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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晓风残月-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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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儿……想回家。”微哑的语声喑涩若无。
“家……”刘珩无意识地重复着——那暖暖的熟悉的小屋瞬间消散了心头的仇与恨——是的,他还有家,他还可以回家!
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从前不回避艰险痛楚,是因为他从未有过如此安宁温暖的庇佑之所,无路可逃,就只有迎刃而上,如今,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逃回到那属于他们的方寸天地。
“好,回家。”刘珩听着自己同样嘶涩的声音轻轻响起,心头泛出一丝苦苦的意外:以血偿血,以怨报怨,他从小就坚奉不移,如今竟轻易违弃,但寂若深潭的水眸中因他这简短的回应而泛起的不易觉察的微光,却令他不忍相拂。
起身,刘珩合着被子小心地抱过杨柳风,入怀的轻弱分量触痛得他心头剧颤——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那样一个甸甸的满是幸福的身躯。
他勉强展开一个安抚的笑容道:“回家。”
屋外,院外,佟大娘、冯二保、冯春芽和着全村的老少不知何时里里外外站了一地,沉默地让开一条路,静静地看着二人穿行而过。
刘珩恍若未见,依旧缓缓地稳步走着,格外谨慎,格外仔细,仿佛怀中抱的是幽烟凝聚的幻影,一不留神便会消散离逝。
裤管高挽,他赤足走在坚冷的地面,无数细小的伤口占着灰沙踏过磔砾——从浅滩中跃出的时候便未及穿起鞋袜,但是,躯壳的冷与痛早已不能令他有所感觉。
柴篱依旧,瓦舍依旧,进入其中的人是否还算依旧?
杨柳风忽然抬眸怔怔看向窗畔——一排精巧玲珑的各色纸旗仍然齐整地插在窗前,那是冯宝儿他们留给即将出世的小弟弟的礼物,只是,缤纷的颜色已因日晒而减褪,只是,那受礼之人永远也无法看见如此拳拳友爱的心意……
刘珩侧过身子,沉默地挡开她的视线,稍稍加快了一点脚步来到床前,轻柔地将杨柳风放落于榻。
只是安静,两双空寂的眼怅然相望,无言,无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洪亦仁匆匆而来,诊了脉,憾然摇首:杨柳风的身子本就虚乏不足,如今骤然小产伤及元本,赢弱之质更见亏损,除了静心调理,更须适时温补,若将养不善,来日纵然仍可珠胎再结,却更为凶险难保。
二人安静地听着,由他开妥方帖又絮絮嘱咐了各色宜忌,刘珩才相送出院。
洪亦仁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轻叹一声道:“恕老朽唐突一言,贤伉俪情深意笃令人钦羡,只是,子嗣一事由来天数有定,若能不执著于此,必可后福无穷。”
“多谢。”刘珩勉强扯动一下唇角,欠身一揖。
洪亦仁还想说什么,但却只是摇了摇头,太息而去。
次一日,原该是开堂审理章裁缝一案之期,可因为前任县令孙富民在路途之上耽搁了行程,并未按时抵达阳夏,钦差震怒,因遣人传令:连夜兼程,务必于明晨开堂之前赶到,否则以渎职罪论处。
至第二日,孙富民终于到堂听审。
公堂之上,杜宇琪供认:与章裁缝之妻陈氏早有奸情,那日不过是恰好被章裁缝撞破,杜宇琪自知理亏羞惭遁走,那章裁缝却不依不饶地直追而出意欲逞暴,跟随前往的家丁承泽和承惠护主心切上前拦阻。谁知,章裁缝非但口出秽言,更是拳脚相对,两个家奴被打得吃痛,这才回手相搏,以致失手夺命。而章裁缝之妻见亲夫身亡,便要挟杜宇琪将她迎娶入杜家为正妻,否则,就要告他施奸逞暴之罪。遭拒之后,陈氏果然至衙门击鼓鸣冤。杜家为保自身,便贿赂当时的县令孙富民枉断陈氏与其夫设局勾引良善意图讹财,陈氏不服,孙富民即以通奸罪量刑——依本朝律,女子通奸是要除去衣物当堂行脊杖之刑,陈氏骇惧失措,才于衙堂上触柱而亡。
