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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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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蕴明开始还镇定地看着,后来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弄得瞠目结舌,好险没笑出声,想不到礼部尚书喷口水的功力丝毫不逊于喷血。
她再度低头掩饰笑意,就听得上方的陈旸提高声音道:“安静,朕说安静!”
皇帝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怒意,下头百官一瞬间悄没声息,用眼角瞥了瞥皇帝的脸,各自偷偷摸摸地回归本位站好。
苏蕴明倒忍不住抬起头,她与作为皇帝的陈旸相处时日不短,也曾在泰安宫与他同床共寝,可她印象中的皇帝总是温柔谦和的,有时候连她都觉得他在臣下面前缺少皇帝的威严。可是,此时此刻,龙椅之上的皇帝不再是一个虚无的符号。
他是人治社会最高的□者,泱泱大国,万千子民皆属于他的私产,只要他愿意,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隔着遥远的距离,苏蕴明看不清陈旸面上的表情,人从来都只害怕未知的事物,这样的设计或许就是为了通过空间感和距离感使臣下对皇帝心存敬畏。她只看到陈旸摆了摆手,站起身走下龙椅前的台阶,道:“朕累了,散朝吧。”
满殿的人都是一怔,刑部尚书姜白石一伙人惊得齐声道:“陛下——”
“朕说累了。大半夜的,你们不睡朕还要睡。” 陈旸抖了抖袍袖,将双手负在背后,早有太监为他打起一层层的帷幕,他拖着步子往内走,懒洋洋地道:“将这人赶出宫去。”
架着吕殊怀的两名金吾卫本已经不知所措地放开了他,闻言连忙单膝点地应命,再直起身,动作便敏捷迅速得多,一人一只手,将吕殊怀这个大男人拎得悬空而起!
“放开!放开我!”吕殊怀慌乱地挣扎了几下,哪是武艺娴熟的金吾卫对手,兼之背后的伤口痛得他手足发软,更是使不出力气。
眼看一名金吾卫掏出团布来堵他的嘴,他心都凉了半截,本就豁出去的死志更坚决,一面拼命挣扎,一面撕心裂肺地嚷道:“我要告的是东厂,是皇帝!当今皇帝陈旸为了一己私欲,派东厂番役屠村灭户!落霞村四百二十七口人,我信阳吕家上下一百七十九口,我外祖一家,我父母幼妹,全都被他杀人灭口,只逃脱了我一个!天啊天,我就算敲响了登闻鼓,天子无道,谁能为我报此血海深仇!”
“轰隆!”像是响应他的泣血呼号,无月无星的高空之上,炸响一声霹雳。

天子无道(这章完)

那雷声就像直接砸到了苏蕴明头上,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扑向吕殊怀,嘶声问道:“你说什么?落霞村怎么了?师父师娘怎么了!?”
吕殊怀挣扎的动作顿了一顿,转过头看住她,苏蕴明与他四目相对,打个寒颤,他的双眼不知何时变得血红。
吕殊怀沙哑地道:“去年这个时候,外祖小恙,我从信阳赶回落霞村侍疾。外祖母体谅我路途辛苦,请安以后就安排我睡下。睡到半夜,我被一声惨叫惊醒,跳下床,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只看到窗口透进来的冲天火光……我冲出去,满地的血……村子里只剩我一个活人……我连夜逃回信阳,我父亲的属官在城门外等我,就在那天夜里,信阳吕府大火……没人逃出来……”
骇人听闻的往事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宣德殿上的众朝臣静静地听着,礼部尚书的表情正好遮在烛火的阴影里,只看到一丛灰白的山羊胡子微微颤抖。挟着吕殊怀的金吾卫也怔忡地松开了手,任由他把这段话说完。
吕殊怀深深呼吸,闭了闭眼,慢慢地睁开,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目扭曲,再也不是那位风流天然的少年公子,只剩狰狞。
这么多人……一夜间……都死了?苏蕴明觉得脑子是懵的,那些熟悉的人的脸在晃来晃去,她来不及感到悲伤或者更多的情绪,只是本能地去拒绝和怀疑。
“为什么……”她嗫嚅道:“怎么会……”
天边滚过一连串闷雷,吕殊怀在雷声中瞪着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逼近她,探手抓住她的肩胛,低吼道:“你问‘为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问‘为什么’!?都是因为你!为了掩盖你的过去,东厂才会杀人灭口!”
