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风骚前传-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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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毅颤声道：“都被匈奴狗杀了，满地都是尸体，男的、女的、老人、小孩，都是血……毅儿……毅儿要在这儿设机关阵，所以把他们的尸体一具一具扛到山上窑洞里去了，那儿有风不会坏，毅儿……毅儿想……想等杀了匈奴狗给他们报仇，再让他们入土为安……”
“啪”右颊又挨了一记，只听哥哥喝骂道：“你有几斤几两，也敢跟那个匈奴大王子放对？还报仇？不自量力的混账东西，还害的你嫂……”蒙恬说到这儿瞥了榻上的妻子一眼，打住了。
半晌，蒙毅终于不再哭泣了，小东西用脸蹭着袖口，拭去颊上的泪，一下下跪挪到蒙恬脚边，颤颤巍巍地举高了那藤鞭，哽咽着：“哥哥，都是……都是毅儿的错，求哥哥打毅儿一顿出出气吧！求哥哥别……别自个儿难受……”这话呕得蒙恬一脚把蒙毅踹得老远，腾地站起来骂道：“出气？你把为兄看做什么人，打你罚你全是为了出气？为了我自个儿？”
蒙毅爬起来重新跪好，听得这话拼命摇头道：“毅儿……毅儿不是这个意思……毅儿是真心……”却听蒙恬叹道：“哼，自然是真心的，也是，为兄在你小子身上花的所有心血，可不早早付诸东流了么，除了出气还能做甚……”
见蒙毅低了头不敢反驳，蒙恬又冷冷讥道：“从小打你罚你多少回，你长过记性了么？哪次不是罚完就忘，转头就再给我一个惊喜……这一回可真是越发出息了，想我蒙家三代都曾北拒匈奴，如今中原战势危急之际，我蒙恬身负守边重责，没有一夜可以安睡，因为此事不仅事关大秦更是事关我华夏一族，而你，我蒙恬的亲弟弟，居然在这个时候勾结匈奴南下，当真是厉害，看来老天爷真是嫌我这个九原少帅做的太轻松了，才赐了我这么个天大的笑柄……”
这话激得蒙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又爬到蒙恬脚边，攥了蒙恬的袍摆，任蒙恬怎么踢他都不松手，“求大哥……求求大哥，原谅毅儿吧，饶了毅儿这遭，是毅儿为了救神农山不择手段，毅儿已经后悔了，毅儿真的知道错了，下回……下回一定改……”
一句下回一定改让蒙恬更是抓狂，蒙恬忍不住使了内力一脚将蒙毅踹远，寒声道：”滚，别管叫我大哥！我蒙恬当不起！连匈奴大王子都是你大哥，若你再这么叫我，那我下回在战场上见了头曼那贼厮鸟，岂不是还要行晚辈之礼？”
蒙毅知道蒙恬已是气急，不敢再招惹他，乖乖爬回原地，一抽一搭地低头抽泣了一小会儿，又哆嗦着摸了地上的藤鞭高高举起来，跪直了颤声道：“无论家法门规，蒙毅都罪在不赦，蒙毅恭请大哥重重责罚！”
蒙恬哼了一声，这才从榻边站起来，一步步走向弟弟，捧着藤鞭的小手一松，蒙毅深深吸了口气垂了头，蒙家家法只打在皮肉上，他正要按了规矩去褪裤子，两只小手刚摸上腰间，却听“咔嚓”一声，自己那从山上截下来向大哥请罚的刑具已然被断为两截，抛在膝前地上，大哥背了身子过去，低沉的嗓音如一记记重锤砸在他心头上：“不必了，墨家少主少年得志，手眼通天，更应该明白，有些错，一辈子哪怕是一次也是犯不起的，你滚吧，算我蒙恬无能，管教不了你，我蒙家容不下少主这样的孩子！”
卜香莲醒来的时候已是亥时，熠耀的烛火映在丈夫紧缩的眉头上，只见卜香莲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轻轻问道：“毅儿呢？”蒙恬一愣，他不想妻子一醒来竟是马上先询问那糟心的小东西，没好气地答道：“外头跪着呢……”见卜香莲想要说话，蒙恬抢先道：“并非我罚他，他自己要找不痛快，怨得着谁？”见丈夫如此“心虚”，卜香莲笑着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一语中的：“那便是你要赶他走了。”
“阿莲你……”看来什么都瞒不过这蕙质兰心的妻子，蒙恬只得承认道：“我也是见你。。。。。。一时气岔了……”只见他沉默了半晌，哼了一声道：“罪及民族大义此等大节，想挨一顿打就此揭过，小子想得倒是便宜……”这话引得卜香莲脸色倏变，颤声道：“你竟都知道了？”