那孙富民先还意图抵赖,后见人证物证具全,只得俯首认罪。
第87章 第二十九章 琴丝悲断梦魂伤(中)
钦差大人堂判:杜宇琪贿赂官吏枉法致伤人命,流千里杖四十,通奸之罪,杖四十徒半年,治下不严,杖四十;孙富民收受贿赂草菅人命,革除功名流配北疆,永不复用;恶奴承泽、承惠,行凶杀人罪当问斩,当堂收监,候旨行刑;陆缙英擅专越权同司翻案,依律当黜官三级迁调远藩,但念其勇而知义,暂缓审理,上书请命依旨再断。
一时,坊间乡里热议纷纷,无不称颂钦差大人慧眼明断恩威得宜。
然而,这纷纷扰扰的一切喧杂,却丝毫不能将那遥遥的小屋中黯然相对的一双人儿拯救出冰冷哀绝的沉默。
刘珩和杨柳风虽然平素的话也并不多,只是那融融脉脉的气氛与如今的凄清寒凉却有天壤之别。
村里的孩子不知是否因了大人们的训诫,也并不再来串门嬉闹。
倒是佟大娘,一日三餐殷勤照顾,间或还捎带来村人们的各色慰问:安寡妇缝的夹袄,宋铁柱猎的鹿肉、老五婶煲的鸡汤……
陆缙英在结案当日亲身前来探望,方才得知杨柳风小产的事情。
刘、杨二人略过原委只说是不慎而致,陆缙英闻言唏嘘叹惋,少不得一番劝慰方才回转。
之后,小晴几乎日日前来探看,或帮着佟大娘煎汤熬药,或侍奉杨柳风梳洗茶饭,倒是尽心尽意,分毫也不懈怠。
时光在沉默的伤痛中转眼间又过了三天,杨柳风虽然看似依旧浅笑如初,但那水眸深处的幽凉却已瞒不过刘珩的心,时光仿佛倒退回了很久以前:夜夜都有无声的泪水洇透他的前襟,只是,每一天的清晨,春水盈盈却又把那深重的哀伤掩藏。
痛心和忧心就这样安静地摧磨人心,不知有多少次,刘珩想告诉她:不必独自撑得那么辛苦,因为他是她的夫,是除了孩子以外唯一和她血肉相通的人,她的悲伤、她的脆弱、她的眼泪,都不必如此压抑自制,他喜欢从容优雅淡定如风的她,但绝对不要以她如此痛苦的自制为代价。
只是,每每注视着那强自宁定的笑靥,他到了唇边的言辞却又化作更多的沉默:杨柳风虽然看似温顺柔弱,其实却有着同样骄傲倔强的心,就好象他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悲伤和脆弱一样,她也同样不愿意将内心的痛楚与哀愁曝之于表。
都想在对方面前维持一如既往的完美,却又各自悄然独对痛苦煎熬。
杨柳风原本稍稍红润的脸庞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洪亦仁每隔两日便来诊一次脉,花白的眉却是更见深锁。
已近十月,秋意深寒。
柴篱边怅然驻足的人儿却似浑然不觉,只痴痴地看向遥遥空然的小路尽头——孩子们嬉闹的声音隐隐传来,虽不得见,却也能感受到那样纯粹的欢愉。
一件夹衫轻轻覆上孱肩。
“天冷了,你身子弱,别站得太久了。”刘珩的语声温柔响起。
杨柳风转身一笑道:“出来走走倒觉着精神好些,总躺在床上便是身子好的人也难免恹恹欲睡。”
那孩童的嬉笑声刘珩岂会没有听到?那寒素背影所透出的落寞感伤,他又岂会不能察知?
“虽然如此,但多受寒气终究不好。”刘珩疼惜地拢过杨柳风,缓步走回屋中,拿过一块布垫铺在凳子上,才扶着她坐了。
杨柳风顺从地由着他安顿:受不得寒凉、吃不得生冷、坐不得坚硬……这些烦琐的医嘱他每条都一丝不苟地执行,容不得半点将就和马虎。
尚未坐定,已有一阵轻稳的脚步声传来。
“风儿姑娘。”彤墨施然而入——虽然孩子们有几日不来吵闹了,但小院的柴扉依旧每天敞开,因此,他倒是得以长驱直进。
刘珩闻声身子一僵,转首,已见彤墨恭谨地双手奉着琴囊躬身门外。
“你又来做什么?”刘珩寒诘出声。
“小的奉少爷之命送素泠物归原主。”彤墨欠身恭应。
刘珩皱了皱眉,却并不再开言,只探询地望向杨柳风。
抬眸相望,春水前所未有的清冷,杨柳风淡淡地道:“大人厚爱风儿不敢仰承,况且素泠原主本就是大人,何来归还之说。”
彤墨趋步至前,将琴囊置于桌上,欠身道:“小的只是奉命前来,还请姑娘切勿推拒。”
素淡的织锦琴囊,是杨柳风当初亲手所缝,却多了一首字迹清逸的《眼儿媚》:
难解膏粱百千愁,玉宇寂幽幽,素泠徒冷,佳人空瘦,何日从头。
昔时笑靥今时泪,梦里化轻舟,不堪回眸,竟偏回眸,一任漂流。'1'
杨柳风静静地看着,缄唇无声。
半晌,彤墨试探着问道:“风儿姑娘可有什么是要小的捎带回去的么?”