他手上用劲,正好捏住苏蕴明肩膀上的旧伤,痛得她一阵抽搐,拼命拍打他的手,却无力挣脱出来。
“放开她!”那头传来陈旸的怒斥,那两名金吾卫这才醒过神,连忙上来将吕殊怀提溜开,捏着布团那位看看他,又犹豫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知该不该塞进他嘴里。
苏蕴明摔到地上,顾不得在身体各处叫嚣的疼痛,勉强撑起半身,追问道:“你根本没看到凶手,怎么能一口咬定是东厂干的?”
吕殊怀大约也挣扎得没了力气,老老实实地被两名金吾卫挂在半空,摆着一个耶稣受难的姿势,恨声道:“你看了我怀中的东西就明白了。”
苏蕴明向右侧那名金吾卫瞥了一眼,那人会意,便伸手在吕殊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样东西来。
烛光煌煌,众目睽睽之下,那是一小团澄黄明澈的琥珀,中间凝结了一只小小的振翅飞蛾。
东厂“飞蛾令”!
满堂哗然,不知多少人在同一时间开口说话或者发出不明意义的声音,苏蕴明几乎能感觉音波如有实质一般从背后铺天盖地地袭过来。
她盯着那块飞蛾令,与她当初在陈旸失踪现场捡到的相比,这一块要更接近正圆形,颜色也更偏深……除此之外,别无二致。
所以,果然是东厂吗?真的是……他吗?
她蓦然回首,朝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着,刚才出头的几位大人却一反慷慨激昂,沉默地潜藏在人群深处。而皇帝……皇帝依然站在通往内宫的帷幕前,重重阴影投在他身上,靛青色的龙袍比阴影更深。
苏蕴明慢慢地转回头,她垂下眼睫,思考了一会儿如何组织语言,半晌,开口道:“只有这个,没有其它证据吗?”
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冷静,仿佛事不关己,吕殊怀粗重的呼吸声瞬间停了一拍,惊愕地听着她低而清晰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
“首先,若是信阳府真的发生如此弥天大案,朝廷不可能不得报,诸位大人不可能一无所知;其次,飞蛾令虽是东厂信物,但天下所知者众,要仿冒也并非不可能;再次,我在回归薛家之前的身世天下皆知,没有什么值得掩盖的过去;最后,陛下深居九重,薛蕴明处江湖之远,今日是第一次有机会参见陛下,所以陛下为我杀人灭口云云,又从何谈起?说到底,你既不能证明真的有案件发生,也不能证明是东厂行事,更不能证明陛下和我与此事有关。一切,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辞,和毫无根据的猜想。”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殿门外冬雷阵阵,闪电划过长空,吕殊怀的脸在电光中青白交错,仿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天子无道?吊民伐罪?真好借口不是?”苏蕴明似笑非笑,丝毫不惧地看着他,镇定地下了结论:“你是魏王的人。”
这一句出,宣德殿上朝臣又是哄然大哗,吕殊怀也在同时张口辩驳,声音居然被群臣发出的噪音压了下去,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只看到他青筋暴起,死命挣扎之下,两名金吾卫差点被他挣脱了去。
苏蕴明早看到右边那名金吾卫手里捏着一团布,猜到是用来静音的,当下一个眼色过去。那名金吾卫本就在犹豫,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住,先是一怔,旋即心领神会,将手里的布牢牢地堵进吕殊怀嘴巴。
确定吕殊怀没有办法再出声,苏蕴明这才松了口气,这一口气泄了劲,被强压下去的不适又都冒了出来,她只觉得头疼肩膀疼,腿软胳膊软,浑身都不着力……
宣德殿上喧嚷得倒像民间闹市,年轻的皇帝在阴影中负手而立,目光穿越整个大殿,投在苏蕴明身上,眼睁睁看着她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他调转视线,扫了一眼他的大臣们,声音不大不小地道:“安静。”
嘈杂人声瞬间静止,可见大人们并没有他们表现得那样情不自禁,都竖着耳朵就等着聆听天音。
陈旸在心里冷笑一声,开口的声音依然是温和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姜卿。”
