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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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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事,不晓得他还有没有这么多血喷。
好好的欢迎仪式便因为皇帝不请自来而草草收尾,人群散去的时候苏蕴明还有点不甘心,她东张西望地找了一会儿那个易容客,却见韩竹乎走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陛下让老奴转告小姐,您今天很美。”
好话总是人人爱听,苏蕴明蓦然回首,朱院长黑着脸继续数落陈旸,旁边柏绛的表情精彩,既有惊慌失措,像是不敢置信有人敢当面指责皇帝;又有隐约的羡慕和狂热,毕竟白衣而笑傲王侯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仅凭这一点,苏蕴明也看穿了南襄这个国家的真面目,它根本不像它所表现得那样崇尚魏晋,要知道,在晋朝的士大夫眼中,由于家族势力过于庞大,君权实在算不上什么。倒是如今的大圣朝有点像晋朝,都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同的是,晋朝的士大夫内部又要按家族划分小群体,而由于科举制度代替了九品中正制,大圣朝的士大夫阶层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牢固的利益共同体。
因为对南襄失望,苏蕴明连带也对那十四位白衣高冠的美男子没了兴趣,魏晋风流千古绝唱,可不仅仅是一层漂亮的画皮。
北狄她就更没兴趣了,游牧民族建立的多灾多难的国家,尚处于最黑暗的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的转型期,社会结构落后了不知道几百年。
她远远望着陈旸,他一直带笑听朱院长说话,偶然侧过脸,眉眼却都低垂着,长长的睫毛的阴影投在眼窝里。他抿了抿嘴唇,脸颊上飞快地浮起一抹红晕,又飞快地褪色,依然是半透明的玉一般的肤色。
陈旸还是聂阳的时候,受了委屈便是这样的表情,如果他现在抬起头,眼睛里想必蓄满了泪水。
少年皇帝明明立于人群的团团包围当中,所有人却都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就算是负责贴身保卫他的金吾卫,若是离得稍近些,下一秒也会迅速退开来。
韩竹乎在她身旁叹了口气,道:“老奴伺候过两任主人,先皇以前常说:‘当皇帝,就是假热闹,真寂寞。’”
或许是补偿白天的失礼,书院晚上又为使团举办了欢迎宴会,皇帝被勒令不准参加,苏蕴明不够资格参加,她也懒得再去凑热闹。
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她换掉唯一一套女装,穿回她的布衣青衫,头发也拆散了,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坐着看天。
远处隐约传来箫声、琴声,或者是琴箫合奏,谁知道呢,隔得这么远,再美的音乐听着也不过是一耳朵不清不楚。
她坐在那张小方桌前,生着了红泥小火炉,慢慢地熨一壶水,等着水开了泡茶。
小院的门半开半合,唯一的光源是水壶底下那朵跳跃不定的火焰。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门前微微一顿,似乎踌躇不前,在门外来回兜圈子。
苏蕴明由得他去,水壶的水开了,发出尖锐的鸣叫,她拎起水壶,仔细地冲沸了杯中的茶叶。泡好一杯茶,她又进屋拿出另外一只杯子,依然冲上茶。
门口的脚步声依然在徘徊,茶杯里热腾腾地冒出一小团一小团白色的蒸气,茶香四溢,那人似乎被刺激得鼓起勇气,伸手推开了门。
“吱——嘎——”年深日久的门板关节发出老迈的呻吟,那人似乎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一下子泄个精光,立在门槛外不敢动。
茶还很烫,苏蕴明轻轻吹开浮在表面的茶叶沫子,深呼吸嗅闻茶香。等了一会儿,那人一直不动,她无奈地放下茶盏,道:“你白天扮委屈不就是为了给我看的,明知道我不会赶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脚步声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像他那样年纪的少年一样,迈着脚尖先着地的轻盈步子,陈旸欢欢喜喜地走进来。
陈旸走进这方小小的院子,虽然他只待过几天,还是假扮成别人,却感觉比泰安宫更有亲切感。是了,这里更像家,像他们在落霞村曾经有过的那个家。
他一步一步走着,只觉得满心都是喜悦安宁。黑乎乎的院子里什么都看不清,他眯了眯眼,借着那点火光,找到了苏蕴明。
她坐在小方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偏着头在看他,火光闪烁着映在她的半边脸上,她的眼里便也有小小的跳跃火焰。
她披散着头发,陈旸微笑,他还记得,她的头发浓密厚重,每次挽髻都是对脖子的折磨,所以她总是在回家的第一时间解散发髻。他在旁边看着,那大把浓黑的丝发像水一样倾泻下来,披散她一身乌云。
他笑着,因为回忆而眼睛发亮,他想,他的眼睛里想来也是小小的跳跃火焰了。
小方桌苏蕴明对面的位置也放着一条小板凳,陈旸却不肯坐到对面,他挪了凳子往前,再往前,紧紧地挨着她坐下,然后天真无邪地眨了眨眼,软软地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你还生小阳的气吗?”