“什么?”杨柳风的语音里带着幽深的寒意。
“少爷说:只要不是原物奉还,什么都可以。”
“是么?”杨柳风倏然举目道:“果然不要原物奉还?”
“是。”彤墨躬身应声——她的语声中带着某种令人忐忑的东西。
低低冷笑,杨柳风忽地霍然起身,抄过桌畔笸箩中的剪刀拼尽全力向着琴囊划去——素锦割裂,素琴哀吟,字句应手而破,弦丝应声而断。
“风儿!”刘珩惊怔片刻,方才回神抢过她手中的剪刀。
“咚”地一声,素泠被杨柳风推落在地,彤墨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要的,我给他,但请他好自为知,免得误人祸己。”杨柳风单薄的身躯在刘珩的怀抱里微微轻颤,语音却冰冷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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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眼儿媚·回眸》——倚风特为本作而写:
难解膏粱百千愁,
玉宇寂幽幽,
素泠徒冷,
佳人空瘦,
何日从头。
昔时笑靥今时泪,
梦里化轻舟,
不堪回眸,
竟偏回眸,
一任漂流。
第88章 第二十九章 琴丝悲断梦魂伤(下)
彤墨看向跌落在地的素泠,愣怔了一瞬,方才俯身抱起,也不掸拂灰土,只径自躬了躬身,向外走去。
院外相候的家丁仆从见他神色复杂阴晴难辨,各自识相地跟从而去,不敢多说一个字。
刘珩的全副心神却只在怀中那个瑟瑟的羸弱身躯上:春水起伏凌乱,无数难以言表的情绪纠错交缠。
“风儿……”不愿见到如此痛人心腑的眼神,刘珩忍不住低唤着轻轻收拢怀抱。
不知是否因为他的坚实和温暖,杨柳风倚上宽阔的胸膛时便不再发抖。
刘珩俯首吻向她的秀发:这些日子,总似有千言万语横梗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双唇触及青丝的一瞬,杨柳风身子一震,蓦地挣离他的怀抱,回身提裙跪落。
刘珩错愕中未及阻止,见她膝于冰凉的地面,忙探身扶道:“快起来,地上冷,别受了寒。”
羽睫微垂,杨柳风却固执地不肯起身,道:“风儿罪不可恕,不配为人妻、为人母。”
“天意弄人,风儿何必自责过甚。”刘珩轻声劝着,仍旧要扶她起身。
杨柳风忽然仰起头来凄然道:“风儿不该以孩子的安危要挟于人,更不该任性出府,天要惩戒风儿这个狠心不负责的娘亲,风儿不敢有所怨言,可是却害了孩子……”语声一颤,垂睫别首,想要隐忍眸中层层汹涌的泪光。
刘珩却已一把搂她入怀,涩然道:“胡说,风儿没有错,风儿是最好的妻子和娘亲。”他痛然阖眸道:“要错也是我的错,从前不信因果报应,恣意妄为多行不义,只是,苍天无眼,不报应在我刘珩身上,却要祸累无辜的妻儿。”这么多天盘桓心头的自责自怨终于说出口来,坚强的壁垒瞬间消融,有一股热热的液体从刘珩心头涌出,冲入眼眶。
他收拢怀抱,咬紧牙关不让泪水流下来——这么些天的煎熬,原来她除了哀伤还有那么多的自责,而自己却总是在如此艰难的时刻袖手,任她孤独挣扎于苦痛。
杨柳风深深埋首在他宽阔的胸膛,双肩无声微颤,片刻,已有湿热的液体洇透衣襟。
仿佛就是他期待已久的那种软弱和依赖,却又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心疼与无措,刘珩只有用力地抱紧怀中无声恸泣的人儿……
争秀亭,秋意凄凉。
画案旁,执毫勾绘的人并没有因为彤墨的疾步走入而有片刻的停顿,满卷荷花秀色可人,微风过处跃然欲动。
“少爷……”彤墨踌躇半晌,才轻声相唤。
“知道了,把东西放下,回去歇着吧。”方瑾语声平静,不带丝毫的情绪。
彤墨迟疑了一下,看着他漠然的侧脸,似欲言,却又止,终于只是低应了一声,将怀里的琴囊放到一旁的石凳上,躬身默然而退。