刑部尚书姜白石连忙出列行礼:“臣在。”
“李卿。”
堂上姓李的官员不少,但这种时候能被点名的是哪个大家心照不宣,大理寺卿李仕鲁应声出列:“臣在。”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再加一个韩松之,三法司会审吧。”
韩松之是东缉事厂的厂主,兼着金吾卫指挥佥事,这时候却不在宣德殿上。
所谓三法司,通常是指刑部、大理寺、督察院这三个拥有大圣朝至高审判权或监督权的机构,所以刚才也是这三位大佬领头出来挡住礼部尚书的无礼取闹。不过既然本案涉及魏王,天子家事,皇帝要摘掉督察院的言官,把东厂的太监头儿安□来,文官们也不好说什么。
两位大人在刹那间思绪如车轮般不知转了多少圈,躬身接旨,皇帝挥了挥手,司礼太监会意,拖长了声音,尖声尖气地道:“散朝。”
百官齐整整地弯下腰恭送皇帝,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内宫入口,官员们才井然有序地退出宣德殿。
每一位大人经过殿口时,都会假装不经意地用眼角偷瞄伏在地上的苏蕴明,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堂上的官员有三分之一参加过当年御门广场外的死谏,其余三分之二也或多或少听说过那段往事:皇帝乱命,内阁拒不接旨,皇帝越过内阁把中旨直接发到六部,六部行使封驳权硬扛回去。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六次,皇帝执拗,群臣激愤,君臣之间的关系危如累卵……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大人们余恨未消,也忘记自己是在偷看了,恨恨地多瞪了苏蕴明两眼。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矣,那次胡闹过后,皇帝似乎终于懂事了,这几年表现得英明果决,又不失睿智宽和,颇有一番明君气象。
大臣们在欣慰崇敬之余,也开始反省,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存了这种惭愧补偿的心理,大臣们对皇帝偶尔的不当举止就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为苏蕴明造势,甚至有些个起心钻营的伪君子真小人,投君心所好,慎重地计算起立苏蕴明为后的好处。
舆论风向这种东西,就算开始只是小风徐徐吹,被有心人搧动搧动,也难保不有席绝天下的一天。
尤其是当苏蕴明改姓了“薛”。
“薛经义”的名头能够排行在大圣朝三大世家首位,自然有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资本。虽说每代真正入了仕途的都是薛氏的旁枝末系子弟,但就这几位里必有一位跻身一甲,从前朝至本朝,只要薛氏赴考,状元榜眼探花之一肯定姓薛。这是明面上,暗地里还有一部分由薛家培养资助,却不姓薛的士子。再有前身为薛氏族学的宗阳书院,号称大圣朝书院之首,每年接纳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读书种子,送走一批毕业生,在这些人里,即将或者已经走入仕途的更不知凡几。
可以说,薛家是笼罩在大圣朝官场上空一个庞大的阴影,虽然他们表现得很低调,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薛氏愿意,他们有实力在朝堂上推动任何一个有利于他们的决策。
所以苏蕴明一旦姓了薛,除了内阁几位大佬还在固执己见,或者说不肯改变原定的利益分配方案,其他中小官员都悄悄缩了卵,有人甚至已经写好了支持立薛家大小姐为后的奏折,就等着合适的时机递上去。
等到苏蕴明的名头越来越大,大臣们心想:好嘛,这哪里像个女人,知道的是未来皇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储相呢。或许是同为读书人的认同感,连内阁也开始松口。出乎众人预料,最先反水的居然是老迈古板的礼部尚书,成天捧着宗阳书院的学刊长吁短叹:“朝有遗贤,宰相之过!”
就当大家以为水到渠成,薛家大小姐做定了未来皇后之际,皇帝陛下又出奇招,忽然提出要娶周伯爵的千金!
