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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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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召见游遐,征询他的意见。游子远说:“略阳、天水诸氐、巴{巴氐是氐族的分支之一},大小百余部,原本其半数结盟,拥戴苻氏为主。其后苻氏内乱,郭将军进取略阳,摧破其盟,苻氏近乎于灭。徐库彭、句渠知,因此而逐渐雄强,有重合诸部之意。
“然而两郡内氐、羌不下五万户,今闻止得万五千众叛反,可见徐、句之势,尚不足以动摇陇上。臣意当以戎制戎,召军须等发兵往攻,并赦其协从,只剿徐、句,则乱事瞬息可平也。”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顿,拱手道:“臣尚有一言,恳请明公垂听。”
裴该说有什么想法你尽管直言,不必隐晦。
游遐便道:“我晋之税,颇为苛重。使户按五十亩计,收租四斛,户出绢三匹、绵三斤,则足田之家,亩税八升而曹魏时亩税止二升而已,且唯出绢二匹、绵二斤。魏时尚有敌国并立,租赋本较汉时为重,而我晋兴之际,西蜀已亡,旋灭东吴,国无大患,何以税重魏时近乎两倍?实不可解啊。”
裴该笑一笑,说:“此事不难解。”对于晋朝的赋税制度,他身为执政大臣,当然要做详细调研。他也确实觉得赋税过重,曾经打算轻减,是裴嶷等人说国家方用兵于胡,粮秣物资不足,尚不便更改税度重要的是你从重改轻容易,一旦国用不足,打算增税,那阻力可就太大啦,所以还是暂且维持原状为好。
因此裴该就向游遐解释,说:“其一,前代有田赋,有户税,而大乱初敉,我晋方建,田亩户册多不完全,乃使诸郡国总核户数,暂时不及于田。所收租四斛,其实是合田赋、户税为一的,且止按每户一丁计,其实百姓家中丁壮二三人者,比比皆是。其二,国初所封诸侯过滥,计领内所收租谷及绢,三分之一入为诸侯之奉,是以不得不重赋税,以便国用。
“尚有其三,有官有品者,皆分禄田,可庇佃客,不课租赋,甚至于……可荫亲族……”
总而言之,晋代赋税制度本身没有什么大问题,问题出在社会制度上,食禄阶层过多,导致真正向国库交税的户口和田亩数反倒比曹魏时更加减少,那么为了弥补国用不足,自然就必须重赋苛敛了西晋之亡,非止诸侯内斗、夷狄作乱,赋税太重导致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依附大族,导致地方坐大,中央衰弱,也是dongluàn频发的很重要一个原因。
游遐毕恭毕敬地听裴该解释,完了点一点头,补充说:“明公所言是也。倘若只是按一丁户为计,户足五十亩,则租赋虽重,百姓亦未必不能承受。然而就臣所知,永嘉之前,渭谷膏腴之地,多为官宦所占,百姓户可二十亩,已算中产,还如何筹措田赋啊?二十亩,不过丁女课田之数,男子即一丁亦无可尽力,况有余丁,因何求活?
