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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4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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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味,没有香料,二十多个人挤在一起,不可能没有让她作呕的味道。
没有倒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轮值倒掉所有人的脏东西。
没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够的玉米面窝头,每个月发一些大约可以买四斤肉的钱。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对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碱的开水浸烫着这些从高柳或是草原上收来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将羊毛上沾着的灰尘、油脂清洗下来。
湿热的环境下,许多人不再盘头,既没有时间,也难以承受这种湿热的工作环境,虱子滋生,许多女人选择剪短了头发。
她和很多逃亡到这里的女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很知足这样的生活,可她却受不了。
热到将近沸腾的水、湿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蒸煮房、一个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葱根的手浸泡到皲裂的碱水、每日繁忙的从天明干到天黑的繁重劳作、令她作呕的羊脂的腥膻味道……
这一切,都靠着对两个孩子的爱支撑着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墨家没有像那些贵族争斗一样斩草除根把孩子杀死。
那是支撑着她熬过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动力。
可现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炉火下颤抖。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
墨家不准她们死,如果让她们死,她们在公子朝失败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每隔十天,她们这些人都会被聚集在一起,强制听讲义。
讲义的内容,只有两个字的主题。
新生。
每每听到这两个字,她都想笑,心想,这是多么虚伪多么恶心的一句话。如果不是你们墨家帮着公子章,我们又何必到这样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
第三百零六章 新生和死亡(下)
她讨厌墨家。全本小说网https://。
高柳城的一切,都让她作呕。
她不懂为什么高柳城的许多人每天都带着笑容。
她看到的高柳城,是一座肮脏的、恶心的、没有廉耻的城邑。
就像这座巨大的、容纳九百人的大型羊毛纺织作坊,处处充斥着恶心。
她看到的,是那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嘴脸:送来羊毛的时候,这些只知道求利的小人和那些卖羊毛的小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送来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卖一个高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也要掰扯上半天。
收购羊毛的人总是想要把羊毛收来一个低价,为了一文钱的价格,能够伸出手翻动那些油乎乎的羊毛想要找出瑕疵。
散发着令她恶心味道的煤烟,每一天都在作坊内飘荡,早晨起来的时候会落上一层黑色的煤灰,放眼望去没有亭台也没有翠色,这里的人根本不懂欣赏那些庭院的美,只会看着油浸浸的纸币笑。
每天天一亮,一群不懂诗书的商人就会等在作坊的门口,成包地买走已经清洗过、梳洗过、作坊暂时用不上的羊毛。
然后拆成小包,借给城内的散户家庭,由她们纺织成毛纱,或者是直接在自己的家中购买纺车。
男女聚在一起,说着那些令她作呕的笑话言语,不知羞耻地为了几个钱去从事那些低贱的劳作。
那些纺成的毛纱,又被那些包买的商人收回,支付给纺织的家庭一定的钱,再一次地轮回,无休无止。
牧羊秀美的田园,变为了大型的合作养殖社。
用以祭天的少牢,在这些人的眼中就是钱,卖肉的钱、卖毛的钱,再无半点神圣。
她相信人总是要畏惧点什么,不然就会道德沦丧,可这里的人对高贵的血统没有丝毫的畏惧。
贵贱有别的礼,变为了钱多钱少评论,她在作坊里从没听过有人谈论谁的血统,听到的只是那些女工羡慕地谈着哪里又开办了一座私营的作坊,日入多少钱。
用以让贵族田猎的鹿,变成了高柳城小伙子眼中可以换钱娶媳妇的鹿皮,没有任何美感地用陷阱、火枪将那些原本贵人田猎以祭天练艺的野兽屠杀。
蕴含着妇人技巧和艺术的纺织刺绣,变成了一群人一模一样的劳作。洗毛的、纺纱的、织毛呢的,层层分明,每一匹毛呢全都长得一个样,就算再高的妇德手艺也只是用来换钱的肮脏货物。
人和人之间不再有信任,契约、定金、股份法这样的字眼,每一天都在耳边流传,那种贵族之间的诚信,成为了这些贱人之间需要制法定法以维持的低贱文书。
女人用以展示自己手段的厨艺,在作坊里变为了整齐一致大小的土豆块、长得全都一样的窝头、味道完全一样的咸菜。
文雅而又为了兴趣的读书,成了这里女工求利的工具:认识多少个字就可以在这个作坊内提升一定的工资,那些女人根本不是为了文雅和修养,而是为了每个月多发的几个铜钱去读书,文字充满了铜的恶臭。
人和人的尊重没有了,曾经等级比她低得多的一起来的贵人女子,为了一件小事可以指着她的鼻子用最低俗的本地方言骂她。
人和人的情义没有了,那些购买梳洗好的羊毛的商人互相联合,组成股份制的商会,提前预定,排挤那些散户购买羊毛的人,彼此间勾心斗角,以大吞小。
人性的善,在这里不存在,只有赤裸到极点的“人性无善无恶”,食色都是人性,为了钱、为了欲,混乱无比。
在这里忙碌的和她一样的曾经贵人,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自贱身份,再婚嫁给高柳曾经低贱的逃奴、现在的自耕农。
乾坤颠倒、贵贱无序、人人求利……
而这种情况下,墨家居然虚伪而又恶心地让她去“新生”,让她用自己的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说她们从前都是蠹虫。
靠劳作支撑自己的生活,这就是新生?
