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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该死的凤-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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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愁再也发不得呆了,急忙从她怀里挣出来,搀着胳膊扶上了软榻,又从一旁宫女的手里接过茶来递上,“皇祖母不要生气了,不愁没事,皇祖母喝口茶顺顺气。”
太妃娘娘含泪看着丫头的乖顺样子,越发地悲从中来,苦不自胜。
王爷也上前两步,柔声劝慰,“母亲消消火,莫气坏了身子。”
眼前人又勾起自家一些怒气,“都是你这个当爹爹的平日里慢待了不愁,才叫人家瞧低了!虽不是亲生女儿,皇家血脉,本宫可是拿她当亲孙女儿待的,该有的场面该端的派头你这个爹爹可一分一毫都不能少了她的!丫头若受了什么委屈,本宫唯你是问!”
澧王苦笑,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母亲教训的是,我一定抬着举着,捧着疼着,管教丫头的排场大过了我这王爷的仪仗。”
不愁抬手抚着太妃娘娘的胸口帮她顺气,“王爷爹爹待我极好,从没有委屈过我,皇祖母不必担心。”
太妃娘娘抬眼看看丫头的笑脸,心略宽了宽。转瞬想起点什么,又道,“他家儿子做出这等事,景太尉就没什么表示?”
王爷道,“表示了的。景太尉特地派人过来赔罪,还送了许多礼品。”
“哼,从这上头便知他赔罪的心不诚。若是诚心,该是亲自押了他家儿子到澧王府上,给我家丫头认错道歉!”
“小孩子家的事,不过一时玩笑,过去就算了。大家同僚,今后相见时还要应对,给他留些颜面也罢。”
丫头也扯着手道,“皇祖母,我不难过了,景皓他就算不道歉我也不怪他。”
这说的本是宽心的话,没想到太妃娘娘一时想岔,手里的帕子又抬到眼角一阵揩抹,“呜呜……我家不愁啊……真真是个痴情的丫头……事情都到这份儿上了,居然还帮着那小子说话……我可怜的娃儿啊……”
福寿宫里正一片凄风冷雨之时,有小太监匆匆来报,太子殿下从勤政殿来,马上就到宫门了。
太妃娘娘这才揩干了泪,理了理鬓发衣裳,正襟危坐。
沉稳的储君
正堂门口的阳光突然被遮了一块,颀长的一个人影,看不清面目,在身后光线的映衬下更加显得庄严凝重。
杨不愁从太妃娘娘身边站起,上前两步,微一福身,脆生生地唤,“太子哥哥。”
太子丹商,在十二岁刚受封时,就很有个储君的样子了。诏书一出,满朝重臣无不欣然点头,丹商皇子少年老成,丹商皇子龙章凤质,丹商皇子文韬武略,丹商皇子大仁大智……王侯卿相们交口称赞,主上圣明,江山代代有明君,何愁无金汤之固?
及至长到年十九岁,越发沉稳得像一块磐石。
无忧郡主四岁进府,年年进宫。年幼时懵懂不知事,知道太子其人,对他有些印象,还是在八岁那年。那时才十二岁的少年,端庄肃穆得宛若太后堂上供的那尊佛像,木头刻的一般。
堂上众人依循长幼尊卑见礼完毕,照例要说上几句场面话。
落座之后,太妃娘娘道,“听说太子殿下最近每日里在勤政殿里参议政事,为皇上分忧,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太子看看澧王,“最近常在父皇左右,学着理些朝政,还要帮着批阅奏折,无暇出宫,实在是许久没去探望过六皇叔了。听说六皇叔今日进宫探望太妃娘娘,丹商就匆忙赶来请个安。免得久未亲近,让我们叔侄间显得生分了。”
太妃娘娘点了点头,“嗯,难为太子这份孝心。唉,可怜你皇叔无嗣,以后也只能指望你们这些侄儿们尽些孝道了。”
澧王爷面皮一抖,颇有些不喜,“母亲怎能如此说?我不是还有不愁丫头吗?将来为我家女儿择一佳婿,也能当半子之功。我偌大一个王府,难道还招赘不来一个好姑爷么?”