蒙恬目含痛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却见妻子拽了他的袖子，急问：“那你打算……”蒙恬脸色多变，叹气道：“触及门规大线，怕是我这阁主也做不了主，还要问过尉缭师伯和父亲几位长老的意思，你放心，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话未说完，卜香莲已然温柔笑了，笑得蒙恬心底一暖，伸手捉了卜香莲的手，脱口道：“尉缭师伯最是疼你，待你伤好，有你为毅儿求情，想必父亲这关也未必过不去。”一明一暗的烛火伴着卜莲闪烁的眼神，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把柔荑小手小手塞进了丈夫粗糙的大手中，蒙恬默契地翻身上榻，斜倚在农家炕头，卜香莲微微挣起，顺势靠在丈夫山一般坚实的肩膀上，夫妻二人默默守着那盏烛火，不再言语，静静享受夜的静谧，与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夫妇一般无二。
夜，越来越深，已是四更时分。
“阿恬，对不起……”耳畔似乎传来妻子的喃喃，轻如细蚊，蒙恬嗯了一声复问：“阿莲你说什么？”卜香莲神色闪烁，微微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阿恬，陪我去那里看太阳，就是以前那里，好不好？”蒙恬虎躯一震，正拒绝说夜里冷不可以，却又沉吟片刻应下：”好！”
说着小心翼翼地抱起妻子，推开木门，却见蒙毅正跪在泥地上歪着脑袋打瞌睡，小家伙警惕性倒是极强，听到蒙恬的脚步，猛然惊醒，搓了搓眼睛，瞬间跪得笔直，”大哥。。。大哥。。。毅儿错了，毅儿不该睡着，求大哥狠狠责罚毅儿，毅儿一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痛改前非，就是别赶毅儿走。。。”
谁知蒙恬根本不理他，自顾往远处的黑暗中走去，蒙毅忙从地上挣扎起来追大哥，也许跪得太久，脚一崴，疼得小家伙呲牙咧嘴，却依然不管不顾倔强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紧了蒙恬，所幸蒙恬走得极慢，竟是叫小家伙在村口追上了。
却见蒙恬突然回头厉声喝道：”滚回村里去，再敢跟来，打断
你狗腿！”却听蒙毅嘟囔道：”大哥明明都说不要毅儿了，还管毅儿的腿是跪断的还是打断的。。。”气得蒙恬忍不住一脚踹了小东西的膝盖，疼得蒙毅呜咽了一声，翻倒地上，”阿恬！”嫂嫂虚弱的呼喊声中除却焦急，亦有埋怨，蒙恬住脚了，指了村子冷冷命令道：”不要让我说三次，滚回村里去！”说罢实在无心睬这小子，转头使了积跬步往林间走去，片刻便没了踪影。
林寒洞肃，自幼有浩然正气护体的蒙恬从未觉得深秋的夜会这样冷过，也许是自己只着了单衣，外袍和铠甲都披在了妻子身上么？蒙恬搂紧了乖乖靠在胸膛的妻子，只觉得怀中的她今日真是出奇的乖顺，抱起来轻飘飘的，躺在怀里也是一动也不动，他低头望去，静谧的月光洒在妻子脸庞上，像白皙的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与妻子恬静淡然的神情煞是相配。
”阿莲。。。到了。。。”蒙恬轻轻拍醒怀中的妻子，卜香莲睁开朦胧的睡眼，望了熟悉的山峦，含笑道：”算少帅有心，倒还记得这里。”蒙恬抬头了月色，痴痴地道：”和你一起的一点一滴，又怎么可能忘得了？”
卜香莲一愣，竟是莞尔道：”都老夫老妻了，少帅成心叫我起一层鸡皮疙瘩么？”蒙恬默然不语，却听卜香莲倏然道：”我卜香莲当年也算祁连山一朵鲜花，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大傻瓜？”顿了顿又道：”不止是你，你们鬼谷门，尤其是你们蒙家的男人们，大父，阿翁，你，还有毅儿。。。都是大傻瓜，根本就是一窝子大傻瓜！”
