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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残月-第2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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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希尹看着神容憔悴的她。
大夫说她只是感染了风寒;几日前舟车劳顿不曾休息,再加上神思遭受巨大的刺激,气急攻心,血气不畅,郁积五内,才会吐血;如今积郁已排出体外,她的身体调养过后自会康复。
那些人陆续走出了屋子;屋子里静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就在这时,站在床榻前的完颜希尹说了一句话。
“不要怪敌人对你残忍。这本就是个强者和掠夺的世界。你要学会顺从和等待;等到你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也可以再去残忍的回报你的敌人!”
他的语气依旧是冰冷的。
说毕,他离了她,走出房门。
三天后,毓儿的身体终于好了起来。她随着婢女前去书房见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正在书房查看公文,见到是她来了,放下卷册,毫无寒暄,只是冷声道:“你已经浪费了我们太多时间。”
毓儿看着他,咬牙不语。
他起身道:“今日,我便会带你去见海滨王,你的族兄,辽国的亡国之君耶律延禧。”
毓儿无法解释自己心头的那种复杂的感觉。她有多么迫切想要见到她的亲人的同时,就有多么真实的切肤之痛。
“虽被降为海滨王,他也只是金国的一名战俘而已。”完颜希尹语出似不经心。
毓儿沉默,可是莫名的耻辱感如同一柄利刃,折磨着她的神经。
“你要紧记,虽然你和他是兄妹,但也不是随时想见就见的。见到海滨王,记得向他转呈我的问候。”完颜希尹说完,便举步先行。
马车缓缓移动,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夜间便已停了,此时夜尽天明,寒风凛冽,冻雪成冰,空气中的寒意更加刺骨。
毓儿坐在马车里,等待着。
这一路,仿佛走了很久很久。马车,终于停了。
她下了车。于是,逆着清晨并不怎么刺眼的阳光,她看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建筑。那座府邸四周,有金兵看守着,而里面软禁着的,便是和她流着相同骨血的亲人,她仅存的一个族兄,大辽的亡国之君,耶律延禧。
她看着门前的破落的匾额。“海滨王府”几个大字歪歪斜斜地立在金文之旁;因为那牌匾陈旧不堪,积满灰尘,本就是挂歪的。
有人撩起完颜希尹马车的厚重布帘。完颜希尹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只有两个时辰。进去吧。两个时辰之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布帘放下,完颜希尹的马车缓缓离去。几名带刀侍卫留下,带她进入了海滨王府。
王府内一片荒芜,四处积雪。屋檐十分破败,有些地方甚至没了瓦片,冷风吹着屋顶的积雪无情的灌进去,里面居住的人的境况可想而知;道路上的积雪更是无人清理。白雪和着泥土冻在一起,十分坚硬;脚下十分的滑,毓儿几乎是呼气成冰。
在一处大殿外,那些侍卫停了下来,伸手往里一指,便要她进去。
毓儿愣住,终缓步走上台阶。
就在这时,有人从里面打开了大殿的大门。
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他同样穿着金服,但是很明显,他不是金人。
他说着生硬的汉文,对毓儿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王爷在殿中已等候多时了。”
毓儿并不知那人是谁,只得举步进了大殿。
清清冷冷的大殿中央,有一人正坐在那里。
毓儿一步步走近。那是一个中年男子。他容貌俊朗,皮肤略显黝黑,颧骨高耸,眉宇间因为长时间的忧虑而蕴含着苍凉;他的神容无尽憔悴,脸色因为寒冷呈现出微微的青色。唇上一缕髭须,尽显郁郁消沉。
这就是她的那位族兄,辽国的亡国之君,她所剩不多的血脉至亲?
“你来了。”耶律延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嘶哑。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看上去应该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毓儿心生关切,匆忙上前,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耶律延禧几次想要忍住咳嗽,很久才恢复平缓。片刻后他终道:“你果真,是阿久里姑姑的女儿?你的背上,果真有那狼首刺青?”
毓儿眼眶一红,险些忍不住,点头道:“对不起,我来得太迟。哥哥……”只到这里,她的泪便已忍不住滚落。
那一句哥哥,叫的是何等艰难!