太妃未及开口,只听太子朗声道,“皇叔劳苦功高,为我李氏江山操劳一生,又素来对侄儿慈爱有加,呵护备至。于公于私,侄儿都该尽心孝顺。太妃娘娘尽管放心,只要有我丹商一日,便不教皇叔和不愁妹妹受半点委屈。”说着,侧过脸向杨不愁看了一眼。
那一眼,她许久之后都记得。仿佛一块磐石突然碎裂成泥,被春风一吹,悠悠地长出一棵不知何物的小芽儿来。
由不得她不记住,实在是平生头一次见。世间千般怪,不如此间奇。太子他……居然笑了。
还来不及扶正下巴,太妃娘娘手里半湿的帕子又派上了用场,“唉,说到这丫头,怎么就这般命苦啊!”又将太尉公子胆大包天羞辱无忧郡主的戏码描述了一番。“太子啊,你说说,这还像话吗?一个臣下的儿子,竟然欺辱到皇家郡主头上来了。”
澧王爷埋头喝茶,面上热出一层薄汗。堂堂一个皇家郡主爬墙头看男人,也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太子沉声道,“发生这种事,孙儿也深感痛心。这段时日,确实是孙儿对不愁妹妹疏于关怀,若能多加亲近些,定不会出现今日之事。”
太妃娘娘冲他摆一摆手,“太子国事缠身,这也怨不得你。”
沉默了须臾,太子低头看着衣袍上刺绣的海水浪花纹样,悠悠地开口,“其实太妃娘娘不必太过忧虑,那太尉家的公子也未必便是良配,不愁妹妹品貌纯良,配得上人上之人。”
太妃娘娘愣了愣,握着帕子的手突然重重地捶在掌心,“太子之言极是,让哀家茅塞顿开了。民间不是有句俗语?人可不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区区一个太尉府算什么?京城里王侯将相多得是。哀家这就托人四处寻访,哪家府上的公子与郡主年岁相当又未娶亲的,都画了像来,与郡主好好挑挑!我就不信,满城里找不出比那个更好的来?”
丫头拍着手叫道,“好啊,好啊!若能画了像来,再好不过了!”
澧王爷给一口茶呛了个咳嗽连天,太子木雕般的脸又僵了三分。
深宫生活里陡然多了个乐子,太妃娘娘脸上的折子都开了花,当下就拉着澧王爷一个一个掰着指头细细地数。爵位不能少,品级不能低,护国公,定远侯,忠烈伯,一品大员二品重臣,三公六卿,低于四品的都不能考虑。长相也重要,像兵部尚书孙大人那张麻子脸,能生出什么俊俏的儿子来?品行自然是重中之重,富贵人家多纨绔,哪些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须叫人暗地里访查个明白……
太妃娘娘舌灿莲花,越说越有精神头儿,眼看着就开始一一列数澧王府该备的嫁妆了。
杨不愁是个耐不住久坐的,没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椅子上长刺儿,怎么坐都坐不舒服。揉了揉脖子,歪了歪屁股,扭了扭身子,刚要换个舒服点的坐姿,一侧头的刹那蓦然望进一双沉静的眼,目光就被吸进那幽幽两汪经年无波的深潭里。
“不愁,我们同去御花园走走可好?”
娴静的公主
皇家御园里,柳荫正浓,花色正深,翩翩数只黄鹂儿在枝杈间两两相呼,追来逐去。太子丹商同着杨不愁在一丛芍药旁经过,惊走了花瓣上两只彩蝶,翩迁而起。
杨不愁小时候进宫时,也常和皇子皇女们在御花园里玩耍。皇家的孩子里与她最投契的是太子丹商的亲妹子,素月公主。素月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比太子小两岁,比不愁大两岁。那时一同玩耍的孩子里,从来不见太子的踪影。
离御花园不远的地方,遍植万节修篁,竹影摇曳处,矗立着一座小轩。素月公主曾悄悄带她去瞧过,那是太子少时读书之所。无论霜寒,无论暑月,总能看见衣着齐整的太子端坐在轩内,或读书,或吟诵,或听讲。
素月指着轩中人,神色里颇有些不屑,“看,那就是我那个无趣的太子哥哥。”
杨不愁瞪大了眼睛,把那个端庄的身影看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印在脑子里。哦,原来这就是太子。
妈妈说,在皇家里混,最紧要巴结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便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有了这两个人当靠山,天就塌不下来。
太子,便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
“不愁。”太子在花丛里转身,眉间攒了几分凝重。
“咦?”