蒙恬攥了妻子的手定定地问：”那阿莲。。。你后悔么？”却见卜香莲狠狠地点了点头一笑：”悔，可是悔极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阿母早早与我说了，我们这些傻女人既然选择嫁了你们这些傻男人，便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变得比你们更傻，再继续无怨无悔地傻下去。。。。。。”
”阿莲。。。”蒙恬搂紧了妻子再也不想说话，只想陪着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一起等待太阳在这片最深爱的北方大地上升起的那一刻。
熹微的晨光在山峦那头渐渐渗开，怀里的妻子喃喃道：”阿恬，我好困。。。”
”不”蒙恬摇头颤声道”阿莲，阿莲，千万别睡，我求你，再等等，太阳快。。。快要升起来了。。。”卜香莲嗯了一声，又渐渐等了一会儿，红色的太阳从山那头马上就要爬上来了，她费劲全身的力气睁开双目，朝了不远处草丛里喃喃道：”毅儿。。。”
蒙恬一愣，继而朝妻子呼唤的方向，吼道：”还不滚出来？”只见蒙毅从草丛中不紧不慢地挪出来，小脸上挂了两串泪痕，见哥哥冷冷的眼神扫来，低垂下小脑袋，等着哥哥的暴风骤雨来临。蒙恬全身心俱在妻子身上，又哪里料到小家伙如此大胆跟来，何况他刚刚那一脚踹得颇重，小东西能跟到这个地方，实在令他有些奇怪？
却听卜香莲笑道：”是我告诉毅儿……”蒙恬嗔怪地瞥了妻子一眼，伸手招了低头干站着的蒙毅过来，只见小东西一路小跑来扑到卜香莲身上，嘴一撇哭出声，嘴里喃喃只念着：”嫂嫂……”
卜香莲颤抖着伸出手，摩挲着小毅儿的脑瓜子，“别哭，不是……不是答应……答应嫂嫂要做男子汉……怎么……怎么还是动不动就流眼泪呢……”蒙毅猛吸了下鼻子抬起头，用袖口匆匆拭去颊上的泪，“毅儿听嫂嫂的……毅儿是个男子汉，和大哥一样的男子汉。”卜香莲笑了，笑得仿佛一阵春风刮进往这深秋的山里，残花复荣，枯木逢春，令这让人流连忘返的朝阳奇景顿时失了颜色。
“答应……答应嫂嫂……帮嫂嫂好好孝敬爹爹，照顾你大哥……乖毅儿……不要……不要难过……是……是这个世道不好……不怪你……你还是个孩子……对不起……嫂嫂……嫂嫂不能看着毅儿长大了……”卜香莲捧了蒙毅的脸话已说得断断续续，蒙毅泣不成声地拽了嫂嫂的手，“不，毅儿要嫂嫂，一定要，没有嫂嫂，就没有人疼毅儿了。。。”
卜香莲看了一旁红了眼的丈夫一眼，“傻孩子……嫂嫂只是嫂嫂……没了嫂嫂……还有你大哥，阿翁，他们是你的血肉之亲……怎会没人疼你？”蒙毅摇了摇头，却突然被大哥粗糙的手粗鲁地揽了过来，小东西浑身一颤，再也收束不住，躺进大哥怀里嚎啕痛哭起来，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怨所有的苦统统哭诉出来。
小弟续续断断的哭声中，卜香莲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铜管，“毅儿机关蛊的解药便在这里，到了明年夏至，合煎成七七四十九帖药，让他服下……”蒙恬接过铜管，与妻子默契对视一笑，四目相对，再也化不开了，仿佛再也望不完望不够。
然而却见卜香莲突然正色“威胁”道：“少帅……你我深知世道不易……无论国法门规还是家法……无不在我等血脉亲情之先……然而请恕我卜香莲一个妇道人家僭越……将来……将来若是要管教我蒙家的孩子，还望少帅将来看在我的情面上……留手三分……我在九泉之下感激涕零……毕竟……毕竟蒙家子嗣艰难……哪怕……哪怕大父在世……怕也不忍……”
“阿莲……你这说得什么话，为何？你竟不信我吗？你忘了你我之约么？”蒙恬打断，只见他虎目通红，却听卜香莲摇头温存一笑：”你心即我心，永无赘言，永不相疑，永不相负么？这么美丽的承诺，阿莲又如何会忘？这个承诺，少帅自然做到了，可是阿莲。。。。”
”可是你什么。。。。”蒙恬急问道，却听妻子愧疚地望着自己：”可是少帅不该信阿莲，阿莲终归不是阿母这样的巾帼英雄，阿莲只是个小女子。。。阿莲怕是负了少帅。。。阿莲对不起蒙家。。。阿恬，但愿有一天你不要怪阿莲恨阿莲。。。。”