还生他的气吗?苏蕴明问自己,又自己回答:不,她生的是自己的气。
她气的是不能坚持原则的那个自己,明明下了决心逃避,决心让陈旸先放弃,却又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的自己。
她放开茶盏,将另一杯茶缓缓地推至陈旸面前,抬眸望定了他,轻声道:“白天你为什么出现?”
陈旸用双手去接那杯茶,碰到了她的手,他顺势翻过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捂在掌中。
少年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甜蜜地笑着,微弱的光线照不见他的美貌,他现在只是个平常的可爱少年,笑起来会露出稚气的小小尖牙。
苏蕴明却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她自嘲地笑了笑,道:“果然是为了我,对吗?堂堂皇帝,为了在我面前扮委屈,故意去找骂。”
陈旸也不辩解,柔顺地低下头,或许是从小在脂粉气浓郁的皇宫长大,他的有些小动作偏女性化,恰好中和了他过于凌厉锋锐的美貌。他握着苏蕴明的手,觉得有点凉,便缓缓地为她摩挲取暖,柔声道:“姐姐一向是看不得我受委屈的。”
这便是承认了。苏蕴明苦笑,她只能苦笑,除了苦笑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这段关系,旁人看着都觉得她占尽上风,陈旸永远做小伏低,只有她和他心知肚明,陈旸才是真正的主宰者。陈旸太了解她,比她自己了解自己更多,她并不像自己以为那样铁石心肠,她毕竟只是个人。每一次他触犯到她的底线,他都懂得在她最愤怒和决心最强烈的时候避开,耐心地蛰伏,等到她以为他放弃了,稍稍放松警惕,他便像藤蔓一般柔软地缠绕上来。
她挣不脱他,这温柔陷阱,哪怕她伤害他,逃离他,他依然带着流血的伤口、不管不顾地追上来。他是她养大的孩子,她不知不觉为他敞开了心门,他在那里种下藤萝,她便只能乖乖成为被藤萝纠缠寄生那棵树。
“我不明白,小阳,这就是爱情吗?”她喃喃道,在黑暗的遮掩下,难得露出软弱的表情,“我不明白……”
陈旸把她的手捂热了,慢慢地牵起来,凑过唇去,在她掌心中轻轻一吻。
苏蕴明像被烫到,缩了一缩,陈旸扣着她的手不放,他用了力,白天这只手的手腕上还有青黑指痕,她感到痛。
他还是不放。
死都不放。
……
苏蕴明颓然放弃挣扎,她在心里说,不要逼我,小阳,不要逼我。

君子六艺(本章完)

第二天又飘起了细碎的小雨,同时出着朦朦胧胧的太阳,石灰新刷的墙面还是没有完全干透,新换的青瓦却被滋润得颜色更深,石板路的缝隙处,野草偷偷摸摸地探出了脑袋。
在这样的天气里,宗阳书院与两国使团的学术交流大会,也就是苏蕴明脑内的三国运动会正式开始。
比赛项目早就说好了,今年分成七项,每天只交流一项,君子六艺按“礼、乐、射、御、书、数”的顺序排在前头,辩难排在最后。见过南襄代表团的作派以后,苏蕴明倒是没再怀疑辩难项目是陈旸胡搞出来的,晋时清谈成风,辩难想必是南襄的优势项目,她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获胜。
这是学术交流的第一天,比赛的项目是“礼”,按苏蕴明的理解,就是双方各派人上去表演早就不流行的周礼,谁表演得漂亮、吸引的眼光多,就算谁赢。
山门后的广场上搭起了高台,台下挤满了年轻力壮的学生——没办法,不年轻不力壮挤不到前面,都在后面咬牙跺脚地怀恨呢。
当然了,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特权阶级,宗阳书院校管委员会——或者叫本次比赛的筹办委员会?苏蕴明起名字的水平麻麻的。总之,以朱院长为首的书院领导陪着皇帝和使团正副团长,大模大样地端坐在舞台正前方的好位置。