视线没有阻碍,直直地望进她眼里,“当年的那个翡翠玉麒麟可还在么?”
杨不愁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一阵雷响。妈妈呀!天,可真的要塌了。
怎能忘记,那年三月初三,有地方官进贡了万盆洛阳牡丹,太后下旨,令内官们将这些牡丹花摆在御花园里玩赏。百花之王,国色天香,雍容富丽的花朵风姿绰约,一时间让满园的姹紫嫣红竞相失色。太后大喜,垂降恩慈,下一道懿旨,让宗室子侄,皇亲国戚们一同入宫,赏花游园。
有好看好玩的,澧王爷从不忘把杨不愁带上。杨不愁穿戴一新,打扮停当,上了驷马高车,直奔宫门。
王爷皇子国舅们难得聚在一起,赏了半日就都坐在御赐的酒筵之上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去了。
杨不愁随着素月公主游了一会儿园,折了两支花,插在头上到处招摇了许久。到最后两个人也是百无聊赖,意兴阑珊。不知不觉便又走到了竹林深处,入目便是太子读书的小轩。
素月公主向来娴静,倚着竹竿,妙目顾盼,淑丽得有如竹林里一棵优雅的百合花。“每天都是同样的表情,真是无趣。要是能看看太子哥哥着急或者发怒的表情,那该多好。杨不愁,你也想看吧?”
杨不愁深深地认为成天看着木头般的那张脸确实挺愁人,于是她便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看看他发怒的样子吧。”娴静的公主弯起了嘴角和眼睛,“太子哥哥桌上的翡翠玉麒麟纸镇是皇爷爷赏赐的,据说宝贝的紧。杨不愁,你去把它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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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也如今日,杨不愁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哆嗦着两条腿进到了轩内。
扶着门框探头偷偷向里瞄上一眼,年少的太子穿着金丝线绣成的衣裳,凝神端坐在桌前。挨着门槛缓缓向里跨入一只脚,桌前人未动,又跨入一只,桌前人仍未动。
素月公主姐姐说,太子每每见她时,她总是隐在一大群皇室子女中间,鸦鸦杂杂地一片,就算见过一眼,想必也是不记得的。一旦事破,假装成宫女,拔腿就走便是。太子读书时素来不喜有人打扰,内官近侍们只在轩外侍候,她只要从从容容出来,有一个公主在身边,料也没人奈何得了她。
案头镇纸的玉麒麟通体翠绿,真是一块好玉。
杨不愁伏低身子匿在桌子这边,手堪堪触到那只玉麒麟的腿,指尖传来一点沁凉。事半矣。
“可是六皇叔家的无忧郡主?”
头顶上一个冷静沉稳的声音忽然砸下来,惊得杨不愁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半截身子凉透。无所遁形,事败矣。
“你……你认得我?”她牙关有些颤。公主姐姐算错了,要当皇帝的人,记性也如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太子站起身,绕到桌子这边居高临下地看她,十二岁的少年,身量比桌子高不出多少。“那日去皇祖母宫里请安时见过,其他人都是走着进来的,唯有你一人是滚着进来,因而记得。”
杨不愁双颊上似有两个刚出炉的包子,熟透了,蒸得热烘烘的。那天入宫前,挑了一件苏州师傅精心绣制的曳地裙子,拖着长长的裙摆跟着王爷爹爹去见太后,甫一进门,就被门槛绊了一跤,这件大大的丢脸事,竟被人记到现在。
她摸了摸鼻子,缓缓起身。既然被人发现,还是溜之大吉,回去告诉公主,太子奸猾,偷之不易。
刚欲行礼告辞,却听太子又道,“你是来和本宫捉迷藏的么?”
