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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野心家-第1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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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自己的道德和认知,即便儒墨死敌,但在守城之前,宋公已经将守城之责交于墨翟,那么公孙泽也只能遵守墨家的命令:他心中很清楚,只不过因为墨家有君主的命令,所以自己遵守墨家的命令实际上只是在遵守君主的命令。

    待他步入宫墙,进入一处宅邸后,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打扮的士。

    在场诸人,都是低阶贵族,佩剑、自小有小块封地或是俸禄、脱产练习武艺,成为专职的武士。

    用武力作为封建义务,回报他们的上级。

    只不过庭院之内的士,并非都是宋公直属的,还有部分大夫和卿的下属士,不过看起来皆是上士,不少人公孙泽也认得。

    询问一圈,也不知道把这些人召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如今正是守城期间,凡有召集也只能遵守。

    里面有吃有喝,虽然粗粝,但比起在城头还是要好了不少。

    几日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征召过来,进入到庭院内,严禁外出。

    守卫门口的,是宋公的心腹甲士和几名墨者,年轻的宋公陪同墨翟亲自出面,只说让这些人稍微等待,又说凡守城事皆交于墨子,让他们必要遵守。

    终究,国君的话还是可以说服这些几日内已多少不满的低阶贵族们,满腹的牢骚只等墨者来了再发泄。

    也有聪明一些的想到,或许这些人要被集中起来,做一些反击楚人的事情,心中不由不安。

    若是真的,很显然是准备让他们步战,因为集结到这里的人都是士,没有配属的御手和随从,并不能车战。

    他们不是不能步战,相反他们自小打熬武艺脱产练习,披甲步战的实力也远远高于那些徒卒农夫。

    很多时候,守城或是攻城到了紧要关头,都是他们这些士阶层披甲步战来完成最后一击的。

    他们上了战车是车士,下了战车一样可以依靠戈矛短剑冲阵。

    与那些徒卒不同,自小接受军事训练的士,若是被集中起来,可以比徒卒保持更久的阵型,但是纪律性上比起组织严密的墨者还是要差很多,单人能力上倒还算可以。

    又过了三五日,集中在这里的士已经有近百人,墨者的高层也终于露面。

    公孙泽抬头,发现适也跟随墨翟在一起,站在他的前面上首,心中大为不满。

    若墨翟站在自己上首,尚能忍受,怎么说传闻墨子也是子姓,也曾做过大夫。

    按周礼来讲,如果士死的时候仍旧是大夫,那么可以以大夫之礼葬,仲尼就因为死前不是大夫而导致终究以士之礼而葬。

    但墨翟既做过大夫,此时尚在,以士的身份那也可以站在众人上首。

    然而适只是鞋匠出身,却就在墨翟左右,站在众士上首,不由让公孙泽觉得当真是礼崩乐坏,毫无规矩。

    天下若无规矩,岂非大乱?

    他正要出言指出这不合礼的时候,门被推开,又有几人牵着牛羊走入,在场众人顿时发出一阵窃窃之音。

    牛羊可以作为祭祀,也可以作为出战之前的飨食,用来激发士气。

    当年宋郑交战,促成过弭兵会的华元就因为战前飨食少了车夫的,导致被俘。但也可说明,大战之前先以牛羊犒赏已是宋人的习惯。

    那些猜测他们要出战的人,忍不住发出嗡嗡之声,墨翟轻咳,身后几名墨者震慑威吼,叫在场众人停住嘴巴。

    墨翟道:“如今城外三十里,楚人正在割麦,因地就粮,便可围城更久。这是不能够被允许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喊道:“那宿麦之法,还不是你们墨者弄出的?若是按照农正之术、神农故法,楚人又去哪里割麦?他们要割麦,还要等上许久,你们这宿麦倒是方便了楚人!”

    适冷笑一声,出面道:“你们为一国之士,却不能阻挡敌人在边城之外,反被楚人围城后再指责墨者宿麦之法,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们难道并不羞愧?这就像是齐之桓公饿死之前,以袖掩面认为羞于见管仲,难道按你们所言,桓公竟要死前责骂管仲生前没有杀死易牙竖刁吗?”

    “楚人长驱直入,你们却不能野战,按你们所言,国君让你们禄足而代耕,修炼射艺戈法,如今楚人围城,你们对得起你们的俸禄吗?”

    他怒斥之下,那些人不能反驳,公孙泽也对那些人颇为不满,心道:“适这话说的却有道理。我是瞧不上在场诸人的,既食俸禄,如今国都被围,正该羞耻!”