大臣们再次傻了眼:陛下您到底闹哪样啊,给句准话成不成,咱爷们儿年纪大了,经不起您这么一惊一乍的……
得,反正周伯爵手里有兵,周家千金也是皇后预备役之一,皇帝要娶就娶吧,大臣们自觉玩不过皇帝,摸摸鼻子乖乖地准备大礼。
但后宫粉黛三千,周家千金是皇后,并不代表薛家小姐就不能当个贵妃啥的。因此大臣们轻易地做好了心理建设,看苏蕴明的眼光依然是未来老板娘的眼光,且由于大家打了这么久交道,又都是读书人,倒觉得她看着比周小姐顺眼许多。
有这么一个心理历程,从苏蕴明身边经过的大臣们瞪过她之后目光又变得温和,回想起她在朝堂上几句逼问,及时制止了来人将屎盆子扣给皇帝,不管他到底是不是魏王主使,三法司都是刑狱老手,自然有办法将此案做成铁案,不留任何翻盘的机会。大臣们微笑颔首,对她的政治智慧很满意,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格伴在皇帝陛下身边。
大殿上的朝臣已经散得精光,刑部尚书姜白石命两名金吾卫将吕殊怀送到刑部大牢,他自己便急匆匆地走了,大理寺卿李仕鲁在后面追着他喊了几声都没听到。
丑时刚过了一刻,宣德殿上的烛火一盏一盏被熄灭,东面的天边还要许久才能露出一线光明,所有的宫女太监金吾卫都随着皇帝退回内宫,黑暗的、空荡荡的大殿上只余下苏蕴明一个人。
她趴在那里,姿势不太雅观,大半张脸埋到不知什么时候散开的头发里,只露出小半个下颌和领口上方一点点颈项的肌肤。
内宫的入口,层层帷幕间亮起一星火光,只有一点,像是司火的神明在指间不小心漏出的光明,颤巍巍地悬在虚空中。
脚步声敲在金砖地面上,这样的砖经过特殊的消音处理,所以很轻很轻,若不是殿内安静得没有任何其它声音,根本不可能听见。
那个捧着烛火的人慢慢地走出帷幕,慢慢地从大殿的北面走向南面,一步一步,脚步声轻而清晰,手里的火光有节奏地上下跳跃。殿外的夜空上方层云密布,冬雷还在一阵阵翻滚,雷声却已几不可闻。
他止步在苏蕴明身前,顿了顿,缓慢地俯下身,用那团小小的烛光去照她,便也照到了他自己。
他陡得一惊,劈手将蜡烛扔到地下,烛火闪了闪,迅速变得微弱,他还嫌不够,伸足去踩,跳起来踏上去,倒像那团火光是什么可怕的妖物,定要令它死得干干净净、永不超生。
直到一丁点火星都没有,大殿内重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他这才放了心,又弯下腰来,干脆席地而坐。
他记得烛火熄灭前的位置,伸出手,摸到了苏蕴明的一角衣物,顺着轻轻地抚上去,是她的手臂、肩膀、颈项、脸……
他的手指颤抖着,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来,紧紧地搂进怀里。他在黑暗中想,若是可以的话,真想把她带走,上天入地,只要能这样抱着她,他便不怕孤单寂寞,不怕火海刀山,什么都不用怕……
可是不可以,他不可以。

终于造反了(本章完)

登闻鼓响,端桓震动,吕殊怀在宣德殿上一番泣血发言流传了出去,端桓民众迅速分成两派,一派赞同苏蕴明:“薛小姐说得在理,这必是魏王的阴谋!”,另一派却由于对东厂深恶痛绝,对皇帝不信任,对魏王尊崇……种种原因,认定吕殊怀所言才是真相。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天子失德”的谣言一夜间席卷大圣朝的土地。陈旸登基日浅,之前还能算个合格的皇帝,但也谈不上什么英明神武万民敬仰,这一通抹黑下来,小民们信以为真,一时间人心惶惶。
就在这样的绝好时机,所有人意料之中,魏王起兵了。
“嘎!”一声的嘹亮的鸟鸣将苏蕴明惊醒,她从床上翻身坐起,莫名地惊喘不休。
床头的侍女喜道:“薛小姐醒了,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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