“……”
“不过捉迷藏是小孩子家玩儿的,本宫不玩那个,不如你陪我下棋如何?”
八岁的杨不愁看着十二岁的太子从厚厚的椅垫下面摸出一个纵横交错的棋盘来,接着,又从书架上的花瓶里倒出一堆黑黑白白的棋子儿。
这个玩意,她的两位爹爹经常下。每每窝在王爷爹爹怀里看他们把黑的白的棋子儿往那棋盘上落下,黑黑白白混成一片,看得眼晕。棋盘边的香茶从热气缭绕到凉透,她从呵欠连天到枕着爹爹的胸膛一觉醒来,这盘棋还未下完。王爷爹爹兴致来时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她,只不过,除了拿着棋子在棋盘上垒城墙,要让她耐心地下完一盘棋却终是无望。美人爹爹看了便勾起唇角笑得开怀,“你娘也只会在棋盘上摆字而已,不愁还能摆出城墙来,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她下不好,可面前的太子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怎能拒绝。
硬着头皮坐在棋盘前,捏着棋子儿,两眼还是不住地朝那玉麒麟看了又看。
毫无悬念地输了许多局。
太子面色如平湖,不泛涟漪。“虽赢得容易,倒是比我一个人跟自己下棋有趣多了。”
杨不愁暗暗翻着白眼,他觉得有趣,她可觉得无趣死了。玉麒麟啊玉麒麟,你今日害我不浅。
“无忧郡主老是瞧着那玉麒麟纸镇,可是喜欢?”
“……!!”呀,被人看破了。
杨不愁惊得连连摆手,却听对面人道。“你若喜欢,这纸镇就赏给了你罢,算是今日陪我下棋的谢礼。”
“……”惊吓来得太突然,嘴巴怎么也合不上。
“只是此物要紧,须仔细收着,莫要遗失损毁了。”
这样一句话,若是放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就是一道圣旨。杨不愁确实是把它当圣旨来听的。
她出了轩,一路小跑,在附近的一座水榭里找到了正在躺椅上休息的素月公主。公主一听说得手,忙爬起来趴在桌子上瞪大了眼睛等着。杨不愁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东西往桌上搁。外面用两三层衣摆裹着,里头又用几层手帕包着,四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一层一层打开,里头空空如也。
耳边轰隆隆一阵雷响,傻眼了。
许是刚才跑得急,竟然弄丢了。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没有玉麒麟的踪影。素月公主心肠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这件事你知我知,我不会说出去的,就当没发生吧。”
丢了便是丢了,她并不能当作没发生。
自那以后,她每回进宫时,总要搜罗些新鲜玩意儿,悄悄给太子送去。端肃的太子立在门边,远远地看她。“不愁妹妹,你来了。”
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说实话,正如坐针毡的时候,面前又摆上了棋盘。太子嘴里的称呼从无忧郡主变成不愁妹妹,一天又一天便这么过去了,肚子里的话却始终也没机会说出口。
“我……我……”轰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太子哥哥……对不起……我弄丢了……”该说的总要说,虽然迟了些。
花影里的太子摇了摇头,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件物事。“你看,它还在。”
翡翠的玉麒麟,水汪汪的绿。杨不愁傻眼了。
“那日你走的匆忙,还未出门,这玉麒麟便从身上掉了下来,此后一直都在我这里。”
太子哥哥捡到了,却从未告诉过她。抬眼,讶然地看见两汪幽黯,深不见底。
“不愁,不告诉你,是想再见你。若你知道了玉麒麟没丢,你还会跑来看我么?即便见面,也是乌泱泱一群人中匆匆一瞥吧?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我相隔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皇城,有了这个因由,自然能再见面,既然能单独见面,自然能越发亲近些。可是此时我才知,不是所有种子都能结出果实来,即便结了果实,也未必便是想要的那个。俗语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时种下的是歉疚的种子,又怎能期待它结出别的什么来?不愁,我错了。在我眼里,皇城外只就一个你,却从未去想,在你眼里,皇城外还有天下。今天是一个太尉府,明天,又不知道有几个太尉府。”
她愣愣地看着太子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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