“至于远郡贫瘠之处,即便丰年,往往亩产不足二斛,即便力耕百亩,课税之后,所余亦不足一家之用。是以京兆、冯翊,官宦、大户多侵民田,民无以为生,只得附为佃客,甚至于màishēn为奴婢;至于陇上诸郡,每逢荒歉,民必逃亡,多数为戎部或收留,或挟裹,戎势乃渐强……”
裴该心里正迷糊呢,心说我跟你说戎乱的问题,你为什么跟我论起赋税来了?直到听闻“戎势乃渐强”一句,精神方才一振。
就听游子远逐渐说到了正题:“至于戎部,按制,凡不课田者输义米,户三斛,远者五斗,极远者输算钱,人二十八文,虽较晋民为少,亦颇沉重。须知氐、羌杂胡多游牧为生,少植五谷,无以应官家所需,只得贩牛卖羊以实其数,中受商贾盘剥,亦无望饱食,一旦遭逢畜疫,必难求活。
“因此氐人,尤其是羌人,渐亦开垦荒地,转牧为农,然而收获甚少,仍难足数。戎部大者,其酋大往往私贿官吏,少计户数,则其情与官宦、大户不课田者略同,晋戎百姓,乃多依附为奴,以逃赋役。而其小者不能为此,便难免有铤而走险之事发生了。
“查今天水、略阳二郡乱戎,多是零星小部。至于其大部,臣此前西行抚戎,除其苛役,并请明公授以名爵,暂时不会为乱。”
说到这里,略略一顿,又道:“无论晋戎,之所以为乱,都是为苛政所逼,走投无路下方始揭竿求活罢了。倘若实有野心,欲谋割据,则此际作乱,非其时也。”
裴该连连点头,心说游遐分析得很有道理。实话说从汉末直到北魏前期,西北方向的各部戎乱就几乎从未停息过,三五年便会来这么一场,而且往往声势浩大,动不动便可啸聚二三十万乱民。自己才得秦州不久,就碰上这么一场戎乱,原本也在情理之中即便没有裴粹的肆意妄为。
只是对于那些怀有野心的大部酋大来说,这时候zàofǎn时机很差。倘若是关中大乱,或者胡寇进逼,那么趁乱而掀起反旗来,就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扩充势力,攻城取邑;然而裴该已定关中,胡寇二十万一朝覆亡,基本而言,外无急患,你这时候zàofǎn,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怼吗,怎么可能有胜算呢?
所以游遐之意,此番戎乱,起事的都是些小部族,至于大部族,只要咱们及时拿出应对手段来,而不坐观乱事如同星火燎原般四处蔓延,那些酋大多半不傻,是不会轻易往这火坑里跳的。
“明公欲平天下,先须保安生民,使民得食,才有望积聚。今雍州百姓,多归屯所,既许以三年后编户分田,则收缴虽众,亦不伤民心……”
屯田制度下的盘剥是相当严重的,但一方面排除了所有的中间环节,另方面作为屯民,统一管理,统一分配,理论上反倒不大可能饿死人,所以在短时间内,这一制度确实可以压榨更多的收获出来。
“然而秦州新建屯所不过十数,聚民不过三五千户,其余仍散在四野,耕瘠田、缴重赋。则诸郡大户为裴使君所逼,略一煽动,晋戎百姓,便易为乱。今欲平戎乱,先须轻赋税,臣请明公下令,晋民之赋减半,戎部课田者,其赋亦稍减,不课田者,准输牛羊、毛皮等以实租税。即赍此诏而西,再云协从不问,只诛首恶,则啸聚之戎,必将一朝而散也。”
裴该捻须沉吟,良久之后,突然开口问道:“卿以为,裴使君在秦州所为,是否正途……”想一想,如此提问实有偏差,便即改口道:“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
游遐双眉微微一皱,脑袋里转了好几个圈儿,这才试探着回复道:“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第四十章、荐主
裴该倘若不问,游子远还意识不到这一点——本来裴粹的施政导致戎乱,那肯定是于国家有损害啊,裴该却偏偏要问“其于国家,有利无利啊”,这是什么意思?大司马是认为,裴粹收拾秦州大姓之举,其实对国家也是有一定好处的吧?
