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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浮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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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了。”
这是她一贯的开场白。
只是她从没在这么早的时候来过,则言微微一怔,随即淡笑点了点头道:“你且稍歇片刻,饭做好了我便给你送来。”
他要去做晨诵,之后还有一些庙中之事要处理,其实是没有空闲给她做饭的。
不过不要紧,他本身就不愿理会那些锁事,推了就是。
金刚庙住持意在由他来接承衣钵,则言却意在行走人间,现下本就是两相僵持着。
公玉卿的出现则是令则言的处境变得尴尬。
“你气色好似不太好。”
错身而过时,则言感受到了公玉卿的疲惫和些微的虚弱感。
公玉卿下意识摸了摸脸,轻叹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先前在冥界被折腾的心神俱疲,还被无知无觉借走了不知多少的寿与运,她气色会好才怪。
公玉卿扑到则言刚叠好的床铺上,抱着枕头舒服的叹息一声道:“老和尚若在聒噪你便告诉他们我很快便走,就算求着我我也不会留下。”
则言刚刚抬起的脚步放了下来,转头对着屋内道:“你要去哪?”
他的脸色有些怪异,因着公玉卿正躺在他刚刚睡过的地方,抱着他刚枕过的枕头,似乎还非常陶醉的嗅了嗅,那种感觉……像是被人调戏了似的。
先前她也睡他的床铺,每一次都让他觉得不适,她走了便立刻将沾了她味道的东西全都换掉好好的清洗一番。
这种做法可以解释成洁癖或避讳,也可以说成是逃避。
好似沾了她的气息便是沾了红尘烟火似的。
一种出家人不可亲近的红尘烟火。
听说她要走,他又蓦的升出些怪异的心情,而他将其归咎为担忧。
担忧她再出去闯祸,引出更多的孽债。
公玉卿没发现则言的隐忧。
她正懒洋洋闭着眼睛,一边听着庙内的鼓声一边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要去趟北方,短时间应该不会回来了。”
她还要去找爹呢。
现下柳小姑娘情形稳定,还有一只凶恶的小黑猫护在身边,里外用不着她担心,而且就算她担心也没用。
则言听了她的话‘哦’了一声后脚下无声的离开了小院。
公玉卿便也安安心心的睡了过去。
不多久之后被饭菜的香气唤醒,狼吞虎咽吃完了倒头又睡。
这一睡便睡到了傍晚,结果是再一次被饭菜的香气所唤醒。
吃饱喝足之后,潇潇洒洒挥手而去,踏着夜色一路向北而去。
则言将她不爱吃的菜一点点吃完,而后收拾好碗筷,转回来之后盯着微微凌乱的床铺看了看,慢条斯理的换下沾了公玉卿气息的床单,打了水慢慢的洗了起来。
这一晚是阴历的十六,天上的月亮额外的圆亮。
则言在月亮下慢慢的洗着床单。
月光亦如水,洗不尽愁肠。
公玉卿则在山林间慢慢的走着。
月光很美,清风温柔,鸟叫虫鸣声便也显得悦耳动听起来。
她踏着枯叶,抚过翠枝,看起来脚步轻松,实际上心思仍有些拉不回来。
她以为只要自己吃饱了睡足了,就会将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经历给忘记了。
可是有些不美好的画面始终如影随形的跟着她,不管醒着还是睡着始终纠缠不放。
特别是那个青楼女子行尸走肉般的一生,让她深觉迷惑。
普通人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反抗命运么?
现实真的就叫人那么无奈么……
公玉卿接触的七条魂魄之中有一条便是生前做了许多恶事的。
不过事出有因,那位算是硬生生被逼上恶人之路的。
没人是生来便恶的,只不过在人生之路上受到了些不好的影响,走入了歧途。
有些人能够调整自己重回正路,有的则在歧途上愈走愈远再也无法回头。
第047章 恶人
人之初,性本善这一类的话公玉卿听了不少,并深以为然。
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想做恶就想杀人的,每个人会变成不同的样子,是因为不同的生活环境,不同的际遇等等而改变的。
但是一个人最终的定性也并不是完全受外因影响,若是心志坚定者,便是受到再多磨难,也不会变成恶魔。
然而有些人的遭遇,若是跟着他的脚步一步步走过去,看他变成了恶魔却也生不出憎恨之心。
只能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或许也隐藏着可怜之处。
律浮生让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一生,便是这般的场景。
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因为很小的时候他的家便毁了,在他的印象之中只有哭喊声和熊熊烈火。
早先的记忆只是零星的碎片,再怎么拼凑也凑不成完整的画面。
记忆比较清朗的时候他便开始流浪了。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夏天赤着脚冬天也赤着脚,在泔水桶里翻东西添肚子,偷狗碗里的食物。
他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谁先开始叫他狗子,他这一辈子就都叫狗子。
狗子长的很丑,露在破烂衣衫外的皮肤上有许多烧伤的痕迹,脸上也没能幸免。
就算他用蓬乱的、长满了虱子的头发遮挡着并深深的垂下头去,每一个人看到他的眼神之中还是充满了嫌弃。
通常情况下没等他近身,棍棒石头什么的就招呼过来了。
“滚开,癞皮狗!”
