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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魑魅之连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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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一日,曾自昂顶着热日回到家中,茶水也顾不上喝一口,急急进了内室,连声喝道“夫人呢,夫人呢快把夫人找来。”
他这些年事顺心气好,越发的发福易出汗,此时更是抹了一脑门子汗。
屋里空荡荡没一个人,连日用的物件都收拾干净了。
“……老爷这是急糊涂了吧,”过了会儿,容华夫人的陪嫁丫头红玉进屋说道,“昨个不是有什么军中的打发了信来给奶奶,说是辽东那边容二爷出事了。奶奶看了可不着急,今儿一早就备车北上了。早上不是跟老爷交待了么,这会子哪能在家呢。”
曾自昂一想确有此事,因道:“我都急糊涂了,啊红玉你在也一样。容华不是说了么,她不在家里的时候,大小事务都由你看着办。”
闻言,红玉笑道:“我哪能呢,还不是照着奶奶的旧规矩做了。倒是什么事急得大爷这样,论理多大的事我们没办过,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俗话说,心急易出事。”一面说,一面倒了碗薄荷凉茶递与曾自昂。
“哎,这话说得是。”曾自昂一面说着一面又拿袖子擦面庞,抓过薄荷茶却又随手放在茶几上,“可这事我从来没办过,由我出面的话又太不像话,我想着要是容华的话可能会好办点。”
红玉听着,静静等下文。
“前几天,周守忠的管家来找我,我本以为是周大人要买办什么东西,谁知道……”曾自昂一面说着,一面发现红玉面色如常,这才想起红玉根本不知道周守忠是何等重要的人物,遂简单解释道:“这周守忠是皇帝跟前的人。”
“原来是这样的要人。”话虽如此,红玉心中却觉得只不过一个太监的管家,龙尾须毛上挂的虱子,还不知隔了几层关系呢。
“……这位徐管家来找我,竟是要我选几个西域那边的美女,由他家老爷带进宫,献给圣上。我想着咱们虽跟俺答那边有来往,却从没办过这类事,万一选出个差错,这岂不是大过失,我寻思这事还是容华来处理比我妥当。”曾自昂这个人,为人也算大方豪爽,但因其老实,有时又不免吃点暗亏。幸得娶了容华,有些事有些恶名容华自是都帮他担了,因此很多棘手的事他都会和容华商量。
且说红玉听了这番话,也不忙作答,低了头暗自寻思。曾自昂又道:“我想着这是件麻烦事。咱接了有麻烦,不接只怕当下就是个儿坎……”
闻言,红玉笑道:“老爷既然都说这位管家老爷来头不小,我们又如何拒绝得了……”
“那……”
“要我说,这样的事,咱们推也推不掉,却是做也做不得。这些个西域女子,自是有她们的一派风流,想来是很受欢迎。可身上不干不净又不懂得些礼仪。万一出了点什么差池,这天大的责任自然掉在我们头上,这便又是一层忧虑。要我说,老爷不妨先与那管家老爷说些好话,保证帮他家老爷这个忙,好茶好水地待着;再修书一封与那俺答,让俺答与周大人牵个线,到时候有什么好处要求自是他们俩去谈,与咱们有什么相干,纵是出了什么事,也与我们无关。”
曾自昂一听,喜不自胜,却又犹豫道;“不知容华……”
红玉又笑道:“这个老爷放心,这些个西域美女若真送到宫中,第一个要忧心的自然便是去年加封的瞿贵妃,接着便是瞿家,瞿家和老爷的本家又有关联,到时候都会生事端。这天自是掀不破的,却也会让这两家遭些累,奶奶的心事我却还是知道的。”
曾自昂一听,知道容华定乐意借此生事端,同时自己也能看看那个曾自维的笑话,遂喜上眉梢地向红玉作长揖道,“多谢。”
“这不折煞我了,这还不是奶奶教导得好吧。”
不多日,曾自昂带着那管家游玩了几日,又派了人去与那俺答说明意思,最后约定了日子,双方便联上线了,至此曾自昂乐得功成身退。那管家把事办妥回来禀报周守忠,说是谈妥了。这周守忠一想,这事由俺答直接处理,岂不名正言顺,那些外臣们也少了说法,更加遂了心意,连夸这曾自昂会办事。他派出去的管家又把曾家兄弟的恩怨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周守忠就更加把曾自昂和曾自维分开来看待。
撇开这番后话不说,容华北上寻弟已十多日。只是这时候却已晚了,辽东团山堡大捷,曹中梁与容端将来犯的鞑靼虏匪斩杀了八百多人。朝廷大喜,赏赐曹中梁晋爵一级,曹中梁的副将升任戎政总督,其余部将与兵部官员,或赏赐增俸,或荫子晋爵,均有所得。容端本算是有功,却因为与兵部尚书秦未竟的关系,以伤患为由,并不见于恩赐名单之上。

①卧榻之侧,岂容鼾睡:典出《类说》卷五三引宋杨亿《谈苑》:“开宝中王师围金陵,李后主遣徐铉入朝,对於便殿,述江南事大之礼甚恭,徒以被病,未任朝谒,非敢拒诏。太祖曰:‘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常喻自己的势力范围或利益不容别人侵占。鼾,也写作“酣”。




章四 不如归去
不知不觉,突然起了一阵风。月夜里阴森森地有点冷,于是初夏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渐弱,只是偶尔有一两只那么切——切切地唤几声。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街道上不会再有什么人。
月亮的影子在地上淡淡划过,魅影横行。
容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一人。
他抛下身后部将三千众人,一人独归。辽东团山堡一战,虽说大捷,可千里之外的殿堂上,如何看得到血肉模糊的士卒?哀嚎声、痛苦声、风声呼呼入耳,鸠鸟夜夜在空中悲鸣,无法安心,无法摆脱……看厌了生生死死,看倦了日复一日的白雪皑皑、血染大地。所以这一次召还,他希望早点回来,想早点回来……
当初只是年少时犯下了一个错误,却蹉跎了十几年的岁月,走了这十几年的弯路,仍旧看不到尽头……
他就这样在空无所有的街道上走着,慢慢走下去,像这十几年一样:人生苦痛,却无尽头。
难道真的只有战死沙场才是他的结局?