耶律延禧摆摆手道:“不要说出那样的话。就算到了今时今日,我们耶律一族的子孙,也绝不能轻易低头!”
方才那开门的辽国武将此时在一旁听了,也不由面露悲痛,几乎要落泪。他强抑悲伤,上前一步道:“王爷,隔墙有耳……”
司空毓儿且惊且悲。
耶律延禧摆手对他道:“大石,你且在门外候着。我自有分寸。”
那名唤大石的武将听了,便退出门外。静静在寒风中关上了大殿的木门。
“听闻这次,是宰相大人亲自将你带回?”耶律延禧问道。
毓儿点头。
“你随我来。”耶律延禧不再多问,拉住毓儿的手臂,抬步带她来到后堂。
在后堂幽暗昏惑的光线中,毓儿看到了令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后堂里空无一物,除了几个石柱外,便是四面的墙壁。可是就在那墙壁之上,毓儿看到了一幅幅巨大的画像。画像之上,色调苍劲、静默的油彩,在昏暗之中幽幽地发出微微的光芒。
没有祭案,没有牌位,没有贡品;因为一切都不被允许。
毓儿的心底生起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跪下。”耶律延禧双眼注视着画像,却沉声对着毓儿说道。
毓儿看了,隐约知道那些是什么,心情的肃穆沉痛之情,可想而知。对着那四壁祖先的画像,她跪了下来,热泪忍不住滚落。
耶律延禧缓声道:“这,就是我们契丹一族的历史!就算我们辽国已灭,家园已毁,我们耶律一族的历史也绝不会被磨灭!我要你牢牢的记住,你今日所见到的一切!我要你当着我们耶律一族祖先的魂灵发誓,你绝不能忘记国灭之仇,你绝不能忘记家破之恨!”
毓儿咬紧嘴唇,艰难地道:“耶律一族列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孙司空毓儿在此虔诚叩拜!司空毓儿在此发誓,我绝不忘国灭之仇……绝不忘家破之恨!”
耶律延禧并没有扶她起来,而是用他的那双征战杀人无数的大手,抚过那一幅幅画像。
“你的祖先耶律阿保机,乃是一位骁勇善战,胸襟睿智的契丹英雄!两百年前,他率领我契丹一族南征北战,历经百余役,平定了契丹七大部落,并带领我契丹子民南下,攻城掠池,统一北方各族,建立起辽阔的辽王朝。”他指着居中的一幅画像,对跪在地上的毓儿循循讲来……
那是太长、太长的一个故事。
耶律延禧不允许司空毓儿随意说话,因为他知道,时间不多。
毓儿倾尽耳力,认真地听着,唯恐漏过一字一句:只觉眼前仿佛便是战马飞驰,硝烟密布的战场;耳边充斥着震天的厮杀声和马鸣声;无数的鲜血从那一幅幅画面流淌冲刷而过,从两百年前扑面而来,从她所完全陌生的过去而来……
她所空白的过去,终于被填充,被写满。只是,填充这一切的,竟全都是血和恨!
八幅画像,八位辽国的天子,契丹一族的八位王者。
而今,眼前的这位亡国之君,依然在顽固地捍卫着皇族最后的尊严。此时此刻,他还要将这种捍卫延续,他要将这血的历史和血的记忆灌输直至契丹一族最后一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
昔日久经沙场的马上雄主耶律延禧,此时也已是泪流成行。他缓缓地跪倒在司空毓儿面前。
毓儿大惊,哭声道:“哥哥……”
耶律延禧紧紧抓住司空毓儿的手臂,泣声道:“妹妹,为了我们耶律一族的命运,你绝不能忘记国灭之仇,你绝不能忘记家破之恨!”
毓儿也是情难自已,悲痛难当,流着泪,她重重点头。
“燃起你的恨!”耶律延禧激动异常:“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夺取你家国的金国人!你要时时刻刻谨记着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身为耶律一族的子孙你绝不能忘记你的责任!”