大家都这么骂他。
因为他有一块头皮露在外面,说什么也长不出头发来。
他很容易生病,经常蜷缩在肮脏的巷子里发抖咳嗽,夏天生疖子,冬天生冻疮,身上总是长着很多红肿的脓包,散发出阵阵异味。
他本身就很臭,很脏,因为那些脓疮,他便更臭更脏。
后来他知道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他可怜他,也不会把剩饭剩菜施舍给他,他便钻进了山窝子里,抓到什么吃什么。
蛇虫鼠蚁都是他的美食。
没有肉了,他还可以吃草。
有些动物受了伤后会自己找到办法疗伤,他便也学会了,嚼了草药敷在自己溃烂的脓疮之上。
慢慢的他似乎好起来了,身上的伤疤不再溃烂,也不会时不时便病倒在地,因为莫明的疼痛而翻滚哀嚎。
他碰到最好的人是一个游方的和尚。
和尚把自己身上的干粮都给了他,给了他一瓶药,还给了他一件粗布僧袍。
那是他穿过的第一件完好的衣裳,虽然衣裳上打了补丁,但是看起来很齐整。
从此以后他便只穿僧袍。
喝酒吃肉时穿僧袍,杀人的时候也穿僧袍。
他还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以致于后来他的恶名便被称为修罗和尚。
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了救人。
不知哪里的小混混捉住了个上山采药的村姑,当下便要剥了姑娘的衣裳行些不轨之事。
他也在采药,恰巧听到了姑娘的呼救声,当时也没多想,手里抓着两块石头就冲了上去。
他不会功夫,却有着野兽的凶蛮,除了手脚之外,只要能动的地方都能成为武器。
他砸碎了其中一个的脑袋,咬开了另一个的脖子,下意识喝下了滚烫的鲜血。
他习惯了,以前碰到大些的兽类,兔啊鹿啊到后来的狼,他都是这么干的。
直接咬破颈侧喝血。
等他醒悟过来自己喝的是人血的时候,村姑已经吓的晕死过去了。
被他吓的。
他歪着头盯着村姑看了一阵,舔了舔唇角的鲜血,有些惋惜的看着混混的尸体转身走了。
他还记得自己是人,不能吃同类的肉喝同类的血,否则便与野兽没有区别了。
他回到自己的窝里。
窝里还有两只幼狼,他杀了它们的爹娘,然后把它们留在了身边作伴。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漫山遍野的喧哗声。
走出狼窝,他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拉了好长的一条线。
有人在狂喊,有人在打锣,热热闹闹向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他下意识的便察觉到这些人是为他而来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一边一个挟着那两只幼狼窜进了更深的林子里。
逃窜中偶然的一回头,他似乎看见了被他救下的那个姑娘。
姑娘身上包裹着半条毡子,正瑟瑟发抖的跟身边的人说着话。
他又歪着头看了姑娘一会儿,转身飞快的离开了那座山头。
几年后他又回来了,领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占山为王,山叫狗山,他人身边却跟着两条凶悍的大青狼。
他把那个姑娘给抓了回来。
他问:“是不是你带人来抓我的?”
当时的他是个黑瘦的猴子似的少年,现在却已经是个穿着僧衣剃着光头满身阴煞之气的男子了。
他不粗壮,但是让普通人看了便会觉得压抑和威胁。
大抵便如律浮生对公玉卿的压力了,或许还要更深一些,毕竟公玉卿前前后后见过不少的大人物。
如天界之主,魔界之主,虽然那二位皆不如律浮生冰冷摄人,但气势也是不可小觑的。
那位村姑一辈子只见过一个真正的恶人,那便是他了。
当年的他对她来说就是个妖怪,现在的他对她来说就是恶魔了。
要不是他脸上头上狰狞的疤痕,村姑根本就不会认出他来。
他面无表情,眼神阴戾,盘膝坐在地上,身前插着一把厚背大刀,让她连反驳都不敢。
她拼命向他求饶,只说当年实在是被吓的傻了,被鬼迷了心窍了,以为他是林中的妖怪所以才会带了村人前来捉拿。
“求大王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小……”
当初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肚子里正怀着第三个。
他歪着头看着她涕泪交加的脸和圆滚滚的身子,挥了挥手道:“行了,回吧。”
他放了她。
村姑连忙磕头道谢,近乎于连滚带爬的离开了那座并不高大的山头。
村姑走后,隐在后面的汉子们走了出来,七嘴八舌的问道:“老大,这婆娘当年恩将仇报,为啥要放了她?”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村姑离去的方向,轻轻扯了扯唇角道:“等等就知道了。”
第048章 人生真味
公玉卿在幻境之中看到这里时心里便升出极为不祥的感觉。
她觉得他在试探,同时也在寻找答案。
当初他明明救了人反倒差点引来杀生之祸的答案。
如今答案有了,试探的结果……十分悲惨。
夜晚时,村民们又点了火把上了山,还是由村姑带路,还是要驱逐他这个恶魔。
有这样一个喝人血吃人肉的魔鬼在身侧,他们根本无法安睡。
当初他咬死的混混也是村子里的,抬回去的时候脖子被咬的惨不忍睹。
村姑撒了谎,没有提两个混混要非礼她的事情,只说是不小心看到有妖怪杀了人。
她这么做是想保住自己的名节。
且不说村人会不会信那两个死人想要非礼她,就算信了,那妖怪为什么只杀男人不杀她?