因为是这么一个不带烟火气的比试项目,所以院方和代表团成员显得和乐融融,朱院长那张白板脸难得露出称得上和煦的笑容,柏绛与他邻座,依然穿着那身飘逸的白色麻衣,举手投足间充满大学问家的儒雅,就是帽子太高了点,坐他后面那位差点没站起来。那位北狄的鸿胪寺卿与潞苍原坐在一起,潞蛮子难得见到家乡人,头碰着头相谈甚欢。这时候更能看出来两人的官袍相似度达到九成九,苏蕴明感叹,北狄的山寨技术真是不让后世啊。
这群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二、三排,第一排只坐了皇帝一个人,连那些见缝插针的学生也不敢靠得太近。数名金吾卫和太监站成扇形,在皇帝和高台间圈出一块空白地带,他们背对皇帝,手按佩刀,对人群虎视眈眈。
苏蕴明站在人群的前排,她能有这个位置还是学生们礼让她是女子。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皇帝正襟危坐的背影,他今天没有戴冠,似乎是穿着便服,头发整整齐齐地绾在头顶,绾发的白色巾带许久都不动一下。
她看着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上京寻找失踪的弟弟,却几次与三皇子擦肩而过,她曾经见过他的背影,他系发的带子上镶了两颗明珠,像两团摇曳的晕光。
当时她没有认出他,他们曾经朝夕相对,一朝别离,她居然就认不出他。而这一次,他易容成韩竹乎,比上次易装改扮得更彻底,她却能即刻识破他。
这是否意味着,不管她愿不愿意,他和她之前的羁绊愈来愈深,而想要连根拔起,付出的代价也会更难承受?
苏蕴明心情烦闷,陈旸步步紧逼,昨天晚上缠了她好久才肯走,下一次她再心软,他想必就能顺势爬上床。现在回想起来,当日她在泰安宫发誓的决心并没有变,但陈旸就像一汪暖水,无孔不入浑不着力,软绵绵暖洋洋地浸泡着她,洗涮着她,她就算真是一块石头,也早晚被他磨平了棱角。
台上忽然一声锣响,打断了她的思绪。表演开始了。
宗阳书院作为东道主第一个上场,表演的是周礼中的乡饮酒礼。
幕后传出轻快活泼的牧笛曲,随着笛声,众人眼前仿佛都拉开了一幕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村画卷,一群宗阳书院的学生身着粗布衣裳,作乡民打扮走了上来,互相之间行礼,说着谦恭的话,询问对方的家世年龄,乡野闻名的贤者或者年高的老人受到众人一致的尊敬。亏他们还真找了一个须发皆白的中年学生扮演长者。
然后主持乡饮酒礼的官员上场,他身着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紫袍,但表现得很谦逊,百姓向他行礼,他都微笑着颔首示意。这里可看作学生们的艺术加工,事实上,虽然汉以前乡饮酒礼的主持大都身份显赫,传说汉高祖也曾经主持过这个仪式,并作出了流传千古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但到了大圣朝,乡饮酒礼的主持早就降格为乡长、里长一流,三品官不是封疆大吏便是京中显宦,区区一个仪礼是请不动的。
台上的乡民们按年龄入座,贤者被请到距年高的长者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后主持端上酒,按座位顺序敬酒,同时说着祝颂的话,赞扬长者的经验和智慧、贤者的贤明通达,号召在场的人都要敬老尊贤,不做恶事,祝愿朝政清明、田野丰收、乡间的生活越来越好。
自从主持开始祝酒,伴奏的笛声就放缓了节奏,似有若无得像潺潺流淌的小溪,主持在上面唱歌一样念着古雅晦涩的句子,被敬的人和之,抑扬顿挫地吟诵更古雅更晦涩的句子……这简直是折磨!
