗门狭小,内室也不大,但高度却有近三丈,四面的墙壁上满满地尽是一格格的架子,整齐地码放着各色簿册。
两个黑衣男子正坐在唯一的桌案前,翻着一堆素笺,小声低语着什么,见刘羽进来,忙起身将素笺收理整齐。
“都梳理好了?”银六问道。
“是。”其中一个黑衣人应声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素笺呈上前来。
“这是什么?”刘羽不解地蹙眉。
“是所有关于杨柳风的近况详报。” 银六在他身后轻轻回答。
急切地劈手夺过,刘羽凝神细看,但见一行行端正小楷,清晰地记载着自方瑾抵达阳夏之后所有与杨柳风相关的点滴事件:从他如何去杜府踏勘而推断出刘杨氏的真实身份,到公堂相见如何审断案件,以至几番羞辱冷落刘珩,再相邀二人去别庄小住,及至杨柳风出走小产、断琴明志等等,无不备述详尽,每有关于她的言辞近况,更是极尽细致。
刘羽忽喜忽忧忽伤忽怜,待到看完全文,不觉掩卷潸然,久久无声。
银六看着他的侧脸,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小声道:“这些日子,金三一直刻意收集杨柳风的消息,犹恐不够详实,因而昨夜特地赶去京郊与监视方瑾的线人会面,再三确认了许多细节和疑问,可惜未及誊抄整理,刚才……临时调了两个线人来,说是主上也许会急着看,虽然匆促了些,但总胜于去翻那些繁杂的详报。”
“他既有此心,为什么不早对朕说?”刘羽幽幽地轻叹。
银六欲言又止,见刘羽转首相望,遂垂眸道:“这个……他没有提及,不过因主上授命他亲自捉拿那个闯宫人,为便于随时离宫追捕,这段时间一应的线人事务都是由属下与他共同掌管,他曾刻意叮嘱说:即使他不在宫中,也要记得摘录有关杨柳风的一切消息,只是,暂时不可透露给主上,要等……主上大婚之后方可呈报。”
刘羽怔默半晌,才长长地叹息一声道:“难为他一片苦心。”他又涩然一笑道:“传朕的话:停止行刑,让他来见朕。”
银六没有应声,更没有任何行动。
刘羽抬首不悦道:“怎么,你没听见朕的话么?”
“主上恕罪,只怕属下无能为力。”
刘羽蹙眉道:“此话怎讲?”
“主上吩咐金三应受除死刑之外最严酷的刑罚, 对于线人,最痛苦的刑罚莫过于药刑,金三已去刑房领药受刑,药效不过,除非他死,否则,任何人都无法中止行刑。” 银六的语声平静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这药效要持续多久?”刘羽眸中已多了一丝不忍。
“因人而异,但至少要半个时辰以上。”
“那也差不多了,”刘羽微微急切地道:“带朕去看看,朕有话要对他说。”
“是。”银六欠身低应,没有再多说什么,便转身在前面带路。
仍旧是那样幽暗的秘道,银六举着火摺,依然走得缓慢。
“走快一点,朕跟得上。”刘羽不由出声催促道,心头有一丝说不清是怜还是愧的滋味。
银六应声加快了脚步,狭窄而寂静的通道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般延伸向黑暗的深处。
终于,另一扇暗门徐徐打开。
“主上。”一个黑衣男子屈膝行礼。
明亮的炬火令刘羽不觉眯起了双眼,待到复能视物,他不禁惊怔当场:不因那意外宽大的密室,而是因为密室两侧那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各类刑具,可说是极尽世间所有,那些散发着森森的噬人阴寒的器物,绝大多数是他前所未见的。
正逡巡裹足间,已有一声如困兽般的低呜传来,接着,是沉闷的捶击铁板的声响。
第94章 第三十一章 霆威震厉忠谋枉(下)
刘羽醒神抬眸,发现这间宽大的密室深处并排着十余个单独的小间,四壁皆由铁水浇铸而成,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只在每间右侧的狭小的铁门上留了一个窄长的方孔,不知是为给里面的人透气,还是为给外面的人观看。
那令人心神俱颤的声响正是自最左边那个唯一铁门紧闭的小间中传出来的。
“金三。”刘羽趋步急前。
铁屋内四壁徒然,只有正中的墙上嵌了一盏油灯,明灭晃动的灯影摇曳在扭曲于地的痛苦身躯上。
“痛苦”,是刘羽看见那具身体时第一个想到的词,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去用来形容那具身体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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