    他是君子,自然与人格格不入。

    反对墨家的道义,却又看不上这些碌碌无能之士,处在夹缝之间。

    如果羞耻也分等级,那么一定与义务相关。

    对于农夫,国都被围,他们并不用太羞愧,毕竟尚有肉食者。而肉食者无能,导致都城被围,出于之前享受的权力,也必然应该是最羞愧的那批人。

    待众人再次安静后,墨翟又道:“如今楚人围而不攻,城内也无反击,所以可以从容割麦。因而,这需要有人出城袭战,让楚人心惊,从而调集割麦之兵回防。”

    “楚人少一人割麦,便可让一人少支撑数月,最终还是对守城有利。”

    “宋公请我守城,一应事均有我负责,你们在这休整了数日,今日便杀牛羊以犒赏,出城袭战!”

    人群中传来一声嘲弄,问道:“墨者出几人?”

    墨翟很自然地回道:“三人带领,再无多人。”

    哄……

    众士哄笑,一滑稽之士起身弹剑而歌,只唱道:“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第一九六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五)

    诗三百,风雅颂。(全本小说网,https://。)

    有天子之歌,有诸侯之歌,有大夫之歌,亦有士之歌。

    一曲《北山》,正是士该唱的歌。

    那弹剑之人也算高大,既被集中于此,自然是上士,六艺皆通,弹剑为拍,亦有气势。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一曲《北山》唱完,又重复了一段。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歌毕,迎墨翟之目光,笑问道:“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墨者亦守商丘,我也听闻墨者之中颇多武士,剑术惊人,不想墨翟先生只让我等出战,却不让墨者出战!”

    《北山》本就是一首牢骚歌,除了天子诸侯之外,似乎都有自己的牢骚。

    歌中所唱,则处处讽刺:大夫夸我真能干,然后大夫不去干活,让我去干,干完就夸夸我……

    这是士阶层对宗法制度的不满,他们期待底层依旧比他们低一级,但去期望与上平等。

    牢骚发完,实则就是在指责墨者:你们夸我们是武士,但是你们却不出人袭战,却让我们出战。

    你墨翟啊,太不公平!

    弹剑发牢骚,大约是士阶层的必备技能,毕竟大夫和上卿不用发牢骚,而底层又没有剑。

    公孙泽闻言,心中略微有些生气,心道:“既是守城,那墨者又不食君之俸禄,他们愿意去便去、不愿意去便不去。”

    “我等为士,国既有难,自然是我们先上,这有什么牢骚可发?”

    他看一眼那名弹剑之士,心想适必要出面斥责,只怕又要说出一些不好的言论,到时候波及众人。

    暗中叹息,却不想适竟然没有开口驳斥,而是回身和身旁的墨者说了几句。

    身边的持剑墨者竟然也学着刚才唱歌那人的模样,以手指弹剑做节拍,朗声高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这墨者刚起了个头,公孙泽便隐隐叹息,心道:“适此人,与人相辩之术,只怕真得墨翟真传,甚有青出于蓝之势。如此一来,众人的脸面何在?”

    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弹剑的墨者以宋地方言高唱,一开始手指叮当,只做伐檀,到后面用力猛敲,金铜声切。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兀猓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士阶层有士阶层的牢骚,底层也有底层的牢骚,这种牢骚唱出来后别有滋味。

    待唱完后,那剑士又高声唱道:“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唱罢,墨翟先道:“我本农夫。”

    适也道:“我本鞋匠。”

    其余墨者也纷纷说出自己的身份。

    “我本陶匠。”

    “我本铜匠。”

    身旁剑手道:“我本齐人,现为墨者。”

    适冷笑道:“我们本非士,自然无可素餐。墨者无君无父无国无邦,亦不食君之俸禄。”

    “你们为士,有君、有父、有国、有邦。”

    “值此国难之际,你们却要问我们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难道你们愿意做尸位素餐之人?”

    “我为鞋匠,无封地、无隶奴、无僮仆、无俸禄,却需缴纳革税、甲赋。且不说我既为墨者,便无邦国君父,便我不是墨者,难道你们要我守卫商丘吗?”

    “你们有封地、俸禄,难道商丘被围,你们出城袭战,竟要与皮匠相提?”

    “这岂不是可笑吗?昔年齐侯被戮,临淄百姓不服素,晏子亲如崔子庭院痛哭,甲士环绕众人以为必死。难道晏婴就要说:国人不服素,于是我便不用亲身犯险,哭与崔子之庭?”