于是便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句——“在臣以为,实于国家有利,可惜过于操切了……”
裴该微微一笑,提点游遐道:“彼等前依司马保,司马保既为我所擒,却不急来附,见我与胡寇对战,乃望作壁上观,这般首鼠两端之辈,不能说无罪。(全本小说网,https://。)且卿此前有言,彼等往往趁乱多占田地,逼农为佃,甚至为奴,则若不加以制约,必害地方之政。
“西戎若疮,迟早溃烂,小烂而割,可全性命,待其大烂,则无可割矣,割必伤命。前此卿谋苻氏,使略阳群氐无主,否则若今日苻氏倡乱,恐怕难平。今日作乱之戎,正可趁机分散之,能课田者等若晋民,徐徐导为中国之人,不能课田者由官家统筹安排,不使再生酋大……”
裴该的意思,裴粹打击大地主的方针是没错的,只是他为的是报仇,不是真为地方安稳考虑,因而行事过于酷烈,导致很多戎部遭到煽动,起而作乱。不过正好趁这个机会,把略阳、天水二郡的西戎问题彻底解决了,将各部酋大一并诛除,把氐、羌等若编户,慢慢地彻底加以消化。
更远一些的地方,戎部更多,而且更大,但一时还解决不了;略阳、天水两郡本来就是秦州的核心所在,距离雍州也近,人口相对繁盛,土地相对肥沃,则这两个郡是一定要稳稳地抓在自己手里才行啊。
游子远玲珑七窍,当即便明白了裴该的用意,不禁连连点头:“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明公所言是也,臣受教了。”
裴该把身子略略朝后一仰,注目游遐,笑道:“卿既然我所云,不知可有胆量,为我西定秦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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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尚未召开,其实裴该就已经内定,要派游遐去平定秦州的戎乱了。
不过游遐终究不属于大司马三军系统,命其率兵出征,在程序上未见得合适。因此他在裴该注目自己之时,主动请令,说的是:“臣于戎情甚熟,自当西上,相助裴使君,并监秦州之军。”
监军是临时差遣,理论上不重身份,更无关系统,前代多以君主的宠臣监军,或以牧守的佐贰监军,后世则多以文吏监军,甚至还有派宦官出而监军的。
然而裴该是想把西事一以付之游遐,而不想让游子远仅仅辅佐裴粹,或者往监其军。因此他先不认可游遐所请,却转过头去对裴嶷说:
“我若粮秣充足,自可发大军往征——若得五万军上陇,何戎可敌啊?”
裴嶷心说这不是扯淡呢嘛,即便粮秣充足,为定不足两万的乱戎,你就要派发五万大军?咱们得有多富裕,钱花不完了,粮食吃不完了,才敢这么杀鸡用牛刀啊?但知道裴该必有后话,因此也不质疑,只是垂首静听。
就听裴该话锋一转,又道:“既欲以寡兵对乱戎,则须如君所言,抚剿两策并用。我意减轻秦州晋戎散民之赋役,并宣以朝廷安民之意,赦其协从,然后或可不战而使乱贼自降也。”
裴嶷、陶侃等尽皆点头:“自当如此。”
裴该见状,便终于点到了正题,说:“裴公演于秦州已有苛暴之名,再若以之抚戎,恐怕氐、羌不信,必须更以他人,主掌秦州,方可见效。”
裴嶷闻言,不禁吃了一惊,急忙拱手道:“公演方任秦州,不过数月,若即罢之,恐怕……恐怕有伤明公知人之明啊!”
裴该摇头道:“虽罢裴公演秦州刺史,然可召入长安,改以他任——既为我裴氏尊长,想来不会怪罪于我吧?”说着话,似笑非笑,注目裴嶷。
裴嶷不禁暗中叫苦——他原本是想让裴粹坐稳秦州,而自己在雍州,就此把雍、秦这两个行台最核心的州牢牢抓在裴家人手里的,谁想俏眉眼做给瞎子看,裴该貌似并不领情。听裴该的意思,想让游遐接替裴粹为秦州刺史,倘若就事论事,未必不是合适人选,但……那家伙终究姓游,而不姓裴啊!