“我不会忘!不会忘!”毓儿泣不成声。
“我要你在祖先面前发誓,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都要永不放弃求生的意志和报仇复国的希望!我要你发誓!”耶律延禧紧紧地扣住毓儿的肩膀,重重地说道。
“我发誓!我发誓……”毓儿在哭泣中点头道。
“你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方法!哪怕被金国人奴役,做他们的奴隶,被他们□,替他们为奴为婢,你都要好好地活着!因为,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契丹!你知道么?你知道么?!”耶律延禧对毓儿大声嘶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毓儿再次重重点头。
“为了我们耶律一族的存亡延续,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更是我们耶律一族的命!认命吧,永远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也永远不要忘了我今天的叮嘱!”耶律延禧和司空毓儿双双跪在那里,交头痛哭。
就在这时,方才那名唤大石的武将急急走了进来。
时辰到了。
“记住我今天的话,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你去吧!”耶律延禧顿时跪坐在地上,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司空毓儿看着耶律延禧,忽然一步都不能挪开自己的脚步:“哥哥!”
“走!”耶律延禧嘶声大喝。
毓儿终于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她走出前堂,走出大殿,忽然跑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跑,终于,脚下一滑,她重重地跌倒在大门边。
眼前就是海滨王府的破旧门槛,她趴在雪地里,满身满脸都是雪,却已全然忘记了寒冷和麻木,哭的心痛欲绝。
门外安然地停着金国宰相的马车。金国宰相已经到了。
搭着厚重的布帘,毓儿抬起头,盯着那布帘,想到那布帘后的人,心底忽然升起了浓浓的恨意。
“你要恨!你要恨所有夺取你家国的金国人!你要时时刻刻谨记着我契丹一族的利益高于一切,身为耶律一族的子孙你绝不能忘记你的责任!”
她要恨!
她恨金国人,是他们毁了她的一切!她更恨眼前的人,正是他金国宰相完颜希尹,指挥着金国的兵马,屠杀着她契丹一族的子民!
耶律大石担忧之下追了出来,见到她跌倒,匆忙将她扶起。
可是两名金国侍卫随即冲了过来,推开耶律大石,强硬地将毓儿拖出府门。
“哥哥!哥哥!”毓儿忽然不愿离开海滨王府半步,她悲痛地朝向王府的方向哭喊了出来。“他还在病中!为什么没有人给他看病?!哥哥……”
立在门内的耶律大石已是泪湿前襟。他缓缓伸出自己的胳膊,向门外被拖进马车的司空毓儿无限肃穆地行了一礼,算作道别。
她是怎么被带回宰相府的她已记不清楚;被带回屋子之后,她木然地坐在房内,神情悲绝。
完颜希尹似乎十分忙碌,一直未再露面,直至当天晚上用膳时分。
毓儿再次被带入前堂与完颜希尹一起用饭。
呆坐在木案前,毓儿一动不动。
完颜希尹看着她,犹若在叙述着一件丝毫不相干的事:“今日海滨王府,海滨王耶律延禧与族妹司空毓儿二人,于王府后堂密语了两个时辰,中途交头痛哭,直至分别。”
毓儿听着他的话,面上未动,心头骤时翻起滔天巨浪。
“今日午时,唐括皇后听说了此事,非常的不开心。”完颜希尹依旧淡淡地道。
“哥哥他在病中,病得很厉害,为什么你们……没有人为他看病——”
她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低低的。
完颜希尹看着她:“昔日我在支瓦大营见到的司空毓儿,果敢聪明,行事不让须眉。何以今日,你的果敢聪明,全都不见了呢?还是你已经被眼前的局势,完全乱了阵脚?”
她沉默以对。
“饭凉了,用膳吧。”他不再说话,开始低头用饭。
毓儿死死地盯着桌案,看着案上的那柄分食用的锋利的匕首。
她缓缓拿起那柄匕首。
抬起头看着正在用膳的人,她拿起它,一下子站起来,举起匕首便向完颜希尹刺去——
陪侍在周围的金国婢女门大惊失色。
就在那一霎那,完颜希尹一举便用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完颜希尹稍稍用力,她手中的匕首便掉在了食案上。
“下去。”他用金语说出这句,那些婢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支瓦大营里我曾给过你机会杀我。现在你想要取我的性命,没那么容易了!”