感觉到妻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一滴豆大的泪从蒙恬虎目戛然滚出，”不，阿莲，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爱过的女子，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怎么又可能恨你？我答应你，你说的我都答应你。”
”谢谢。。。谢谢你。。。阿恬，有你的承诺。。。我还有甚不安心的？”卜香莲安静地靠在蒙恬胸口，闭上双眼，只听妻子在耳畔用尽最后的气力絮絮道：”师父。。。祁连山。。。平儿。。。”
”嫂嫂。。。”红日终于跳上了山峦，秋风瑟瑟，朝阳红晕的光，满山的红叶，衬得卜香莲的脸分外得苍白，蒙恬只觉弟弟的嚎哭声被秋风渐渐卷去，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打扰他和怀中的这个人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经年忆清尘
“阿恬，你这个大笨蛋，你不是最疼毅儿的吗？为什么还要答应蒙伯父传他功夫？他才多大点？蒙伯父忙他的国家大事忙得脑子坏了，你难道也是么？”十八岁的卜香莲气得一手抚着一起一伏的胸口，一手将案上的毛笔丢向刚进来的蒙恬。
蒙恬头一歪，反手夹住了如椽大笔，轻置案上，望了眼香莲欲言又止，卜香莲见他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更是气结破口大骂道：“哼，你爹说东你就不敢往西，怎么，他叫你去死你也去吗？”
谁知蒙恬竟不识相地闷声应道：“父命子从，只要父亲说的，自然是要去做的。”气得卜香莲一把抓起案上四支毛笔，使了吃奶的劲儿左右开弓统统往蒙恬身上狠砸去，蒙恬微微一笑，右手轻轻转动，眨眼间，四支笔像长了脚一样嗖地钻进蒙恬五指指缝间，只见他右手轻拍桌案，四支笔又回转到案上，气得卜香莲指了蒙恬说不出话来。
蒙恬走到歪坐着的卜香莲身后，默默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卜香莲又想推开他，却被蒙恬揽得紧紧的，鼻间传来那熟悉浓重的男子气息，只听卜香莲哼了一声，反是握住了蒙恬粗大的手掌，只见蒙少帅捋着卜香莲耳边的碎发，在她耳畔轻声道：“父亲的决定从不会朝令夕改……反正迟早要教，便由我教他好了，总比随着父亲暗血阁那些暗卫学吃的苦头少些吧……”
却听卜香莲轻轻地呸了一声啐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蒙恬呵呵一笑：“哪里，大父在时可老骂我秦川牛倔脾气，一点眼色也没有，远不如父亲小时听话受教，一看就注定了一辈子要待在军中，少招惹朝堂上那些是是非非为妙。”卜香莲瞟了蒙恬一眼，忖道：“没眼色个大头鬼，信你本姑娘就是傻子。”却见蒙恬捉起案上的毛笔转了一圈，悠悠自言自语道：“说起这点来，毅儿这粘人的小鬼倒是比我幼时强许多，待他长大了，也许这小子命好，能正赶上王上定了天下……那时候，中原百姓再也不必经历战火之苦，我们鬼谷门也再不用打仗杀人了……毅儿，毅儿他兴许还能做个太平之世的文官……嗯还是不好，还是随了大父的遗愿，咱们一家都搬回齐国沂蒙山老家，做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平平安安世世代代守着我蒙氏的祖坟，那样该有多好
……”
卜香莲转眸望着蒙恬，突然笑了，二人十指相合，只听卜香莲在蒙恬耳畔轻叹道：“想这么多这么远作甚，反正去哪儿都好，我都陪着你……”蒙恬心头一暖，搂着卜香莲道：“嗯，可是如今他既然生在蒙家，我们鬼谷门又是山东六国众矢之的，不会点粗浅的功夫保护自己怎么成？香莲你放心，他若真不喜欢习武，我自是不会逼他的。”
“可是蒙伯父他……”卜香莲欲言又止。
……
“啪”黑色牛皮长鞭重重落下，贯穿蒙恬古铜色的背部，瞬间浮上一道狰狞的血楞子，跪着的蒙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却听蒙武不耐烦地指了大儿子骂道：“蒙少帅，你算是敷衍为父吗？你说，教了整整一年，你都教了你弟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