    适大笑道:“若是你们这样比,那也可以,日后你们的封地取消,一并缴纳赋税,也不再有俸禄,这才可以相比。”

    他说完,那名弹剑之士满脸羞愧之色,收剑回拜道:“这是我的愚昧,请不要嘲笑,我已知错。”

    在场其余人,终究是士,多少还有些道德与脸面,不再多说。

    公孙泽想着适刚才的那番话,还有之前与适相辩颇多的话,讷讷道:“墨者只说,权力义务相对,竟是这个意思?无权力则无义务,所以如此说来,商丘百姓其实不必守城?”

    “可……似乎又不对。又说,礼不下庶人,难道是我想的不对,庶人本就不该守这些礼?可是……可是……”

    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其中的关键之处,只是觉得墨者说的似乎没错,但又似乎全错,言语间却不能够反驳。

    少时,墨子道:“如今楚人正忙于收麦,又以为城内只会死守,正是出城袭扰的时机。”

    “墨者守城,乃是为了利天下、守非攻。是为了义,却不是履行义务。”

    众士人被那首《伐檀》的最后一句彼君子兮,不素飧兮说的面红耳赤,这时候又讲清楚了道理,终究不好反驳,只好说道:“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这些话说完,公孙泽的脑海中嗡的一下出现了许多可怕的想法。

    “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既食君禄,岂不死战……”

    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公孙泽猛然想到适前几日与他说过的那番话:土地、财富归谁?

    他身上一冷,忍不住想道:“若……若是墨者的道理行于天下,土地归于万民、财富源于劳作、君子不过蠹虫……那……那这禄从何而来?”

    “若土地非国君所有,禄便来自万民……难道到时候便是既食民禄,岂不死战?”

    “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他想到自己之前廿年所学,头脑一阵混沌,竟有些癫狂之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之土,皆属万民;昊天之下,人皆天臣。”

    “天下的道理,只有一个是对的,可到底哪个才是对的?若墨者的对,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便是错的!”

    他越想越乱,终究长叹一声,心道:“只怕……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

    城外,楚军营地中,墨者还未前来与楚人祭祀成盟,但却将城内被俘的楚人全部释放。

    这些被释放的楚人,最开始成为了楚王邀买人心的手段。

    万军之前,楚王高声宣布:自己与墨者成盟之时,依旧没有忘记那些被俘之人,无论贵族还是士亦或是庶农工商,只要为王效命,他就不会忘记。

    这是之前很少出现的情况,被俘的国人要么在停战后才被释放,要么就会被抓做奴隶。

    而贵族被俘,一般都是用厚重的礼物赎买回来,比如当年晋楚争霸之时,多有被俘的贵族,一般都是缴纳赎金换回来。

    至于庶农工商,除非全面停战或者大国为了获取声望,否则很少有被赎回来的情况。

    楚王说完这些后,当真是欢声雷动,众军皆呼万胜,楚王只凭几句话,便获得了庶农工商的支持。

    毕竟,王权想要对抗贵族,只能依靠本国底层。

    其余贵族心怀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楚王自觉墨者确实不错,似乎将来自己只要说利天下,墨者就有入楚的可能,欣喜无比。

    然而,几日之后,楚王夜巡军营,便感觉出了墨者的深深恶意!

    这些被释放回来的贵族还好,也没什么牢骚。

    可那些被释放回来的庶农工商,还有武士,则是满口的墨者道义,牢骚满满。

    庶农工商自不必谈,那些牢骚一直就有,只不过经过被俘归来后,这些牢骚变得更为系统、更为明确、更为清晰。

    士阶层在那发的牢骚,楚王其实挺喜欢的,但是其余的贵族却绝对不会喜欢……

    再想到适之前在大帐之内,开口就把贵族和王权的矛盾公开,楚王心知:只怕自己已经中了墨者的圈套,被墨者架在火上烤!

    几名被放回的武士,围坐在篝火旁唠叨的话,引发了一场骚乱。

    一名被俘回来的士眉飞色舞地说着在城内的被俘生活,只道:“城里面的感觉,比在这里围城感觉好多了。在这里很无趣,都没有麦饼吃。进了里面去,墨者个个都是人才,讲话又有道理,还能看舞剧……我其实……”

    他说完这些被俘的趣事之后,又道:“要说,墨者说尚贤也是不错的。有能则举、无能则下,要我说其实很多人都无能。若天下真能尚贤,我们何至只是士……”

    被俘放归之人还在那里讲士阶层最喜欢的尚贤道理,周围围坐的人纷纷称赞,颇觉有理。

    正夜巡的楚王与身边贵族一个个面面相觑。

    楚王心想,说的很有道理啊,若我能尚贤,这楚国何至数千里广阔,却屡败于晋?只是……这番话,却容易引起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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