他缓缓起身,将她大力拉过,不论她有多不甘心,也将她重新按回坐席。“你的武功虽然没了,可是身手还是十分敏捷。”这一句,算是赞许。
“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出手杀你。”毓儿看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一句。
“看来,三天的牢狱之苦,还是没有让你变得清醒。”完颜希尹走回自己的座席。
“没关系。为了让你尽快与我们合作,我会让你尽快清醒的。”他道。
司空毓儿愤恨地看着他。
“是你完颜希尹!是金国人!是你们害我国破家亡!我绝不会和你这样的人合作!”她气急,流着泪,指着他控诉道。
完颜希尹面上一顿,随即又道:“你会答应与我们合作的。而且是很快。”
就在这时,门外有几位金国侍卫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向完颜希尹施礼过后对他恭敬地道:“皇上口谕。明日太宗陛下在松林猎场举行冬猎,并会设宴犒赏三军,请宰相大人届时前往。”
“完颜希尹谢陛下隆恩。”完颜希尹走下坐席,向皇宫的方向施礼谢恩。
“宰相大人,除此之外,陛下另有吩咐,届时请务必带着耶律皇族之女司空毓儿一同前往。”那侍卫首领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司空毓儿。
完颜希尹点头。“有劳传话。”
那侍卫首领还要去别的地方传话,并未作停留,向完颜希尹别过,便离了宰相府。
毓儿悲痛之余疑惑不解,为何金太宗会在这个时候要见自己?
“明日御前面圣,如果你不想丢掉性命,就要小心你的言行。”完颜希尹扔下这句话,走回自己的坐席。

松林围猎

第二日一早,完颜希尹便带着司空毓儿,来到了阿城北部最大的皇家猎场,松林猎场。
这里山林密布,参天的原始森林茂密无间,各种飞禽走兽栖息其中。金国女真一族本就是马上的民族,男子大多骑术、猎术精湛,皇室更是时常组织皇家猎场的狩猎活动。
前几日的大雪已停。但此时猎场之内,植被多为积雪所覆盖,四处一片银装素裹。
毓儿随完颜希尹进入猎场之时,透过马车的窗帘,但见金国侍卫林立,四处搭建着帐篷。形形□的金国大臣穿行其中,不时停驻交相问讯,言笑晏晏。
马车外,此时此刻,完颜希尹身披白色披风,头戴狐裘皮帽,端坐在马上,尽显宰相威仪。他不怎么说话,但这一路之上,马车走走停停,众多大臣上前请礼寒暄,这位宰相在朝中的威望地位,可想而知。
到了专为宰相所搭设的帐篷之后,行人各自下马下车,
毓儿被安顿在宰相大人帐篷一旁的一个小帐篷内。两名侍卫押送她进去后便守在门外。坐在寂静的帐篷之内,毓儿只能抱膝发呆。
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是完颜希尹。
“稍后我便会随侍陪驾狩猎,狩猎完毕,皇上才会接见你。这里人马冗杂,你只需呆在这里,不要随意走动。”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毓儿看着垂下的布帘,神容静默。
又过了两刻,金国皇家卫队沉郁悠扬的号角声响起,阵阵嗡鸣,震动着她的耳膜,回荡在山林之内。
那是人马聚集的号角。一时间,猎场四周一阵躁动;烈马的嘶鸣声让人胸潮澎湃,武士们纵声呐喊着,从围场四周传来;远处车马辚辚,人声鼎沸,从地面传来的阵阵轰鸣声让四周的帐篷随之颤抖,眼前的门帘晃动起来。
毓儿闭上眼睛。也许,是她的天性,使她与这里有着一种既陌生又奇妙的联结。她从不曾亲见过狩猎;但她闭上眼睛的时刻,也几乎可以碰触得到远在猎场内的画面。那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那种身体与思想被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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