由此是不是可以说明她被妖怪给怎么怎么了?
是不是会给整个村子带来不祥?
……
如果她说了,名声没了,命可能也会就此没了。
所以她领着村人上了山,找回了尸体,并与村民一起搜了山。
没有搜到妖怪的时候,村姑也不确定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反正很快的她便刻意忘记了这件事,也再没有到这座山来采药。
后来她嫁人生子,生活安稳,从前的事便似乎消失在了记忆里。
她作梦都没想到会在几年之后重新遇到他,也没想到他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便又放了他。
他长的那么凶恶,全身都飘荡着噬血野兽的气息,她以为他会撕碎她的喉咙喝干她的血再吃光她的肉呢。
村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带着村民上了山,找到了他,而后,连她带着所有村民,都把命丢在了狗山上。
之后他便像是彻底放开了什么似的,又下山将村中剩下的人都杀了,老少不留。
面对这样的结果,感受过他心境的公玉卿无话可说。
对他没有,对村姑也没有。
村姑第一次恩将仇报是为了自保,也因为他实在是显得太为可怕。
第二次仍旧带着村民上山,除了想保证自己现在的生活之外,还有对家人安危的忧虑。
他比从前更可怕了。
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觉得他是个威胁。
她没看见他的同伙,但是她看到了那两条恶狼,感觉到他要在此安家再不会离开了。
有那样一个人在身旁,她怎能不怕。
而他呢,一生之中接收到的尽是他人的恶意。
一个和尚给了他温暖,不久后他还在了村姑身上,而后村姑又还了他满满的恶意。
他逃了,之后在各个山中乱窜,有招惹他的便会毫不留情的还手。
别人有刀有枪有棍有棒,他只有拳脚和一口利齿。
不管身上受了多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是爬他也要将对方的喉咙咬碎。
那些自愿跟随他的都是臣服于他凶蛮之下之人。
原本他便心性不定,最终与恶为伍,便彻底沦入恶途。
如果当初那个和尚若是肯将他带走,或许便能将他引入正途。
如果村姑没有恩将仇报,也没有别人再到深山里打扰他,或许他便会在山中终老。
如果……
可怜世间没有如果。
这个恶人到死也没有娶过老婆,一辈子都厌恶女人。
女人对他吐过口水,女人拿扫帚抽打过他,女人都掩着鼻子从他身边走过,女人……想要他的命!
当初救下村姑他歪着头望着她的时候她在昏迷着,满脸惊恐的昏迷着。
于是便没看到他眼中的渴盼。
他本能的想要将她留下来的,与他做伴,像公狼与母狼那样,再生上一窝小狼。
但是他太自卑,那时对同类的凶性还没被激发出来,所以他便放了她。
然后便有了以杀戮为生的后半生。
后来的他慢慢的丧失了人性,与一只凶狠的野兽没有区别。
他身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将当地一带变成了鬼门关般的存在。
官兵数次围剿都大败而归。
如果不是他寿命不长,只活了三十几年,恐怕都能称王称霸了,而死在他手下的人命又不知会有多少。
这便是天命。
公玉卿所不能理解的天命。
她经历了一场恶意满满的人生,经历了一场伤春悲秋凄凄苦苦的人生,经历过从不挣扎麻木到死的一生,有波澜壮阔的当然也有比较平静平凡的。
律浮生的目的,或许便是要她体会五味人生,酸甜苦辣咸都尝过才知此间真味便是安康平凡。
每个人的人生都不易,所以不管是好是坏,她一个世外之人都不该再妄加插手了。
而公玉卿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很是有些效果。
这也让她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根本就是针对她而设下的圈套。
只是怀疑的种子还没等发芽,便又被公玉卿给连根铲除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她,律浮生不值得如此大动干戈,不会冒险让鬼门关随意关闭,令那些魂魄在外胡乱游荡。
他既能律人便更能律已,这一点公玉卿深信。
即便她对他根本就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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