容端站在路中央,觉得心口处一片绞痛。
可能只是一时的软弱,一时的疲惫,所以,想停下来休息一会,迟疑一会。今夜,此时……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走到一道灰墙下。墙的尽头是墨色的大门,大门檐角旁挂着两个灯笼,烛火早已熄灭,字迹却依旧可辨。
一个‘瞿’字,力透纸背。
容端在那双灯笼下面站了很久,良久,直到听到雨打屋檐的声响,才发现脚边已经湿了一片。
当日里你低头含羞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我却已经记不清你额边碎发有几许。
容端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还来这里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抬起发麻的脚步向前走去,一步又一步。
草虫依旧低鸣着,月亮在云端里飘浮。
青崖。
他走到了石碑的附近,看着立着的大青石。这是瞿恩立的,方圆五里各有四块,是为了限制,为了惩诫。
其实是一直都知道的,却从来都没有来过。
他伸出手,摸了摸那些经年成形的苔藓。
只是一时的情动,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可这天地之大,终还有人跟我一般痛苦和迷惘。
于是容端避无可避地,再次走入了那片幽明通径之处。
竹草只是轻晃几下,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此时子时已过。
院落里的灯依旧放着,在桌上微微闪亮。
桌子摆在桃花树下,时有花落,像飞舞的雪片。梅疏影就坐在那棵桃花树下,在吃面。
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听得见‘滋—滋’的声响。
而在容端的记忆中,梅疏影动即拈花,静则扶柳。
上一次见到她,她在洗头,这一次,吃面?
于是容端笑了,嘴角一点一点绽开笑意。他朝着树下的女子走去。
听到脚步声,疏影放下筷子,飞快地用袖中帕子抹嘴,然后抬头——她脸上诧异的表情让容端有种得逞的得意。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她问。
“哦”容端一挑眉,他的眉色很深,“我不能来?”他站在篱墙外,看着疏影拉了拉身上的长衫,快步走过来。他以为她要为他开门,但她只是走到他面前一尺多远的地方,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说。
“……”容端不语。
疏影的长衫随风鼓动,她仰着下巴,几分月色映在眼睛里。
“……我想你了。”容端说。
闻言,疏影微微眯了眼,像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可这却是一句再假不过的情话,再真不过的废话。
无所谓真假。问不出缘由。
她没再说什么,伸手拉开了铁链,让容端进来。
容端随梅疏影走在院子里,彼时月明风清,暗香浮动。
疏影落座在她原先坐的地方,拉了拉身后浅月色的飘带。容端站着看了,然后坐在她对面:疏影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坐下来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并不是故意冷落他,只是不甚在意。是容端自顾自来找她的,她没有义务为彼此的尴尬解困。
更何况,我也不可能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这对我们俩,近乎讥讽和嘲弄了。
沉默着坐了一会,容端自己动手抽出桌上多余的筷子,朝疏影面前的碗里伸去,待到碗沿,‘啪’一声被疏影的筷子夹住。她把它提在半空,问:“你干什么?”
容端没有松手放开筷子,“葱花啊,”他坦然而然地说道,“你以前不都是不吃,让我捡的么?”
“……”
疏影低头,看向面前那碗面,清汤寡面,光照鉴人,连自己的面容都看很清楚。
她的眼睛略微瞪大,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脸皮厚到如此地步。手指几乎要把筷子掰断,可是又能怎么样?多少年前的旧事,说是没发生过,就是没发生过;没有在意过,就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还为了些个别人没在意的事来跟他较真不成?
这一时间心中惊涛骇浪,涌起千层浪,直扑岸边岩石,冰冷入骨,避无可避。
这是哪世里造下的孽!
“……我不放那东西已经很久了,”疏影抬头缓缓说道,她把筷子放下,立起身来,“我再给你下一碗吧。”
“呃,太麻烦的话……”
可那如梅如雪的女子已经走远了。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了出来,容端把面条咬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咬字:“……怎么什么佐料也不放……”
“五味乃荤之首,我在斋戒。”疏影淡淡解释道,“吃不惯?”