苏蕴明听得昏昏欲睡,那些句子她十句大概能听懂半句,念诵的人为了表现出古意,又故意把调子拖得很长,她愈发听不懂,也愈觉得催眠。
她晃晃脑袋,醒了醒神,前后左右张望,学生们的表现跟她差不多,呵欠不断,反正挤得摩肩接踵,有几个干脆就靠在旁边人的肩膀上打起了瞌睡。陈旸依然挺着脑袋一动不动,苏蕴明也看不出他是不是直接坐化了。潞苍原与北狄鸿胪寺卿一直在嘀嘀咕咕,压根儿没看台上,倒是朱院长和柏绛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精彩处,朱院长轻轻鼓掌,柏绛捋着他下巴上的三绺长须,点了点头。
苏蕴明觉着,这场景有点像后世某些电影节参赛影片预演,大部分人睡着了,小部分人骂娘了,只有评委看得击节称赞——于是该电影获奖了。
好容易熬到宗阳书院的乡饮酒礼表演完毕,朱院长和柏绛鼓掌,潞苍原和北狄官员随众拍了几下,皇帝没有反应,苏蕴明身前身后同时有人问:“完了吗完了吗?”,声音兴奋有之,解脱有之,瞌睡刚醒有之。
稀稀啦啦的掌声中,宗阳书院代表队退场,苏蕴明在心里给他们打了个大大的叉。
第二个出场的是北狄,表演了他们的拿手项目:乡射礼。
这个其实和君子六艺中的“射”这一项目有所重合,北狄虽然在文化上远远落后,却自有他们的狡猾,君子可欺之以方,因为周礼中确实有这一礼,宗阳书院和南襄代表队都没有提出异议。
上场的是石阶上那十四名穿着青直缀的男子,领头便是那位弹琴的人。他们分成两人一组,同时在台上表演射礼。
苏蕴明事前对君子六艺相关都做了一些了解,所谓射礼并不只是比赛射箭,严格的说起来射不射得中箭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射箭的过程中要遵循一系列严格的礼仪,如何亮箭、瞄靶、拉弓、射箭都是有规定的,动作必须标准而优美,又要表现出对对手的尊重。胜者不能有丝毫的骄狂,要赞美败者谦让的美德,失败者也不能表现得沮丧,要真心地拜服胜者,表示比赛是公平的,水平是不够的,努力是继续的。
相比较上一场表演,乡射礼的对话明显少了许多,虽然也是文绉绉的听得肉紧,起码还能忍受。让苏蕴明更感兴趣的是,当鼓点敲响,男人们整齐划一地拉弓拔箭,贴身的青直襟纤毫毕现地勾勒出他们身体的曲线。这群人真的半点也不像读书士子,那样弧度优美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和腹部,充满勃勃生机,只有长时间有计划的锻炼才能保持得这么好。
她看得高兴,面纱下面嘴角含笑,忽然觉得脸上刺痛,像被人恨恨地剜了一眼,转头去找时,大家都忙着看台上,只有皇帝坐的位置似乎比刚才偏了那么一点,脑袋上面的束发巾带也晃了那么一晃。
乡射礼赢得大声喝彩和热烈的掌声,潞苍原站起来为他的国人欢呼,那个弹琴的人像是真的认识他,他先俯下身,十四人一齐单膝跪地,右手贴住左胸,朝着潞苍原深深地拜了下去。
压轴的是南襄代表队,他们表演的礼仪一报出来就引来满堂彩:士婚礼!
表演还没开始,人群已经沸腾了,前后左右所有的学生都在往前挤,苏蕴明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走,一眨眼已过了金吾卫的警戒线,再一眨眼眼前便出现陈旸龙袍上那条浮凸的黑龙。
朱院长脸又黑了,起身刚要说什么,皇帝抢先一步道:“是朕迂执了,宗阳书院为我大圣教书育人百年,培养了无数栋梁之材,圣人言有教无类,书院内只谈师生,不分什么天子平民。”他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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