贵人女子想笑,这不是新生,这是低贱。
从高贵走向低贱,怎么能叫新生?
贵贱有别,尊卑有序,农奴劳作,封主仁义,祭时有酒,稼时有饭,人人守礼,处处规矩,人不求利,礼让有节……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好的天下,墨家非要毁了它?
在讲义的强制课堂上,她曾用嘲笑的语气问过墨家。
你们凭什么要夺走属于我们的土地?
墨家的人却反问,你们的土地又是从哪来的呢?
她说那是君王封给他们的。
墨家的人大笑,说周天子的土地也是从殷商手里抢来的,而殷商再上古,道法自然之时,那些君王是从庶农手里把土地抢走。如果你认可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那么现在庶农们抢回来了,你们有能耐就抢回去。
她反问:你们这样不合于礼和法,因为礼法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犯了法。
墨家的人说,道法于自然和天志,自然法下,土地归万民所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违背了自然法,所以没有法理性,我们不承认。法要合于自然、天志,然后才可以被万民所制,法本身不合于自然和天志,那就不是法。
论及辩论,她又如何及得上墨家的人,更让他恶心的是墨家根本就是在耍赖。
在礼法的范围内,墨家肯定是不对的,可墨家这些人竟然无耻到不承认礼法。
这在她看来,就像是墨家的人非要说水往高处流,然后指着低洼处说这叫高,而山峰叫低。
所以她不想听墨家所谓的新生,如果新生就是从高贵走向低贱的劳作,那么还不如死了。
只是因为两个孩子,她才苦苦支撑。
小一点的孩子被送进了养育院,在那里接受抚养,但却不会把高柳城少的可怜的教师资源分配给他们,倒是也学写字,可更多的是从小就要培养他们做工。
大一点的孩子更加可怜,被送到了泥瓦匠那里当学徒,只是管吃管住,每天都要干活。
可至少,他们还活着,每一旬还能见到。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作呕,但是对孩子的爱让她坚持着,然而今天,她却坚持不住了。
就在前几天,她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屈辱。
墨家宣义部的人把她们叫在一起,当着那些贱人的面,发表了一通演说。
宣义部的人指着她们这些贵族出身的女性,用充满了侮辱性的话语告诉那些贱人:
“不要听那些欺骗,以为他们祖先的高贵血统会使贵族比我们高贵,所以贵贱有别就是合理的。只有配马配牛才讲血统。”
“诸夏九州所有人,都出自伏羲女娲这个祖先,论起血统我们每个人都高贵。”
“他们不稼不穑,靠着封地让你们劳作,他们吃饱喝足了练习武艺箭术、学习文字诗书,穿着华丽的衣服,然后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血统注定的,所以你们才低贱无礼,而他们却高贵优雅。”
“现在看看这些贵族们,当她们离开了她们当蠹虫的封地,还有高贵吗?还不是和天下人一样,吃饭、拉屎、睡觉。”
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低贱的人哄笑起来,看着那些穿着和她们一样的衣服的贵族女人们,就像是看一群奇怪的让人发笑的野兽。
墨家的人骂她们的血统是配牛配马,居然侮辱她们也拉屎。
再之后的话,女人已经听不下去,身边的那些哄笑声,让她明白墨家的人为什么不让她们死、为什么从赵侯的手里接下了她们。
墨家的人,就是要用她们,让高柳的人发现,原来高贵和低贱,全都是谎言。
墨家的人,是把她们当成一个工具,一个让人敢于去求利、敢于让乾坤颠倒的工具。
这样的侮辱之下,女子已经承受不下去,她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事,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有被人嘲笑取笑像是看动物一样看着她们的事。
那番演说的最后,墨家宣义部的人又在诱惑她们。
“既然血统不分高低贵贱,血统自然也不分好人坏人。剥离了她们赖以当蠹虫的封田,她们也是人,和你们一样的人。”
“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自食其力不是低贱、什么时候她们认识到她们曾经就是蠹虫,她们也和你们一样可以增加薪水,可以在学了文字后做别的事,可以在这里三五年后离开……”
更让她所不齿的是第二天就有和她一样的人,主动站出来说自己是蠹虫,说自食其力不低贱,说自己从前错了,说贵族圈子里的那些肮脏事。
只为了一点小利,葬送了所有的尊严。
女人不齿,不屑,更是难以承受这种被人批判的侮辱,尤其是被一群身份低贱的人嘲笑……嘲笑她做事慢、嘲笑她当蠹虫当惯了提个羊毛都提不到、嘲笑她如今劳作也是贱人了是什么感觉……
几天的时间,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那些曾经低贱的被坏的贵族侮辱过损害过的贱人,把那些怨恨都发泄到了她的身上。
可那是坏的贵族做的坏事,她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这天下没有问题,只要人人都是仁义的贵族就可以了,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盼着从天子到诸侯再到封君都是好人,却非要祸乱天下呢?