执笔的手仍旧毫无凝滞一笔笔熟练地描画,仿佛这样流畅的节奏亘古如此,不会因为任何情绪而改变。
倏然,一滴晶莹跌落纸上,瞬间将完美的墨痕模糊。
手却不停,任由一点又一点的泪珠滑落,洇花这精致的画作。
莲花者,华也,意即荣华富贵;莲心者,苦也,意即有心无果;莲藕者……
莲藕并非无心之藕,而是佳偶天成之偶,淤泥也并非污泥浊垢之泥,而是泥足深陷之泥……
其实,很多时候,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愿面对那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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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如针,根根刺入世间万物。
冯家村外的坟坡上,冯宝儿怔怔站着,格外安静地注视着远处纸伞下的一双人儿——听说爹娘要陪风儿婶子和如磬叔去看小弟弟,他从清早开始就缠着闹着,作好作歹地非要跟来,佟大娘连唬带骗,又哄又骂,他却只是铁了心的不依,只恨得冯二保扬起巴掌就要打,还是刘、杨二人久等不见佟大娘,上门前来相候,才免了娃儿的一顿揍。
问明原委,杨柳风略略欠身道:“风儿年轻不更事,未知村上可有孩童避忌坟祭的规矩。”
佟大娘忙道:“我们乡下人,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她叹了一声接着说:“只是,今儿这日子,怕他吵闹不懂事。”
“不会的,我不会吵到小弟弟的。” 冯宝儿连忙乍着胆子大声说,冯二保闻听一瞪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则声。
杨柳风怜爱地轻轻抚了抚冯宝儿的头,憔悴的容颜上浮起宠溺的微笑,却不答话,只探询地望向刘珩。
会意颔首,刘珩缓声道:“难为他一片心意,犬子虽未临世……”他心头一酸,顿了顿,才强笑一下,接着道:“但终究曾蒙惠赐,也算是神交一场,二位若不介意,不妨相携同去,既尽了他的心,又了了犬子的愿,如磬感激不尽。”
冯二保和佟大娘连道言重,这才准了冯宝儿同行,又反复叮嘱了不许顽皮吵闹,才携了他前来。
见大人应准了,冯宝儿自然欢喜,乖乖地安分跟着,一时并不见往日的调皮任性。
原以为会看见粉##嫩可爱的小弟弟,却不料面对的竟是一抔凄寒土,两颗黯然心。
小小年纪,他自然并不懂骨肉分离的锥心痛楚,但却也从那一双萧瑟的身影中感染了无限哀伤。
刘珩擎着伞站在杨柳风身侧,静静地看着低矮的土丘:未出生的孩子在世俗中还算不上是一个“人”,因此并不能行殡葬之仪,可是,在他的心中,那小小的微弱的生命确曾真真实实地存在过,他碰触过、聆听过,甚至,还交谈过。
只是,它离开得太早,早到还不曾呼吸过一口这个世界的空气,还不曾承顾一眼父母温柔疼宠的目光,还不曾在插满彩旗的谐乐糕前徘徊纠结……
倏然,冯宝儿小小的身影越过两个人来到土丘旁边,冯二保和佟大娘正自看着刘、杨二人暗暗神伤,一时不查,待到发现,却已阻之不及。
“宝儿,回来!” 冯二保压低了声音急唤。
冯宝儿却并不理会,自顾对着小丘开口道:“小弟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别害怕,乖乖的听话,我以后会常常来陪你玩的,有好吃的也会分给你吃,等你长大了咱们一起去山上打猎……”
虽是童言稚语,此刻却格外牵动人心,刘珩听得心头刺痛更甚,不觉加深了呼吸,努力压制住汹涌的情绪。
冯宝儿停声想了想,忽然回头问:“风儿婶子,小弟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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