“恩。不过,”容端继续吸着面,他吃得飞快,只见下咽也不见嚼的,“有得吃就不错了。”
梅疏影这才拿正眼仔细端详了容端,那人带着一身寒气而来,带着逝去的时间烟笼而来。论年龄,他还要比疏影小一两岁,却因为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苍老很多……
当年冠盖满京华,这男人老了。
而我也一样。
疏影收回了想伸出去抚摸那张脸的手。
‘咣当——’容端扔下空空如也的碗筷,问:“你在看什么?”
疏影没有回答,眨了一下眼。
“……好多年没见了。”容端说。
梅疏影抬眼看了看他,道:“不久,去年就见过。”
“……容华姐姐嫁人了,你知道么?”
“恩。现在知道了。”
“嫁了个商贾,在南京做生意,虽说不是什么有名头的,但日子过得还不错。”
“那很好啊。”
容端皱了皱眉头,他放缓声音,继续道:“还有你的妹妹,那个叫瞿香的,不是在留在家中好些年么……”
梅疏影的目光落在另一边:连累瞿香嫁不出去的,正是他们俩。
“瞿香去晋封了贵妃,总算是盼出头出来了……”所以说现在,一直停留在原地的,只有我们俩。“还有尚嫙……倒是瞿衡,我听说他又娶了一房小妾,现在是有两个孩子了……”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呢?”疏影终于耐不住开口打断了容端滔滔不绝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来这里?
现在的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因为什么事,还是因为什么人?那是不是你无法忘怀的事?那是不是你无论如何也都很想再见一面的……
“没为什么,我想你,我就来了呗?”容端回答,仿佛这不是个问题。
梅疏影盯着他,“可你……”她开口道。
“可我什么?”
“……”疏影叹息说道,“可你在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来过啊。”
闻言,容端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他看着别处,说道,“疏影,上次见到我,你很高兴。”
他说得自然,话却恶毒得让疏影反驳不了。末了,她放弃般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想过你还会来。”
“为什么会不来?”容端转过脸,盯着疏影说,“我想你,想来,我就来了啊”。
是啊,所以你在这十七年里没有想过我,也没有来找过我。
“……哼是你原来那些狐朋狗友都有家有室,没人再搭理你了吧。”梅疏影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把眼底的一些东西掩饰过去,“你以前那些红颜知己呢……”
事实上这些年里,容端连在八大胡同里的名声也是一臭再臭。还有那种地方,总是会遇见熟人,同僚……
“……都没有了,”容端平静地说,却盯住梅疏影不放,“你也一样啊。”
被从前深爱过的人盯住,仿佛突然间时光倒流,云开天青。而风过动影,有浮花香,当年里那个少年郎翩翩而来……
“是……”一时间,她像着了魔般喃喃道,是下面的‘啊’字还没有说出来,‘呼啦’一根空心竹棍就朝容端的脑袋劈过来,“你这坏蛋还敢再来!”来人叫骂着。梅疏影动也没动,因为竹棍劈在桌子上,而桌上的碗却是纹丝不动。
容端反应相当敏捷,棍子落下之前,他已经从桌子上翻过去,把疏影挡在身后。
但是对手只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女人,挥竹棍都挥不准。
“是你啊?”容端认出了对方,口气不善,“老太婆你还活着啊。”
老太婆是长妈妈,瞿恩的大姨、瞿妇长氏的亲姐姐。瞿家的四个小孩都是她带大的。她向来最宠梅疏影,没想到最后却和疏影一起被幽禁在这破落的地方。当年疏影和秦家的亲事,是她张罗的。瞿衡和容华也是她力促的,甚至还他和瞿香……
“坏蛋!”长妈妈挥舞着竹棒,乱打乱骂一气,“你还敢来!还敢再坏我家疏影的名声,贱人!”
整个小院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个疯狂的老女人在大喊大叫,穿透了夜色。可能是习惯了,没有人出来劝阻。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
容端既不能对长妈妈动手,还得顾及那没有准头的竹棍会不会打到梅疏影。而长妈妈每唾骂一句,梅疏影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她甚至动都没有动,只是立在原地。容端只得离开梅疏影身旁,越远越好。
“长妈妈退下。”在容端的左躲右闪中,突兀地,梅疏影开口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疏影,你……你袒护他!”老太婆愕然,一张老脸百感交集,却没有放开手中的棍子,反而变本加厉地朝容端挥去。
“不管怎么说,你先回去……”疏影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容端看向梅疏影,见她面色渐渐苍白。突又听“当——”一声,顿时心知不好。果然,长妈妈扔了竹棍,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哀嚎大哭,连指带骂。她一边哭一边数落,“你的话,你的话有用么?你要是……要是听我的,当初也不会犯下大错,我们至于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么……”
梅疏影静静站着,没有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也没有要劝说的意思。她只是那样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尚嫙在这儿就好了。她一直是他们中最有耐心,最能宽慰人的那个。
看着眼前闹剧般的一幕,容端的心一点一点沉沦下去,冰冻而又失意,“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




章五 佛前青莲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面。”容端说着,转身就走。
听到这话,梅疏影惊梦一般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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