只是就连他都没有想到,才不过短短的几个月而已,裴粹在秦州会搞得如此tiānnu人怨,还竟然引发了规模不小的戎乱……倘若只是数千人啸聚山林,以州兵便可征剿,这事儿甚至都不必上报行台,州中自行消化即可;但问题是乱戎不下万五千之数,还攻破了平襄县城,裴粹进而行文长安,请求增援,这事儿肯定就压不下去了……
裴嶷曾任昌黎郡守,因为晋朝不设郡尉,郡守军政大权一把抓,所以他也是带过兵的,再加上南归以来,辅佐裴该北伐中原、西定关中,自然积累了不少的经验,自忖倘若自己身在冀城,靠着留守的正兵,加以部分辅兵,必能将那些匆匆啸聚起来的乱戎一鼓而灭。之所以建议再多发三五千军去,不过是怕消息传递迟缓,不知等军至陇上,形势是否还有变化,故而谨慎行事,多加一层保险罢了。
但裴粹虽然也当过武威郡守,凉州纯是张家的地盘,他不过备位而已,实际上只能算是张寔的客卿、参谋,缺乏军事经验,正因如此,或许是被乱戎表面上的浩大之势给吓住了吧,才会向长安请求增援。
碰到这种事儿,裴该没有当场拍桌子,下令将裴粹槛送长安问罪,就已经算很给长辈面子啦,自己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他被罢免呢?只是,当初是自己举荐的裴粹,如今赴任不过数月,便即罢免,固然是裴公演胡作妄为所致,我这脸上也难免燥得慌吧……而且将来兄弟之间,还要怎么相见呢?
不禁斜了一眼裴诜,裴诜眼观鼻,鼻观心,面沉似水,毫无为自家老爹求情之意;再瞧裴通,那小年轻迎面撞上自己的目光,竟然直接就把脸给别过去了。
裴嶷心说你们老爹的事儿,你们都不着急,竟然只有我一个人跟这儿上火啊……虽然裴该说了,既然是他长辈,他自当召还长安来,别有任用,只是行台这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好位置也都占得差不多了,裴公演再来,哪还有容身之地啊?
难道让裴粹接替游遐管行部?可是方才引发戎乱,很明显他是不适合这个职务的。
正在烦闷,就听裴该正式下令,命游遐接替裴粹,担任秦州刺史,从长安的正兵中挑出一个部五百人来,护着他即日启程,前往冀城,去平戎乱。
会议结束,百僚纷纷辞别而出,只有裴嶷特意留了下来,还没等人走干净,就先朝裴该深深一揖,说:“公演守牧秦州,本为臣所举荐,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两汉对于人才的运用,主体是察举制,也就是地方官或朝中大老荐举,相关部门考察,然后可以任官。故此一旦受荐者违反了朝廷制度,甚至于触犯了国家法律,理论上荐主也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连坐制度以秦为甚,根据《史记》所载:“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所以秦相范雎荐郑安平为将,郑安平却为赵军所败,率两万兵马降赵,按律当诛三族,荐主范雎与之同罪。好在秦昭王宠信范雎,不但法外开恩,还“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免得范相国面子上不好看。但两年以后,范雎所荐王稽又坐与诸侯勾通之罪,按律斩了首,范雎就此再也干不下去了,只得称病而让蔡泽……
汉法没有那么严,可是荐主连坐的制度仍然存在——富平侯张勃就因为荐举过陈汤,陈汤获罪后,他也被削去封邑二百户,并且死后还谥之为“缪”——魏、晋因之。
其实即便是到了科举肇兴的唐代,因为科举只是选拔人才,具体官员任用往往还得靠荐举,故此也仍然保留着荐主连坐,唐玄宗就曾经在诏命中说,一旦荐举得官,“如后有亏犯典宪,名实不相副者,所举之人,与之同罚”。
那么按道理来说,既然裴粹因过被免,裴嶷作为荐主,自然也应当多少受到点儿责罚吧,他见裴该不提,就站出来主动表态——“则其有罪,臣亦当连坐……”
裴该笑着摆摆手:“叔父何必如此?”会已经散了,所以他也不再用“君”或者“卿”来称呼裴嶷了,仍然尊称为叔——“公演叔父不过不适任而已,何得云罪啊?彼既无罪,叔父又何必连坐?”
倘若裴粹是平襄县长,那么平襄县城失守,他自然有罪;但作为秦州刺史,既可以把很多责任推诿给下属,也不可能所有下属的过失也全都得他一个人扛起来,故此就目前形势而言,是“过”是“罪”,尚在两可之间。
裴嶷要的就是裴该作这般定性,闻言暗喜,乃先致谢,随即话锋一转,说:“臣内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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