此时此刻,借着炉火的光,摸着那根白白的骨簪,女人想到了襄子的姐姐以簪自刎的事。
那是赵国贵族都传颂的故事,赵女多烈,她也不想再受这样的侮辱。
摸着那根簪子,走到了下着大雪的外面,远处似乎有鞭炮声传来,不知道哪里又有什么值得高柳这群贱人高兴的事。
寒冷的夜,女人脱下衣衫,用洁白的雪擦洗着自己因为劳作而布满灰尘的身体。
她想,自己死了,墨家的人不会给自己清洗尸体的。
高高贵贵的来,也要高高贵贵的去。
雪很白,很洁净,可以洗去她这些日子承受的一切屈辱,洗去肮脏的煤灰、洗去那些羊毛的腥膻。
“死去的世界,不需要什么新生。”
清洗过自己的身体,重新穿好了那身她不想穿但却不得不穿的棉布衣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褶皱。
将快要冻僵的身体摆正,跪坐在雪地上,举起了簪子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最后一眼望着已经沉睡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对两个儿子说着最后的诀别。
她本想说,牢记此仇,杀光墨者,屠尽跟随墨者的肮脏贱民。
可最后,还是冲着昊天祈祷了一句最简单的母亲该说的话。
“好好活着。”
然后做了一件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之下,贵族应该做的事——制造了一部整个阶层在穷途末路下唯一能创造的悲壮美——殉道。
鲜血洒落在雪上,如同南方的梅。
第三百零七章 伪滕文公章句(上)
大雪掩盖了许多,包括美。全本小说网;HTTPS://。m;
女子死后,用席子卷着按照墨家“节葬”的方式埋掉。
本该悲壮的死,被传为了“当蠹虫当惯了,干这点活就受不了,这要是以前我们岂不是早得死了”的庸俗。
更有甚者,还传言说她可能是跟人胡搞怀孕了,结果人家只是玩玩,并没给她承诺,所以自杀了。
至少那些逃亡来到这里、被要来的奴隶等出身的女工是这样传的。
很快人们就把这件事忘记了,晚上要学字、白天要做工,哪里有时间管这些事呢?
城中的商贾们整日讨论的是如何运粮到云中以便获得草原专营互市商会的股份;城中的农民整日讨论的是马上开春了要种什么最能赚钱;城中的工匠讨论的是璆琳作坊又要招工要不要进去做事;城中军人讨论的是今年那些胡人被吓得都没来劫掠、没有胡人就没有军功这可怎么办……
大雪过后,春天便近了。
更远方的消息传来,六月份,诸侯要在宋国的菏泽会盟,因为宋国是为数不多没有卷入这一场波及了中原诸国大战的邦国,也是各国都能接受的会盟地点。
报上说,要商讨许多事,包括邦国战争法、禁止屠城之义、魏赵韩换地、齐墨条约、楚魏和约等等内容。
高柳的一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期待,却也有些人对于和平充满了不满:高柳作坊内劳动力奇缺,墨家为了维护兵员人口大规模垦荒分地,各国贵族封地下却还有许多的人口,不开战砸碎封地贵族,去哪雇人?
除了这个消息,报上也说了另一件事,诸夏许多学派一同来到了泗上,要讨论天地人三道。
这个消息在市井间热闹了一阵,可也很快就被高柳本地的大量墨者南迁的事盖过。
春天一到,又有不少墨者从泗上过来,原本的工作都已经交接完毕,那些接到了调令的墨者开始出发。
眷属们有两个连队的骑兵护送,走的是燕国到海边、从海边到黄河、从黄河到泗上的路。
那些调走的墨者,则是走中山国到巨鹿泽,再从巨鹿泽插过齐国西线的路。
不只是从高柳到泗上有着一列列行走的队伍,从南郑、楚国、齐国、三晋、郑国、宋国……都有许多的人涌向泗上,泗上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不同目的的人朝着这边汇聚。
会盟的。
辩论的。
调任的。
求学的。
逃亡的。
运送“长工”的。
贸易丝绸瓷器铁器茶叶棉布璆琳蔗糖的。
许多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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